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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鏡記上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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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目失明後,遲的眼前常常出現淙淙的樣子:她穿着那件髒兮兮的灰裙子以及草葉編的簡陋涼鞋,佩戴龐大的扁月形銅飾以及很沉的黑或白的珠串項鍊,她站在高大的扶桑樹下,嘴裏咀嚼着一顆檳榔。忽而粲然一笑,出滿口赤紅。淙淙的美令人訝異和不安,然而她自己卻渾然不知。那美麗又暗藏着殺機,彷彿她被放置在巔峯之上,隨時都有可能一落千丈。

她們初識正是淙淙最美的時候,一個女子在她最美的時候,對於自己的美一定是不自知的,在懵懂中攀爬,向着更高的地方,不知不覺就到了巔峯。

這種美也許曾讓到不安,也許還有更復雜的情,比如妒嫉。因為妒嫉,她才開始想要躲閃。這種覺,就像遲第一次走入曼陀羅花叢,看到一朵朵倒吊的花朵,綿綿不絕,生機,可這是多麼垂喪的豔麗!在淙淙面前,她讚美了這些花朵,淙淙便以為她十分喜歡它們,卻不知道那讚美也隱藏着深深的敬畏。這注定她無法將自己融入那片花叢。

瀲灩島上的收容所是遲記憶的起點。

它曾是一座建在半山的寺廟,由於絕好的地勢,又或者還有神明的保佑,這裏縱使在海嘯來襲的時候也安然無恙。海嘯之後,當地的穆斯林們欣然同意將它改建為收容所,而他們大都遷徙到鄰近的一個島嶼,那裏是很原始的馬來人部落,有寺廟和安全的住處。

在這裏,遲聞到墓的氣味,好像一切都死過一次了。她亦如此,並且,她死得似乎更加徹底一些,從前的事情一點也不記得了。

那場海嘯帶走了遲的記憶,將她像一個清潔的嬰兒一樣帶回世間。很長一段時間裏,她好像得了嗜睡症一般,久久沉溺在夢裏。不過做夢的覺的確很好,不費一絲力氣,很輕很輕,像是有個陌生人走近,輕輕地撓她的頭皮。遲醒來便看到枕頭上落滿了頭髮。

她醒來,在熱帶的暴雨中,原來有人在拼命地搖晃她。遲看見眼前的女孩臉上滿是鮮血,在月光下像幽怨的女鬼。女孩用一團雪白的棉花堵住了遲的鼻孔,拽起她的一隻手臂,向上伸直。遲朦朦地坐在牀上,透過身旁黑的玻璃,看見自己血乎乎的下巴,鼻子裏簇擁着白煙,奮力地舉高一隻手臂。

女孩對遲説:“你不能再睡了,否則你的血要乾了。”

“可是一點也不疼。”

“那也不行,手再舉高一點。”原來是又鼻血了,在睡夢中鼻血。那也是很輕的,一點也沒有覺。它像一條紅蚯蚓一般潛入遲的夢。它很小,尾巴帶個小鈎,然後它開始變長,最終捅破了遲的夢。

夢是好像子宮一樣的袋囊,被捅破之後,它就開始血,像一個生命的夭折。然而卻並不會為此難過,反倒會有喝彩,還以為是魔術表演結束時,從黑手杖裏變出的一大捧鮮花。鮮花上原本落着許多心形的小蝴蝶,這時便都飛了起來。蝴蝶落在遲的臉上,撓得她的兩頰發癢。她在夢中發出咯咯的笑聲來。隨即,她就被人搖醒了,鼻血已經染紅了半個枕頭。

遲惶惶地坐起來。‮夜午‬的樹影在窗外搖擺,偌大的房間裏,全都是牀,牀上睡着年齡不同、膚迥異的女人,她們這樣恐慌又貪婪地睡着,充滿哀求與渴望的夢囈絮絮不止,有時發出喑啞的叫聲,叫聲猶如被石頭壓住的狸貓那般慘烈。

搖醒她的女孩將她的被褥拿出去清洗。女孩對遲説過她的名字,然而此刻遲卻不記得了。

沿着月光鋪設的甬道,遲跨出門,走進了種滿鳳凰樹和椰樹的院子。她看見地面上橫七豎八地放着一張張擔架。在這個有風並即將下雨的‮夜午‬,這些擔架彷彿是一葉葉扁舟在水中緩緩地搖着;半空中又橫豎扯起幾條繩,那女孩正將洗乾淨的被褥晾在上面。在那兒,許多條白牀單一字晾開,猶如被戳破的船帆,起風的時候它們便也上路了。

那是遲最初認識的淙淙——站在搖曳的白牀單中間,好像被雲朵輕輕託着,來到她的面前。

正是她救了遲。她從海灘上撿到遲的時候,遲的鼻息已經無法覺到。可是她的身體並不冰冷,恰恰相反,她像一塊火山灰燼般灼燙;如此的熱,以至於淙淙相信她一定可以活下來。同時,她驚訝地發現,遲的雙腳是血紅的,殷紅的血跡從腳底一直向上蔓延,由深至淺,直至腳踝處才完全消失。這雙赤紅的腳也在發燙,淙淙蹲下來,試圖找到腳上的傷口。可是沒有,腳並沒有血。她又試着揩拭血跡,可是那血跡似乎是由肌膚裏面滲透出來的,無論多麼用力都擦不掉。

神奇的紅腳女孩。

那個黃昏,淙淙坐在旁邊看了她很久。然後慢慢扶起她,將她放在自己的背上。她揹着她往回走。她的背被她壓着,也開始發燙。落把最後一絲光熱傳到她們身上之後,就跳進了大海,她們是黯淡的天地之間最亮的一簇火焰。從這一刻起,她們的命運被緊緊地連在了一起。

那個時候,遲的全部所有是一張在收容所陰幽暗房間裏的牀鋪、一條山茶花圖案的墨綠毯,以及一件不知什麼地方撿來的麻布裙子。她一直都穿着這條裙子,淺紫前有淡紅的石榴漬,也或者是西瓜的汁水,看起來像個暗藏殺機的傷口。

遲本是不屑去爭搶那些衣物的,每次收容所分發衣物的時候,她只是冷冷地站在角落裏看着,看着難民們衝上去拼命地爭奪和廝打,彷彿是為了證明她們得到重生後蓬的生命力。

而裙子是淙淙送過來的。

此前,淙淙只是常常在夜裏幫遲止血,她也許是睡在遲旁邊的牀位上,但遲對此毫無印象;每次睡醒時,偌大的房間裏幾乎沒有什麼人了。女人們更喜歡聚在院子裏聊天,不到萬不得已,她們不會回到這擁擠黑暗的房間裏睡覺。

有時遲早晚散步,就看到淙淙在院落牆下晾那些替換下來的沾滿血跡和痰漬的牀單。她常幫這裏的看護做事,甚討她們歡心。

面走過去,看到淙淙伸長手臂,踮着腳尖晾衣服。這女孩不過十五六歲年紀,生得瘦小,栗皮膚,很難分辨她是不是華裔。只是覺得她有一種生野的美,能緊緊抓住人。她晾衣服時,柔軟的身體被拉展開,宛若開在院落中央的一株小桃樹。蓬的生命力猶如花粉般從她的身上散落下來。遲只是這麼安靜地走過去,偶爾幾次,她隱隱到淙淙在對着她笑,然而她卻記不起來淙淙的名字了。

直到那個下午,她們兩個都站在屋檐下看着那些女人們爭搶從遠方運送來的舊衣服,她們是僅剩的沒有加入那場拼搶的女子,彼此對看了一眼,向對方投去友善的微笑。淙淙用眼神示意遲等她一下,就向着那羣撕扯的女人們走去。遲疑惑地看着她。炎熱的下午,燒燙的地面上浮起一層白茫茫的水汽,她那雙細瘦的腳踝彷彿懸在白霧繚繞的半空中,輕渺的背影像個騰雲駕霧的仙女。仙女降落在那羣兇悍的婦人當中,然後她就毫不客氣地和三兩個手中緊緊攥着搶來的衣服的女人爭奪起來。剛才還好端端站在她身邊的温婉少女,頃刻間已變身為野蠻專橫的潑婦。她揪着其中一個婦女的頭髮,猶如壓一口水井般將她的脖頸向下壓,而另一隻手緊緊地摳住那婦人攥緊的雙手,將她抓着不放的裙子一點點扯出來。

女孩在這一刻呈現出的令人驚異的力氣,與此前宛若行在雲端的腳步迥異。

她們當然也打她,擰她的耳朵,扭她的手臂,用尖利的指甲去劃她的臉,可是她像一個刀槍不入的勇士毫不退縮,甚至沒有一絲痛苦的表情。很快,四面裏湧來一羣為淙淙助陣的女人。這些平裏神情漠然、看不出與淙淙有什麼情的女人,竟然都興奮得好似被動的陀螺。淙淙就是一有號召力的鞭子,她能讓這世界圍着她團團轉起來。

那幾個和淙淙爭奪的女人寡不敵眾,很快便敗下陣來,眼睜睜地看着那個搶到衣服的女人走到淙淙的面前,將裙子遞給她。淙淙很從容地接過,自始至終,她沒有擦過一下臉頰上下來的血。

女人們四下散去,淙淙亦無需向她們道謝,彷彿這是發生過許多次的事,人人都習以為常。淙淙面走來時還向遲揚了揚手上的裙子,一切都非常明豔,女孩笑中的眉眼、臉頰上慢慢凝固的血,以及她手中的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