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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龍王爺是個老可爰!”小玉喜孜孜地告訴我道。
這幾晚小玉都跟我回錦州街麗月那裏去睡,我們衝完澡,坐着煙閒聊的當兒,小玉就興高采烈地大談龍船長一生的傳奇故事。麗月把安樂鄉稱做“水晶宮”她説我們這些“玻璃貨”都升了格,漲了價,變成“水晶玻璃”了。她一直嚷着要加我們的房租,她指着小玉笑道:“玉仔,你好運氣,在水晶宮裏又遇見了海龍王,我看你快要成仙了!”小玉説龍王爺是寧波人,從小便跑到上海黃浦灘頭去混生活。後來一個猶太佬看上他,教了他一口洋逕濱英文,把他推薦到一艘外國船上去當僕歐,十八歲便下了海。那條船叫“康悌浮弟”是一條來往上海香港意大利豪華郵輪,派頭大得唬人。龍王爺説他在船上飯廳伺候那些老爺們時,是穿着燕尾禮服的,而且還戴上白手套,腳下是光可鑑人的黑漆皮鞋,走起路來喀噔喀噔響—一我想不出龍船長穿了燕尾禮服的模樣,不過他塊頭大,大概也神氣吧——而且菜單上一道湯就有十幾種名式,都是法國字,有些上海財主,到船上去開洋葷,連點兩三道湯,也是常有的事。龍王爺在“康悌浮弟”上熬了幾年,船上的規矩全學會了,便跳槽到了那條有名的鬼船“太平輪”上去當三副,才上去一年,上海便亂了。民國三十七年冬天太平輪最後一次從上海航行香港,船上擠滿了上海有錢人,有些綁了一身的鑽石美金。哪知道“太平輪”一出港,便觸了礁,沉到了海底去,船上的乘客,無—生還,那些上海有錢人帶着他們的黃金珠室,都真的去見了海龍王——只有龍王爺一個人逃過了死門關。
“為什麼?”我和麗月不齊聲問道,小玉滿臉得意賣了一陣關子,説道:“開船的前一刻,龍王爺在甲板上正在指揮水手運貨,突然腳下—滑,好象有人從背後推了一把似的,一摔下去,頭便碰在鐵欄杆上,撞得他眼前一黑,當場暈了過去。等他安了神睜開眼一看,甲板上那些水手,一個個的頭都不見了。”
“玉仔!”麗月指着小玉正道:“鬼月才過,深更半夜,你少來編這些鬼話。”麗月什麼都不怕,就是怕鬼,她每次夢見她死去的老爸,總要去買香燭冥錢,大燒一輪。
“真的嘛!”小玉笑嘻嘻説道“是龍王爺説的麼,他説那些水手穿着白制服的身體,一個個還在走動呢!他到一陣噁心,膽水都吐了出來,所以才臨時下了船,逃過了那次大難。”
“我看你説得眉飛舞,乾脆你也跟了你那個龍王爺上船出海,去見那些無頭鬼去!”麗月説着倏地立起身來,悻悻然走出了我們的房間,我跟小玉都拍手大笑起來。自從麗月把小弟攆走以後,我對她一直心懷不滿,有時也會藉故給她一點難堪。我看見小玉作她,不到一陣幸災樂禍的快意。
“小玉,師傅該頒獎給你了!”我和小玉熄了燈,一齊躺下後,對小玉説道“你這幾天猛灌龍王爺的魂湯,把老龍得昏陶陶的,我看你什麼招數都使了出來,就還差沒去舐他的卵泡!”
“他要我舐我也幹呀!”小玉説道。
“你那麼下作?”我笑道“龍王爺給了你什麼好處了?”
“你懂什麼?”小玉冷笑了一聲“你知道這個人有多重要?”
“師傅要他替咱們帶私酒吆。”
“私酒不私酒,與小爺卵相干!”小玉猛然翻過身來“阿青,我跟你説,這個老龍頭,可能就是我命中救星了!”
“你又在打什麼歪主意啦?”我知道小玉工心計,專門釣大魚放長線。
“時機還沒到,本來不打算告訴你這個驢頭聽的,”小玉乾脆坐起身在黑暗中,摸出了香煙、打火機,點起煙來“我昨天早上到中華烹飪學校去報名,參加速成班三個星期就領到證書了。今天上午才去上第一課,刀工,切、剁、片、削,全試過了。我考考你,牛肚子怎麼切?直切還是橫切?”
“直切吧。”
“蠢材!”小玉咯咯地笑了起來“直切就咬不動了。今天我們還學做了一道菜:水晶雞。我們老師嚐了一輪,直誇我做得最入味。我沒告訴她:咱們是水晶宮裏出來的,當然會做水晶雞嘍!”
“你學燒菜乾什麼?”我也坐了起來。
“學個一技之長有什麼不好,”小玉把手中的香煙遞給我“等到年老衰,沒有人要了,就去替人家燒飯去。老實告訴你吧,阿青,龍王爺的翠華號要招一名二廚——”
“罷、罷、罷,”小玉還沒説完,我便止住他道:“你這麼個金枝玉葉的人兒,船上那種苦是你吃得了的?我看上船就讓那些爛水手掉了!”
“媽的,説你不生,”小玉有點發急了“你等小爺説完再放也不遲。小爺是什麼人?服侍那些爛水手麼?前晚,龍王爺無意透翠華號原來那個二廚失蹤了,是在東京跳船的。我一聽,差點昏了過去,趕快拿話套他,他説跳船的事常發生。東京新宿有一家中華料理大三元,老闆就是翠華號的跳船三副。阿青,別人會跳,我不會跳麼?我到了東京,比誰都跳得快!”
“嘖、嘖,”我嘆息道“小玉.你還沒有死心呵?原來還想做你的櫻花夢哪!”
“我為什麼要死心?我為什麼要死心?”小玉嚷了起來“我的人死了燒成灰,這個心也不會死!就是變了鬼,我也要飛過太平洋去的!不錯,上回成城藥廠的林祥,沒能帶我去成本,叫我傷了好一陣心。你以為我就那樣算了麼?我不講罷咧,我心裏天天在轉念頭,一旦有機會,哪怕上刀山下油鍋,也嚇不住我王小玉,上船吃點苦算什麼?我下午去了三重,見到我阿母,都跟她説了。她説:‘你現在有份工作,不好好做,又起那個怪念頭,萬一跳船不成,給政府抓去關起來,怎麼辦?’説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完了她卻褪下她腕上那隻寶貝金鐲頭來,那是我那個死鬼阿爸資生堂的林正雄在東雲閣追我阿母的時候,給她的定情禮,鐲頭內側刻着我阿母王秀子及我阿爸的本名字‘中島正雄’。我阿母把那隻金鐲頭給我,她説:‘你去成東京,萬一找到那卡幾麻,你把這隻鐲拿出來,他就會認你的。如果找不到,賣掉當路費回來,免得落在外國。’”小玉興高采烈講了一大堆計劃,好象明天就要跳船了似的。
“阿青,”我們説完話,睡下了,小玉又推醒我。每次他來跟我睡,都鬧得我睡眠不足。
“什麼事?你跳船還不夠,難道還要去跳海不成?”
“下個月我要到台大醫院去割盲腸去。”
“最好連大腸小腸一齊割掉,”我沒好氣地説,可是卻又耐不住好奇起來“為什麼要割盲腸?”小玉嘆了一口氣,説道:“龍王爺説的,翠華號新招的船員,通通要先割盲腸。因為怕上了船,萬一害盲腸炎,沒有人會開刀。”10傅崇山傅老爺子家的老女傭吳大娘上菜的時候滑了一跤,右腿骨節了臼,送到醫院裏接骨上了石膏,要休養一個月,她那當軍人的兒子便把她接回家裏去了。傅老爺子打了單,切家務便得自己動手。我們師傅去探望老爺子,看見傅老爺子正在客廳裏擦地板,他蹲在地上,駝背高高拱起,雙手揪住抹布抖簌簌地來回擦,累得一頭的汗。師傅趕緊把傅老爺子攙了起來,向他建議,找一個人,暫時頂替吳大娘,師傅提了我,説我老成。傅老爺子起初不肯,後來師傅又編説我給房東攆了出來,正找不到地方住,求傅老爺子暫且收容,傅老爺子才答應了。麗月倒沒有攆我,但卻把房租加了一倍,伙食也加了三成。麗月紐約吧裏一個姊妹淘倒會,倒掉麗月兩萬塊,麗月心疼得哭了又罵,罵了又哭,而且阿巴桑吵着加薪,並且威脅要離去幫“中國娃娃”的做廚娘,一連串破財的事,得麗月情緒極惡劣。加房租的時候,很不客氣地對我説過:“你要嫌貴,就搬走好了。”當我把遷入傅老爺子家的消息告訴麗月時,她倒反而有點過意不去,叫阿巴桑做了幾味我素愛吃的小菜,把小玉也叫了來,替我餞別。她舀了一瓢酸菜炒魷魚,擱在我碟子裏,説道:“你要憑良心,阿青,你在這裏,麗月姐沒有虧待你,你現在有了好去處,莫要過河拆橋,出去盡説麗月姐的壞話!”
“怎麼會呢?”我連忙笑着分辨道“你不信問小玉,背後我總是説麗月姐是個大好人!”
“阿青説,麗月姐是我們的觀音媽!”小玉笑嘻嘻響應道。
“我不信!”麗月噗哧一笑“兩個小玻璃,串通好了的。阿青這麼急急忙忙搬出去,一定是心裏怨我了。要不然,最近怎麼老跟我過不去?”
“麗月姐把人家的命子走了,怎麼怪他怨你?”小玉搶着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