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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是誰在鳩佔鵲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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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錢教授按照醫生指導的方法替陸雨換葯,陸雨有些尷尬,一直説:“我自己來吧。”可是自己的手與自己的腳糾纏,硬是不得勁,盤腿掰腳的姿勢,只有更加不雅。

錢教授笑了:“別跟我客氣了。反正你最難看的一面,我剛才也已經見過了。”陸雨害羞地笑,伸出腳來任錢教授侍,腳跟癢癢的,心底也癢癢的。忍不住想,可意把老公形容得枯燥呆板,其實不然,錢教授為人很隨和温善啊。這樣容易相處的丈夫,可意居然還滿腹牢騒,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下次見到她,一定要好好勸勸她。

錢教授問:“想什麼呢,這麼出神?”

“在想可意。”陸雨説“可意婚前婚後的變化真是大的,簡直判若兩人。”

“是嗎?她以前是什麼樣子的?”

“以前在大學的時候,她膽子比誰都大,子比誰都烈,好打不平,多管閒事,可是除了詩詞歌賦又什麼人情世故都不懂;結婚後,她變得成,也變得猶豫了,有些瞻前顧後,除了寫小説和買衣裳,對什麼都沒興趣,而且牢騒多多,言辭刻薄,也學會抱怨了。”錢教授不想,倒不知道子有沒有抱怨自己?多半是有的,只不知道抱怨的是哪些罪名。他提前備案一般地懺悔:“是我沒能耐,沒有讓她過上後顧無憂的生活,越來越不耐煩了。你多説些可意以前的故事吧,我喜歡聽。”陸雨敍述裏的女大學生可意,自然是經過記憶過濾美化後的可意,因為那同時也代表了少女陸雨的大學時代。整個大學四年,她們兩個形影不離,無話不談,而所談所想的一切又都是那麼美好無…即使有過不美好的事,也都會被記憶的淘濾乾淨了。

錢教授動地傾聽着,他每天就生活在大學裏,面對着無數來來往往的女大學生,可是怎麼整個校園裏就沒有一個像少女可意或是少女陸雨那樣出類拔萃的女生呢?

他彷彿透過歲月的煙藹看到了從前的可意和陸雨,而在他的視線裏,陸雨和可意漸不可分,融為一體。他有一種覺:可意是不應該離開大連,也不應該離開陸雨的,因為可意就是陸雨,陸雨就是可意,分開後兩個人變得都不完整,只有合在一起,可意才會重新變成一個完美女人。

然後,他無比震盪地發現:自己,愛上了陸雨身體裏的嶽可意。

一連三天,錢教授下班的時候,會看到陸雨拄着枴杖在廚房裏作,布出四菜一湯來説:“腳不能動,手藝倒好像提高些,你嚐嚐是不是?”教授便做出饞極的模樣狼虎嚥,然後高聲讚歎:“真美味也!”再連聲抱怨“説了你要好好休息,別亂走動,怎麼又不聽話呢?”陸雨笑:“是站在廚房裏嘛,明明沒有到處走嘛,做飯是用手又不是用腳嘛!”一頓飯有説有笑,其樂融融,吃得頗不寂寞。吃過飯,是教授洗碗,接着替陸雨打洗腳水泡草葯,並且幫她做腳部按摩,揩乾後再仔細地敷葯、包裹。陸雨十分過意不去,教授勸:“古人説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你做了四菜一湯,我才還一盆洗腳水當回報,已經很過意不去了。結婚七八年,我還從沒享受過飯來張口的待遇呢。我們可意呀,可是除了煮咖啡,連瓦斯怎麼開都不知道。”陸雨心裏也忍不住嘆息,這麼多年來,她又何嘗遇到過一個肯捧着她的傷腳捏按摩的人呢?心中盪,表面上卻只是輕顰淺笑:“煮咖啡我可不在行,不過我帶來了一套茶具,可以請你嚐嚐我的泡茶技術。”這種時候,兩個人都會情不自地有種錯覺:彷彿這是一個家,他們兩個是老夫老,因為他們對彼此的過去和現在都是這麼悉…通過可意。可意是橫亙在兩人中間的一道橋樑,卻又同時是道天塹,可以溝通,而不能逾越。兩個人站在天塹的兩岸遙遙相望,永遠不能匯合。

錢教授並不是擅長際的人,然而這是他第一次做主人做出趣味來…陸雨“反客為主”的賢惠使他有種“賓至如歸”的舒適,兩個顛倒了身份的人好像在演一出叫做“相敬如賓”的戲曲,幾乎有笙瑟和諧之樂。

電視里正在重放王家衞的經典老片《花樣年華》,中年男女的情慾恣肆而內斂,在不大的空間裏迤邐着,氤氲於茶香間。

錢教授望着電視裏張曼玉頻頻更換的旗袍秀,口説:“如果你穿旗袍,一定很好看。”陸雨自然而然地接口:“我在茶樓裏,一直都是穿旗袍的。”話説出口,才覺得有賣風騒的嫌疑,不低了頭,莞爾一笑。

錢教授只覺得心中微微一震,望着陸雨呆呆地出神。坐在茶樓裏身穿旗袍擺茶道的陸雨該有多麼美麗呀,簡直是《詩經》的女子,羅襪生塵,明眸善睞,靜女其姝,婉兮清揚。

時空忽然推遠,彷彿他是古時的書生,手執一卷孜孜苦讀,而她是添香的紅袖,在窗前迤邐地走過。她的眼波,掠過他的書卷,於是書頁上染遍的,都是他對她的相思。

如果,如果自己在認識可意之初,就同時認識了陸雨,他會選擇誰?

錢教授忽然覺得,並不是自己愛上了陸雨身體裏的可意,而恰恰相反,是愛上了可意身體裏的陸雨。是因為沒有遇到陸雨,才會愛上可意;而可意,不過是陸雨的前奏,或者,不完全翻版。

陸雨,才應該是他夢中的真命公主。

錢教授開始每天盼着下班,而陸雨則在家中望眼穿。

陸雨這次來西安,本是為了童鋼。童鋼轉到了陝西馬蘭農場繼續勞改,農場在旬邑,十分偏僻,距離西安有八小時車程,中間要換車數次,還需要徒步走一段山路。她本來就路不,現在又扭傷了腳,只得耽擱下來。腳傷使她宛如被囚在這座小樓裏,又彷彿放逐孤島,而惟一的救星就是錢教授,他是汪洋中的一條船,而可意,便是那汪洋大海。

陸雨在心裏一直把自己看作殘疾人,而這是第一次,第一次有時分擔她的痛苦,撫她的傷殘。同錢教授相處的這幾天,是她一生中絕無僅有的經驗。從前風婉轉之際,或許裙下之臣無數;然而傷痛挫折之時,她卻從來都是獨自忍受的。踽踽獨行,她的腳步早已經走得很累,很傷,卻何曾坐下來,有過片刻歇息,更何況還有個知冷知熱的人幫她裹傷?

她不有些希望,可意不要那麼急着回來。

然而這天,可意終於有電話來,説明天就要回西安了。

教授放下電話,乾笑着説:“可意明天回來。”陸雨馬上説:“我明天一早去找賓館。”

“那又為什麼?”

“那你為什麼剛才不在電話裏説我住在你家?”

“我…”

“剛才不説,就永遠都不要説了。”陸雨乾脆地説“我明天一早就搬。可意回來,就説我一直住在賓館。”錢教授低下頭,他自己也説不明白剛才在電話裏,他為什麼沒有提起陸雨,是心中有鬼嗎?陸雨來西安前説過不要住到家裏,住進來的時候又因為訊號不通沒有跟可意説,剛才在電話裏更是再次錯過了説的機會,那麼,就真的永遠都不要再説起了。

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一次不説,便須永遠緘默。

陸雨多年來頂着童鋼子的名號,可是並沒有過過一天真正的家庭生活,住在可意的家裏,她第一次體會到了子的覺。尤其是每天站在小樓的陽台上張望,盼着錢教授下班回家的時候,她會忍不住幻想這是自己的家,而自己是家裏的女主人,在等待丈夫回家。而這,分明是鳩佔鵲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