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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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柏林(一)沿着大道走下去,是安靜的住宅區,湖水和白樺樹。鱗狀的瓦,在樹林間若隱若現,氣勢軒昂的圓柱,支持着那些樓台。偶爾能看見一二個曬太陽的人,但更多的時候,園林寂靜。只有狗在鐵柵那邊,嗚嗚地低吠着。上次看見星星點點的花,這時候都明亮燦然地開了,一枝一片,讓人心動。
哪兒都有花,在我們山裏、島上、在北京。
七三年我在濟南等車,覺得空氣忽然變暖了,心裏不安起來。從千佛山下來,我就看見了那一叢叢好象噴濺出來的花。那麼幹燥温和的土地,路那邊有水汩汩地
着。那時候我剛開始學畫。在山上,並沒有看見佛像。廟都關着,只有一個沒有門的小院子長滿荒草,石頭壘的牆,院子中間有一個鏽壞了的搖柄,那是一口井,深不可測。
我坐在門口的石階上,看遠處。我什麼都沒有畫,那一天,只是想我要有一個家,在山上,有石頭的牆,有一百個台階,遠離村鎮,沒有人的影子投到我的地上。我要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地築我的牆、我的城垛和炮台、我曲折陰暗的甬道。每個狹小的孔都可以看見山下的叢林、河水、渡船、趕集回來的人羣。沒有人能夠走進這個城堡。
在城堡的後邊是叢林,山坡上落滿葉子,暗紅的房子,掛着垂簾。護牆在這裏變得暢起來,沿山坡曲折而上,一直伸向山頂的塔樓。
那有一個風標,一口鐘,幾隻黑的鳥飛來飛去。我看着
氣濛濛的大地,沒有畫畫。
雷,你在幹嘛呢?我開始學畫,你在上海上中學,十五歲了。英兒在北京的城小學當她的班長,批判孔老二。一九七三年,她真的在批判孔老二。
一塊方磚一塊方磚地延伸下去,我在想英兒放學的情形。
她當班長才累呢,那會她正格得很,老覺得男孩在瞎鬧。
就這麼走,過了白樺林就可以看見橋了。那個半人半獅的女人,被雕成夫人的形像。面容肅穆,rx房渾圓,卻長着大的爪子,燻得暗黑。你覺得不可忍受。它是好幾塊石頭做成的,有灰泥的接縫,那麼肅穆的女人長着尾巴盤環過來趴在橋頭。
遠處的水映着房子,紅紅白白,有暗藍的尖頂。要是過去我會喜歡起來,想修這樣一個城堡或拱門,現在心卻淡淡的。看看吧,都可以看看。有錢,這就是説有好多錢。
雷,你説的好呢:“水波在船塢裏晃動。”雷,你説的好呢。我知道你喜歡那個,連船塢都帶着花邊,裏邊是水,晃着波紋。
我們在北京一起看過畫報,和曉南一起。還有英兒。看那白柵欄後邊,一片片櫻花遮蔽着緻的別墅,一條山溪,經過磨坊和原木築成的小屋,一道長長的迴廊,一片從教堂的小窗子裏看出去的淡
田野,所有木器都垂着銅環。
“我要這個,”曉南説。
“我們在這吃早飯。你們住那邊,那都給你們。咪可以在這早上摘花。”
“英兒不喜歡這樣的房子。”沉重堅實的古典建築。她喜歡山坡上那些巧有致的現代別墅,不要大石頭和突兀的東西,只要乾淨的小窗簾。從玻格家回來時,她拉着我的手指給我看,説她喜歡那樣的房子。我説咱們蓋吧。她説不要蓋。要現在就有。我知道那意味着什麼。她輕輕地在我耳邊説:我嫁人。
她落在後邊的時候,還嘟嘟嚷嚷地説着:海男還讓我在新西蘭幫她找個牧場主呢。
“不就是地主婆嗎?新西蘭牧場主、農夫,説了半天都是故事裏的詞。”螞蟻(二)又夢見那個島了。在超級市場裏我對人説,它就在大海對面。
她在拿麪包的時候,我説它的好處。它的海岸是平坦的,有一片林子,還有條小河從林子裏出來。我象魯賓遜上岸的時候一樣,把那些東西放成一圈,包和木,我好象要住到樹上。我説這是我的房子,我在那挖過
,你笑了,挖過煤。你説你什麼也沒有挖出來。因為要離開我就盡數他説那裏的好處,我説每一個人離開的時候,就象音符掉下來。
我問你:我睡了多久?我要知道在多長時間裏做夢可以做一個山。
光照在淡棕的土上,螞蟻在那忙着穿過柳絮紛飛的影子,它們不會被那些影子
得掠慌起來。隔着路可以看見螞蟻,這可真是希有的事情。一看見螞蟻就想起好多事情。小時候的、和英兒在一起的。
我看那些螞蟻爬上圓石頭,在屋檐下等着。這上午的陽光多麼好啊。英兒回來了,提着一口袋東西。她看見我坐在石頭上等她,這是很少的一次。螞蟻成羣結隊地忙着,它們好象只有一種心情,永遠是那麼振奮捷的樣子。可我真象是容器一樣,從早到晚,有不同的心情放在我心裏,有時候那麼惡劣,有時候又欣喜,又飽滿。
太陽照在淡棕的土上,螞蟻在那奔走。它們掀動葉子象掀起一隻木船,它們成羣結隊爬向綠葉子下黃昏的影子。
一個小徑上走過的人對你説;下午好。你對他説:下午好。一隻鳥兒在天上“嘎——”地叫了。那些疲倦的花,依舊保持着整潔的樣子,使我想起集上,賣乾花的婦人,在集市散場的時候,有時候會過來送給我們一包乾了的花瓣。
我忙乎乎的子,樓裏那麼多窗子依舊能聽見你的聲音,在樓上説話。再也聽不見她們和英兒説話了。英兒的聲音略略高起來,她總是有點着急,所以尖。
後來的夢就很亂,但開始還是看見了她。她好象混在好多客人中,然後就沒有了。你也沒有了,我看見鄉伊在那,穿那些螞蟻咬過的樹葉。接着這個夢又連到另一個夢裏去了。
我在車站上走,好象要找她,也好象是要找一輛汽車,是北京的。但是就是沒有要找的那一路車。有一個車用篆字寫着它的號碼。我輕聲笑着:可以呀,現在認得了。然後就往回走,過了景山,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島上咱們住的房子裏。
家裏依舊是那樣,有木頭,有建築材料,甚至還要亂一些。我坐下來準備吃飯。這裏象是島上的房子,又象是我過去做木匠的地方,放着好些木頭。坐在案子上掃了掃刨花,準備吃飯,這時候來人了,説要找英兒。
我跳起來,一下就忘了英兒已經沒有了。走到房子後邊找英兒,沿着房子前邊繞過去。英兒在一個挖得很深的地基的基礎裏,往那個溝裏澆水,不太高興的樣子。我好象記得還跟英兒有什麼芥蒂。
我跟英兒説話,象對一個單位裏的人説話一樣。我説:英兒,這可不是我找你,上邊有人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