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梭記下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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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要把這些貝殼中的記憶都進我的頭腦。”
遲決絕地説道。
蘇迪亞怔怔地看着遲,良久才説:“你瘋了嗎?一個人的頭腦怎麼能容得下如此多的記憶呢?這樣下去你會崩潰的。”
“我沒有別的辦法。”遲痛苦地搖頭。
“這是多麼愚蠢的辦法,相信除了你,再不會有人願意嘗試的。”
“也許。”
“值得嗎,就為了那個男人的一句話?那也許只是他的藉口。他是人,又是首領,又怎麼會和一個華族女子生活在一起?你難道想不明白嗎?”
“我明白。但只要有一線希望,我也想試一試。現在,我丟失了這段屬於我們兩個的記憶,是我虧欠於他的,但若找到記憶,他仍不肯要我,便是他虧欠於我了。”
“你努力上幾年,十幾年甚至更久,那時方知是他虧欠於你,又有什麼用呢?難道你窮盡一生只是為了要這樣一個答案嗎?這個答案如此重要嗎?”
“對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來説,的確很重要。”蘇迪亞非常喜歡看遲那副痴
的樣子——
濛的眼睛,緊咬的嘴
,還有那永不氣餒的小下巴——雖然這痴
與自己並無關聯,而是牽繫在遙遠之處一個甚至毫無察覺的男人身上。
他們終於不再探討虧欠的問題,蘇迪亞不想為難她,轉換了話題:“你收集貝殼有些子了,那麼…在你的頭腦中,已經充滿許多人的記憶了?”
“是的。”蘇迪亞走到遲面前,伸出手撫摸她的額頭。這蒼白而空曠的額頭,就像大海中央冰冷的礁石默默地經受着海
劇烈地拍打,紋絲不動。
遲有些恍惚,彷彿回到了一年多前,是的,是駱駝在撫摸她的額頭。男人們似乎都喜歡她的額頭,飽滿、裝滿故事的額頭。她
覺到面前這男孩唐突的氣息,她輕輕躲閃開他的手。
蘇迪亞到難堪,他轉過頭去,問:“那些記憶都是怎樣的呢?”
“不知為何,留存在每個人記憶深處的,幾乎都是痛苦。”
“怪不得你夜晚總是從噩夢中驚醒。”二人陷入沉默。蘇迪亞明白,遲已經在這條路上走出去很遠,任何的呼喚她都聽不見了。她現在只是需要幫助,當她一天比一天疲倦和虛弱的時候。
善良的佛教徒決心全心全意幫助遲,找尋那枚藏有她記憶的貝殼——雖然這聽起來是一件多麼荒誕的事。
但我們必須相信那些渺茫的事,它們是遙遠又綺麗的仙境,它們是殘弱又明亮的火種。蘇迪亞這樣對自己説。
他是鄭和船隊中的一名海員。船隊遇難後,他一個人落到這個小島。島上有個馬來人的部落,男人穿着裙子,但很兇猛。女人對他很好,給他野果和糕餅吃。總體來説,這裏的人們都是慵懶的。他後來決定留下來是因為小島實在非常安靜,氣候也不錯,在濕季到來的時候,周遭的環境頗有幾分中國江南的味道。
他是在跟當地女人學釀酒的時候,和那個叫蒂的姑娘搞在一起的。她是典型的巫族人,塌鼻樑,大眼闊嘴,身材豐滿。他和她好了之後,就住到了她的家裏。她的父母不甚喜歡他,因為他不會打獵,也不信仰伊斯蘭教。他被帶到山上學習獵殺動物,又被帶到寺廟參加儀式。他不太會説馬來語,沒有人與他説華語,於是他變得越來越沉默。
他偷偷在他和蒂的房間裏擺了媽祖像。
蒂生育的時候難產,他在媽祖像前跪了一夜,但她還是死去了。
眼睛是被遲自己
瞎的。蘇迪亞後來才知道。視覺一直妨礙着她,眼前的光像火焰一樣亂竄,令潛心鑽研貝殼的她方寸大亂。她用布矇住眼睛、封嚴房間,都沒有辦法將光完全隔絕。她需要一道更密閉的屏障。
鐵針在火上燒,她坐在火堆前發愣。火將鐵針烤得通紅,火苗在針上翻滾,她這才回過神來。她用衣服纏住手,慢慢地捏起鐵針,一寸寸向眼睛靠攏。針近的時候,她聽到眼球嗤嗤轉動的聲音,雙手開始發抖。她努力盯着一個地方看,想要固定住眼球。就在針馬上觸到眼球的那一刻,雙眼因為凝視一個地方太久而掉下了眼淚。她輕輕拭去眼淚,又用鐵針瞄準。頭因為仰得太久,她
到一陣暈眩——不能再等了。她的手向回
了一下,用力地刺下去。針陷入柔軟的眼仁裏,迅速被包裹住,升起一團白煙。她被一陣鑽心的刺疼擊倒在地。她平躺在地上,等到疼痛像
汐一樣退去,才伸手拔針。但濺出的血實在太多了,還是令她有些無措。她
到非常疲倦,給眼睛敷了些草藥,就睡了下去。這一次她睡得非常久,因為再也不會有白晝到來的提示,她幾次醒來都以為仍舊是夜晚。她又一次醒來時,再也睡不着,才走出門來,聞到遠處飄來的炊煙,知道原來已經是黃昏了。
她終於可以專心地進入貝殼。正如她希望的那樣,作為一個盲人,她的觸覺一天天靈起來,對於貝殼上的每一道花紋都有了更深的體會。只是有時眼前仍會出現白光,令她不安,彷彿有人要闖入她這隔絕的世界裏來。
遲對她失明的眼睛很滿意,這彷彿是她通往另一個世界的憑藉。除此之外,她還有一雙神奇的手,纖細而靈巧的手指在空中劃過的每一道弧線都是那麼優美,就像生活在森林深處的珍稀禽鳥,蘇迪亞對此驚歎不已。
遲自幼便學古琴,若説她喜歡古琴奏出的悠揚樂聲,倒不如説那
撥琴絃的手勢更令她沉醉。這樣的一雙手,彷彿天然就是為了研讀貝殼而生的;在失明之後,觸覺變得更加靈
,質地的絲毫差異,她的手指都能一一分辨。
而指甲一直是令她困擾的難題。無論將它們修剪得多麼短、多麼光滑,劃過貝殼的時候,總會發出不和諧的聲響,將暢的記憶隔斷。最終,她把雙手浸泡在白醋裏,等指甲軟了,她用刀和鑷鉗將指甲從
上剝離下來。一片,兩片,三片…剝去指甲的雙手血
模糊,再一遍遍用冷水沖洗,又過了兩
,才完全止住血。
遲覺得很滿意,沒有一雙手能像它們這樣柔軟。
當蘇迪亞第一次看到這雙殘缺的手時,手指上深褐的窟窿令他一陣心驚。但時間久了,他竟不再覺得它們醜陋。相反,它們比任何人的手指都要靈活,輕盈,是天生的舞者。他漸漸懂得欣賞它們,以及它們的舞蹈。
有時蘇迪亞將頭從屏風後面探進來,藉着一點逃逸進來的月光可以看到,遲將她卓絕的雙手緩緩放在貝殼上;沒有一絲聲音,但他卻分明地
到她的手指在空中劃過的影子,那麼纖細柔軟,宛如洋洋灑灑散落空中的白
花菊瓣。他心頭一陣難過,每次看到她的凝神模樣,都覺得命運真是殘忍,彷彿舉行一場又一場祭奠,一次次將她的希望與愛戀挖出來,又埋上。
駱駝就像一場劇烈的颱風登陸這座島嶼。蘇迪亞已經略略覺察到遲的不安,卻不知原委。她變得很焦急,似乎想在一夜之間
食掉所有貝殼中的記憶。她不顧士兵在海邊駐紮,不顧自己的視力已近喪失,固執地出海打撈貝殼。
“我需要更多的貝殼,更多…”遲衝出家門的時候,蘇迪亞拉住了她。此刻外面正下着瓢潑大雨——雨季來到了小島,時光在夏天的末尾追上了她。蘇迪亞幫她擦乾額前淋濕的頭髮,無限温柔。
遲神情恍惚,囈語連連:“我要快些去,蘇迪亞,我來不及了…”
“你不是願意窮盡一生去尋找那枚貝殼嗎?為什麼又忽然變得這樣急?”眼淚順着遲睜大的雙眼
淌下來。幾千尺以外那個趾高氣揚的男人是否正和他的士兵們舉杯慶賀?成百上千的火把被點燃,一隻只酒杯被斟滿,姑娘們攜着歌舞出場,篝火上的烤
了,油滴滋滋
淌。她幻想着自己忽然破門而入,令眾人驚詫。她佇立在一屋子的熱鬧中間,像一尊剛從土中挖掘出來的冰冷石像。她將那枚找到的貝殼掬捧在手心裏,讓宛如
汐般升起的光亮
進他渾濁的眼瞳裏。他猝不及防,被劇烈的往事所傷,打回了原形,失去重心跌倒在地。他是個滄桑的老人了,周圍的熱鬧都已無法滲入身體,孤寂瓦解着他的內心。她捧着他們之間澄清的愛情走上前去,攙扶起他。她要告訴他,這才是他僅剩的東西。
可是她還沒有找到那枚貝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