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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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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道始是在呂武去農村隊的一年以後,突然冒出來的。有一天,我放學回去,看見臉上放着紅光的李道始正坐在那裏和七爺説話。李道始見了木木有些意外,衝我不知所措地笑了笑。一時間,木木也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要不要喊他一聲。

李道始做出吃驚的模樣,搭訕説:“木木長高了。”我決定不搭理他。李道始似乎早意識到自己的兒子會這樣,他傻笑着,對着木木上上下下地看着,説一晃眼都好幾年不見面了。接下來,大家坐在一起開始吃飯,李道始的胃口非常好,滿滿一大海碗的紅燒豬腳爪,差不多一大半都是他吃掉的。七爺在一旁暗示木木多吃一些,然而我沒什麼情緒,心裏有一種説不出的彆扭。誰都不願多説話,都低着腦袋吃飯。我不明白李道始為什麼會突然出現,他讓木木到陌生,到不自在。我知道他這會正琢磨着要對木木説什麼,自從幾年前被造反派押走,我們從來沒有單獨面對過。雖然有過幾次遠遠的照面,那是他站在主席台上被批鬥,掛着牌子站在戲校門口敲鑼,一邊敲,一邊有腔有調地喊着:“我是黑幫,我是四條漢子的小奴才!”李道始顯然不會給木木帶來什麼愉快的記憶,在過去的幾年裏,我一直為有這麼個不光彩的父親到丟臉。

終於吃完飯,李道始很嚴肅地對我説:“木木,爸爸現在已經是一名革命羣眾了。”我不明白他在説什麼,他看木木還是不搭理他,又討好地説:“我已經被解放了,爸爸的問題已經全審查清楚,也就是説,爸爸我現在什麼問題都沒有。”我到頭皮有些發麻。一剎那間,木木真心地希望他是個壞人,是個地地道道的特務。我已經習慣了他是個壞人。

“解放”這個詞在文化大革命中,和關進牛棚隔離審查一樣,有着特殊的含義,意味着某個被打倒的人重新恢復人身自由,意味着一個壞人又突然變成了好人。現在,李道始一再強調自己已沒什麼問題,顯然他是在暗示,當年木木對他的檢舉揭發,其實是有問題的。換句話説,木木怎麼可以用這種不友好的態度對待李道始呢。也許他會問木木,兒子怎麼可以出賣父親呢。突然之間,我顯得很心虛,七爺將用過餐的碗碟收疊在一起,讓我去洗碗,我不願意繼續面對李道始,既然飯已經吃完了,我決定抓緊時間洗碗,然後趕快溜出去。

李道始滿臉堆笑,討好地看着我:“木木,要出去,去哪?”木木仍然不理睬他,他的笑有點勉強。

七爺説:“他問你話,幹嗎不回答?”李道始臉上掠過淡淡的悲哀,他自嘲地説:“木木不願意跟我説話?”我告訴他自己打算出去與小夥伴一起玩。

李道始點了點頭,我扭頭就走。他追着我的背影,很矯情地喊了一句:“木木,爸爸這些年一直很想你的!”木木並沒有被李道始的這句話打動。我以最快的速度逃走了,那天下午正好不上課,我跑到“小眼睛”家裏去玩,告訴“小眼睛”李道始已經被解放了,已經從牛棚裏給放了出來。

“小眼睛”的母親金鳳在一旁聽説此事,做出很擔心的樣子,説:“可你媽已嫁了人,這怎麼辦?”這問題木木還沒想過。

“你爸爸要是知道你媽趁他不在家,跟別人把肚子搞大了,肯定氣得不得了,”金鳳好像覺得木木只是個小孩,在我面前怎麼説都沒關係,全然不顧我的受,繼續嘮叨着,矛頭直指林蘇菲“都説李道始生活作風不太好,我看你那個媽才更不像話,女人是最不能作風不好的。男人嘛,還有情可原,講起來都嘴饞,喜歡多吃多佔,女人是一定要索緊自己的褲帶。褲帶也不能那麼松,男人不在家幾天就出事情。”我覺得自己再也不能在“小眼睛”家待下去。木木無話可説,木木恨得咬牙切齒。木木在心裏假設金鳳是天底下最不要臉的女人。我假想她和許多男人都有關係,我們學校看大門的郭老頭有條老爛腿,動不動就膿淌黃水,我想象着金鳳和郭老頭也睡過覺,而那種爛腿的病就傳染給了金鳳。我記不得自己是怎樣憤懣地離開“小眼睛”家的,只記得自己當時帶着滿腔怒火,帶着所能想到的天底下最惡毒的詛咒。如果我有一枝槍,會毫不猶豫地朝金鳳的腦袋上開一槍。

“小眼睛”也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他送我出來,為了安我,悻悻地罵道:“我媽整個是神經病,本就不要理她!”那段時間“小眼睛”是木木最要好的小夥伴,他的表現確實讓我到了一些安。但是,我的心情依然很不好受。木木已經很久不去想自己的父母,我已經習慣了沒有他們的生活。離開“小眼睛”家以後,我到十分茫然,腦子裏一片混亂。我在戲校大院裏毫無目的地閒逛,最後是七爺過來把我喊回去。七爺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木木,他神情嚴肅地讓我趕快回去,因為我的母親林蘇菲也來了。木木跟在七爺後面悶悶不樂地走着,不明白為什麼林蘇菲會湊熱鬧,在同一天裏,與父親李道始同時出現。還沒進門,我就聽見她大聲地説笑,林蘇菲遠遠地看見木木,情不自地走過來,把我摟在懷裏。對這種親熱,我到很彆扭,木木的肩胛這時候正頂在林蘇菲結實的脯上面。林蘇菲使勁地摟着我,我能十分清晰地受到她rx房的顫動。

木木突然看到了怔在一旁的妹妹潘盼,還有我的那位繼父老潘。潘盼這時候已快三歲,顯然是被林蘇菲的舉動嚇呆了,她很膽怯地站在那,隨時準備放聲大哭。木木終於很果斷地擺了林蘇菲,我的眼睛和老潘相遇,老潘衝我十分友好地點點頭。潘盼跑過去抱住林蘇菲,林蘇菲將她抱起來,教她喊我:“盼盼,這是你哥哥,叫哥哥!”潘盼怯怯地喊了我一聲。

接下來的時間裏,林蘇菲又成了地地道道的女主人,她呼風喚雨,安排這安排那,一會兒讓木木與妹妹潘盼一起玩,一會兒讓木木將身上的衣服換下來,説是要替我洗。她又讓李道始也將自己的外套換下來一起洗。李道始和老潘坐在同一張方桌前,一枝接一枝地煙,有一句無一句地説着什麼,兩個男人之間看不出有什麼不融洽,老潘的臉有些尷尬,李道始也有些尷尬,兩人不停地找着新話題。林蘇菲似乎對這現狀很滿意,洗好衣服,她覺得木木的頭髮太長了,一定要拉着我去戲校門口的理髮店剪頭髮。結果就真的去理髮,在理髮的時候,林蘇菲抱着潘盼在一邊指手畫腳,得理髮師傅很不高興。

從理髮店出來,林蘇菲問木木想不想吃點什麼。我記不清自己是怎麼回答的,反正我們去了路口的一家餛飩店,要了兩碗餛飩,林蘇菲與潘盼合吃一碗。潘盼人小,胃口卻不小,那碗餛飩差不多是她一個人吃的。林蘇菲目不轉睛看着我,十分動情地問木木想不想她。

我一邊吃,一邊言不由衷地説:“想,當然想。”李道始剛從牛棚裏放出來的時候,顯得特別老實和可憐,對誰的話都俯首帖耳地去聽。林蘇菲對我們的生活做了安排,她覺得李道始不會照顧孩子,讓我繼續與七爺住在一起。李道始只是在七爺這裏搭夥,我們父子仍然分居。在一開始,木木和李道始之間的關係,始終融洽不了。李道始變着法子想討木木的好,可是我對他的殷勤一直就不領情。他只有在吃飯的時候才有機會和我見面,而他不在的時候,七爺便不停地説他的壞話。

七爺對李道始最大的不滿,是嫌他吃得太多。每次林蘇菲來看我,七爺都對她喋喋不休抱怨半天。李道始雖然已經從牛棚裏放出來了,可是誰都還是把他當作犯了嚴重錯誤的人,動不動就對他指手畫腳評頭論足。那一陣,林蘇菲經常來看木木,在李道始剛恢復人身自由的一個月裏,她來看我的次數,比過去幾年裏的總和還要多。李道始和林蘇菲都屬於那個時代中的高薪階層,尤其是李道始,他是戲校最有名氣的教授,薪水比校長和黨委書記都高,文化大革命一開始,他們主動要求降低工資,只拿一個最低的生活費,多下來的錢統統繳了黨費,因此那也是他們經濟上最窮困的時候。

“在我這搭夥倒沒什麼,總不能讓一個沒任何收入的老頭子往裏貼錢吧,”七爺顯然是嫌李道始納的伙食費太少,他向林蘇菲沒完沒了地抱怨,提到李道始便出不屑“老實説吃得也太多了,好歹也還是知識分子,整個一餓鬼投胎。”李道始又增加了一些伙食錢,差不多將自己的生活費全搭進去了。即使在牛棚裏,李道始也沒有戒煙,可是現在他不得不硬規定,自己三天才能一包一角四分錢的劣質香煙。結果仍然不愉快,到吃飯的時候,七爺的臉忍不住就要掛下來。李道始剛開始並不在意,後來只好頓頓厚着臉皮忍受,假裝什麼都沒看見。他大約是在牛棚裏忍氣聲慣了,見七爺不高興,還想方設法哄他開心,誇獎他的菜做得真好,説用鐵鍋燒出來的飯特別香。然而七爺本不領情,依然板着臉,有一天,吃到一半,李道始發現飯已經沒了,問七爺飯在哪裏,七爺不冷不熱地回答説,你吃得太多了,糧票已經用完。

李道始頓時有些下不了台,苦笑着説:“好吧,那我就少吃一些。”七爺不做聲,彷彿什麼也沒有聽見。七爺甚至十分歹毒地白了李道始一眼,李道始正好抬頭,全看在眼裏。李道始放下筷子,臉上繼續賠着笑,可是臉已經漲成了豬肝,眼圈也紅了。

李道始説:“我的胃口真是太好了!”這件事讓李道始的自尊心大受傷害。李道始並不想和七爺過多計較,他早就去過戲校的食堂,經過一番認真計算,李道始意識到付給七爺的錢,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如果真在戲校的食堂搭夥,只要一半錢就足夠了,説到糧票,李道始不僅把我們父子的糧票全部給七爺,林蘇菲每月還另貼十斤糧票給他。天知道七爺是怎麼想的,或許他以為像李道始這樣的書呆子,永遠不會算賬。他不知道李道始堅持在他那裏搭夥,完全是因為他曾經照料了木木。李道始並不在乎多付些飯錢給七爺,他覺得自己不應該忘恩負義,覺得不應該和一個孤老頭子錙銖必較。可是七爺壓就看不起李道始,處處都鄙視他。李道始越是對七爺忍讓,七爺越是不把他放在眼裏。李道始越是對七爺畢恭畢敬,七爺就越不拿他當個東西。七爺的態度終於惹火了李道始。

李道始突然決定去戲校的食堂搭夥。這一招顯然讓倔強的七爺有些措手不及,雖然離這個月結束還有一個星期,李道始毫不猶豫當機立斷,説撤退便撤退,説拉倒就拉倒。七爺發現已經沒什麼挽回的餘地,很高傲地對李道始説:“好,很好!”七爺的口氣很硬,大有謝天謝地總算擺了我們的意思。他甚至冷言冷語地挖苦李道始,譏笑他為什麼不早一點想到這麼做。從那天起,木木又一次從七爺那裏搬回自己家去住。記得當時是直接去食堂,李道始臉上掛着僵硬的笑容,與木木一起,拿着幾個空碗,像要飯的乞丐一樣離開七爺家。我們在食堂裏買了好幾個菜,有魚,有,有豆腐,有蒸雞蛋,還有兩個蔬菜,差不多把所有的菜都點了。點這麼多菜完全是為了炫耀,李道始孩子氣地看着這些菜,半天也沒有動筷子。欣賞了好半天,他一個個地報着價格,讓我計算一下這麼多菜一共才多少錢。

“木木,要知道吃別人的飯,真不容易,”李道始嘆了一口氣,突然傷起了眼淚“而且我們還是花了錢的,花更多錢。”我知道李道始還在生七爺的氣。這是木木印象中,李道始第一次像一個男人那樣生氣。在這之前,我一直覺得李道始沒有自尊,對誰都點頭哈,誰都可以譏笑他。大家都覺得他吃得多,都拿他的胃口當作玩笑的話題。李道始並不在乎別人糟踐他,他已經習慣了出醜出洋相。對於他來説,人格已是不重要的東西。當時戲校最重的體力活是挖防空,李道始被公認為是教職員工中的強勞力,與牛棚裏沒完沒了地寫待材料相比,每天挖好幾方的泥土,差不多也是一種享受。勞動可以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因為覺得愉快,那段時間裏,李道始最大的不痛快,或許就是七爺的白眼。七爺的白眼突然換回了李道始做人的尊嚴。

這是木木記憶中第一次吃食堂。那天的菜太豐盛了,我們父子努力又努力,最後還是沒有吃完。李道始點着一香煙,心滿意足地看着眼前的殘羹剩菜。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天的場景,那是記憶中,李道始第一次揚眉吐氣,在此之前,他始終是一種犯了錯誤後的潦倒模樣。雖然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在我九歲的時候才開始,可是李道始早在這之前,就已經預到一場大風暴即將來臨。他早就放下了知識分子臭架子,在木木的印象中,李道始本不像一位大權在握的系主任,本不像一位年輕有為的名教授。他活是個倒黴蛋,好像天生就是讓人取笑的,外面總是傳着關於他的笑話,木木作為他的兒子,總會莫名其妙地受到牽連。對於木木來説,有李道始這麼一位父親簡直就是恥辱。

然而,李道始這一天留給木木的印象實在太奇妙了。這一天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我第一次明白自己不再是孤兒。李道始突然讓我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親近。在與父母分開的幾年裏,木木更多的是想到母親林蘇菲。林蘇菲曾讓我有過太多的失望,木木去她那裏,她從來沒有將木木留下來的意思。她老是情不自地就要打發我走。我的繼父老潘顯然不歡木木,林蘇菲除了一遍遍關照我要聽七爺的話,別的什麼也不會説。無論是七爺,還是林蘇菲,都喜歡喋喋不休地向我灌輸李道始的不是。李道始永遠是一個反面形象,誰都説他是一個不稱職的父親,誰都説他對兒子木木本就不負責任。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木木回到自己已經久違的小牀上。這一切都顯得很陌生,很有趣,好像是在別人家做客一樣。臨睡覺前,李道始來到木木的牀前,陪着我説話。李道始很擅長説故事,可是偏偏那天他笨嘴笨舌,説的都是很沒有趣的笑話。他自己哈哈笑着,不停地問木木好笑不好笑。説完笑話以後,他望着我,意識到木木有什麼心思:“兒子,怎麼了?”木木説自己沒有什麼心思。

“兒子,有什麼不痛快,告訴爸爸。”木木説沒什麼不痛快。我真的沒有什麼不痛快的事情。我只是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高興不起來,事實上,我或許本就沒有什麼不高興。李道始平時總是喊我叫“木木”現在他突然改了口,一口一個“兒子”這稱呼讓我到非常親切。李道始説他要等木木睡着了才離去,可是那天晚上我特別興奮,怎麼也睡不着。

李道始很認真地考慮過與林蘇菲復婚的可能。剛從牛棚裏放出來的時候,每次林蘇菲來看我們父子,李道始都顯得特別興奮。林蘇菲顯然沒有這個意思,她恰到好處地暗示自己現在已是老潘的子,並且有意無意地要提到我的那個小妹妹潘盼。是誤會也好,是舊情重熾也好,李道始覺得自己完全可以原諒林蘇菲的行為。他很樂意聽林蘇菲的話,林蘇菲説話的時候,他總是含情脈脈地看着她,就像一個聽話的大孩子。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誤會,那就是他們本沒有離婚。有一天,林蘇菲離去以後,李道始翻着過去的舊照片,很傷地對木木説:“你媽媽年輕時,不是最漂亮,可是很人。”林蘇菲有一雙鳳眼,細細的眉,很像畫上的美人。她辦事雷厲風行,不喜歡拖泥帶水。她意識到了李道始對自己的依依不捨,進一步發展下去會讓事情變得太複雜,於是開誠佈公與他進行談話。大約也是事先跟老潘商量好的,她問李道始願意不願意考慮與安娜組成新的家庭。李道始到非常吃驚,他的過反應立刻引起林蘇菲的醋意,她酸酸地説:“你們反正原來就有基礎,當年我把你從她手上搶過來,現在呢,再把你還給她。”李道始並沒有表態,然而林蘇菲自説自話地就認定他已經同意了。接下來一段時間,林蘇菲一直很認真在促成此事,馬不停蹄地安排他們見面。久不面的安娜阿姨又開始出現在我們家,有時候是一個人來,有時候帶着兩個女兒中的某一個,她從來不同時把兩個女兒都帶來。安娜阿姨的女兒來了之後,必定會與我發生衝突。無論是母親林蘇菲,還是安娜阿姨,只要一出現在我們家裏,就當仁不讓地成為這個家裏的女主人。她們總是嫌這嫌那,説這裏不對説那裏不好,教訓完了李道始,接着教訓木木。她們對看到的一切都不滿意,動不動就胡亂指責。有那麼一段時間,安娜阿姨差不多已經是我的繼母了,她安排着木木的一切,到木木所在的學校去開家長會,有時候乾脆就住在我們家。木木做扁桃腺摘除手術,她前前後後一直陪着,沒完沒了地餵我吃冰凌。

終於有一天,林蘇菲和安娜這兩個情同姐妹的好朋友,有失體統地當着李道始的面大吵起來。我不清楚她們為什麼要吵架,她們互相謾罵,聲音一個比一個高,而且一個比一個更傷心,都哭得跟小孩似的。她們互相指責,互相攻擊,互相説對方不要臉。李道始在一旁看着笑話,他誰也不幫,也沒辦法幫誰。這次吵架的結果,是林蘇菲和安娜又一次結成聯盟,她們共同埋怨李道始,一起控訴他。

李道始最後也生氣了,他有些不耐煩,板着臉説:“都給我走吧,我誰也不稀罕你們。”從那以後,這兩個女人就攜手從李道始的生活中消失了。在此之前,我們家總是很熱鬧,林蘇菲和安娜阿姨替出現,將木木和李道始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一個家缺少女人的照顧,顯然是個不大不小的問題。好在林蘇菲和安娜消失不久,美芳又經常出現在我們家。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一時間議論紛紛,言蜚語像蝴蝶一樣在空中亂飛。那時候,美芳在學校的食堂幫忙當臨時工,我們去食堂吃飯,天天都能看到她。剛開始,美芳見到李道始還有些不好意思,不僅是不好意思,常常就是怒目相對,怒不可遏。整個戲校大院都認定她和李道始關係曖昧。雖然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李道始當初寫的那些認罪書,那些與美芳有關的情文字,大家仍然記憶猶新。人們什麼事都可能忘了,惟獨男女關係不能忘記。那些陳年舊事讓美芳狠狠地憋着一口氣,在食堂窗口買菜的時候,如果這兩人的目光正好遇上,立刻有許多旁觀者在偷偷地注視着他們。這種注視讓李道始和美芳到很不自然。

有一天,李道始決定不顧別人會怎麼想,就在食堂的大廳裏,當眾向美芳認錯賠罪。李道始説自己當初在寫待材料的時候,説過一些違心的不實事求是的話,這些話全是胡説八道,他請求美芳能夠原諒。經過革命羣眾的幫助教育,經過學習主席語錄,經過鬥私批修,現在他已經明白,其實都是他自己的資產階級思想在作怪,是放鬆思想改造的惡果。李道始對自己的誹謗行為到慚愧,為自己當年的猥褻心裏到丟人,他説他可以向主席保證,美芳是清白無辜的,她只是他的一些骯髒思想的受害者。當眾説出這麼一番語無倫次的話很不容易,美芳似乎被他大庭廣眾的表白動了,她的眼眶裏含着晶瑩的淚珠,哽咽着説不出話來。

美芳每週一次來我們家幫着做些家務,剛開始是無償勞動,因為她覺得我們父子兩人過子很不容易。用她的話來説,她看我們實在是太可憐了。不久,她來我們家的時間,從一週一次,增加到了兩次甚至三次。那時候,李道始還不敢公開用保姆,他只能偷偷地付點錢給她。美芳總是在星期天的上午或者星期四的下午來,洗一大堆衣服,燒一大鍋,然後在天黑前一定離開。雖然住在同一個大院裏,為了避免閒話,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美芳和李道始之間幾乎從來不對話。他們配合得非常默契,如果一定要有什麼話説,就通過木木在中間傳遞訊息,美芳會很大聲地對我説:“木木,讓你爸把外衣換了。”李道始也會説:“木木,喊美芳阿姨喝些水。”美芳在戲校也屬於那種有些惡名聲的女人,她有一種很不尋常的豔麗,可是那一陣她在我們家的表現,處處都表現得像個淑女。像一頭容易受驚的羔羊一樣,時刻擔心會受到李道始的騷擾。受美芳的影響,李道始也表現得像個十足的紳士,就害怕自己有什麼冒昧唐突的地方。他沒有一點架子,説話小心翼翼,與美芳談永遠是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李道始本來就沒什麼脾氣,從牛棚裏出來,他變得更加温順,完全像一個聽話的乖寶貝。美芳有一天非常嘆,悄悄地對木木説:“這運動搞來搞去,批呀鬥呀,最大的好處,就是讓你爸爸變可愛了!”有一天,七爺突然出現在李道始面前。他看上去顯得沮喪和失意,猶豫了一會兒,很認真地要求李道始父子重新回到他那裏去搭夥。李道始到有些為難,充滿歉意,但是他拒絕了七爺的請求。在當時,像李道始這種剛從牛棚裏放出來的人,説一個“不”字非常不容易。七爺臉上立刻顯出不快之,説那麼就讓木木一個人去,一切還和過去一樣,就讓木木這個小傢伙在他那搭夥。李道始回過頭來,看了看我的表情,非常有信心地對七爺説,你可以問問木木願意不願意。

木木當然不願意,我現在説什麼也不會願意與父親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