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園驚夢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錢夫人到達台北近郊天母竇公館的時候,竇公館門前兩旁的汽車已經排滿了,大多是官家的黑小轎車,錢夫人坐的計程車開到門口她便命令司機停了下來,竇公館的兩扇鐵門大敞,門燈高燒,大門兩側一邊站了一個衞士,門口有個隨從打扮的人正在那兒忙着招呼賓客的司機,錢夫人一下車,那個隨從便趕緊了上來,他穿了一身藏青譁嘰的中山裝,兩鬢花白。錢夫人從皮包裏掏出了一張名片遞給他,那個隨從接過名片,即忙向錢夫人深深的行了一個禮,了蘇北口音,滿面堆着笑容説道:“錢夫人,我是劉副官,夫人大概不記得了?”
“是劉副官嗎?”錢夫人打量了他一下,微帶驚愕的説道“對了,那時在南京到你們大悲巷公館見過你的。你好,劉副官。”
“托夫人的福。”劉副官又深深的行了一禮,趕忙把錢夫人讓了進去,然後搶在前面用手電筒照路,引着錢夫人走上一條水泥砌的汽車過道,繞着花園直往正屋裏行去。
“夫人這向好?”劉副官一行引着路,回頭笑着向錢夫人説道。
“還好,謝謝你,”錢夫人答道“你們長官夫人都好呀?我有好些年沒見着他們了。”
“我們夫人好,長官最近為了公事忙一些。”劉副官應道。
竇公館的花園十分深闊,錢夫人打量了一下,滿園子裏影影綽綽,都是些樹木花,圍牆周遭,卻密密的栽了一圈椰子樹,一片秋後的清月,已經升過高大的椰子樹幹子來了。錢夫人跟着劉副官繞過了幾叢棕桐樹,竇公館那座兩層樓的房子便赫然出現在眼前,整座大樓,上上下下燈光通明,亮得好像燒着了一般;一條寬敞的石級引上了樓前一個弧形的大台,台的石欄邊沿上卻整整齊齊的置了十來盆一排齊的桂花,錢夫人一踏上台,一陣桂花的濃香便侵襲過來了。樓前正門大開,裏面有幾個僕人穿梭一般來往着,劉副官停在門口,哈着身子,做了個手勢,畢恭畢敬的説了聲:“夫人請。”錢夫人一走入門內前廳,劉副官便對一個女僕説道:“快去報告夫人,錢將軍夫人到了。”前廳只擺了一堂巧的紅木几椅,几案上擱着一套景泰藍的瓶樽,一隻觀音樽裏斜了幾枝萬年青;右側壁上,嵌了一面鵝卵形的大穿衣鏡。錢夫人走到鏡前,把身上那件玄秋大衣卸下,一個女僕趕忙上前把大衣接了過去。錢夫人往鏡裏瞟了一眼,很快的用手把右鬢一綹鬆弛的頭髮抿了一下,下午六點鐘才去西門叮紅玫瑰做的頭髮,剛才穿過花園,吃風一,就亂了。錢夫人往鏡子又湊近了一步,身上那件墨綠杭綢的旗袍,她也覺得顏有點不對勁兒,她記得這種絲綢,在燈光底下照起來,綠汪汪翡翠似的,大概這間前廳不夠亮,鏡子裏看起來,竟有點發烏。難道真的是料子舊了?這份杭綢還是從南京帶出來的呢,這些年都沒捨得穿,為了赴這場宴才從箱子底拿出來裁了的。早知如此,還不如到鴻翔綢緞莊買份新的。可是她總覺得台灣的衣料糙,光澤扎眼,尤其是絲綢,哪裏及得上大陸貨那麼細緻,那麼柔?
“五妹妹到底來了。”一陣腳步聲,竇夫人走了出來,一把便攙住了錢夫人的雙手笑道。
“三阿姐,”錢夫人也笑着叫道“來晚了,累你們好等。”
“哪裏的話,恰是時候,我們正要入席呢。”竇夫人説着便挽着錢夫人往正廳走去。在走廊上,錢夫人用眼角掃了竇夫人兩下,她心中不艦敲起來:桂枝香果然還沒有老。臨離開南京那年,自己明明還在梅園新村的公館替桂枝香請過三十歲的生酒,得月台的幾個姐妹淘都差不多到齊了——桂枝香的妹子後來嫁給任主席任子久做小的十三天辣椒,還有她自己的親妹妹十七月月紅——幾個人還學洋派湊份子替桂枝香定製了一個三十寸雙層的大壽糕,上面足足了三十紅蠟燭,現在她總該有四十大幾了吧?錢夫人又朝竇夫人瞄了一下。竇夫人穿了一身銀灰灑硃砂的薄紗旗袍,足上也配了一雙銀灰閃光的高跟鞋,右手的無名指上戴了一隻蓮子大的鑽戒,左腕也籠了一副白金鑲碎鑽的手串,發上卻了一把珊瑚缺月釵,一對寸把長的紫瑛墜子直吊下髮腳外來,襯得她豐白的面龐愈加雍容矜貴起來。在南京那時,桂枝香可沒有這般風光,她記得她那時還做小,竇瑞生也不過是個次長,現在竇瑞生的官大了,桂枝香也扶了正,難為她熬了這些年,到底給她熬出了頭了。
“瑞生到南部開會去了,他聽説五妹妹今晚要來,還特地讓我向你問好呢。”竇夫人笑着側過頭來向錢夫人説道。
“哦,難為竇大哥還那麼有心。”錢夫人笑道。一走近正廳,裏面一陣人語喧笑便傳了出來。竇夫人在正廳門口停了下來,又握住錢夫人的雙手笑道:“五妹妹,你早就該搬來台北了,我一直都掛着,現在你一個人住在南部那種地方有多冷清呢?今夜你是無論如何缺不得席的——十三也來了。”
“她也在這兒嗎?”錢夫人問道。
“你知道呀,任子久一死,她便搬出了任家,”竇夫人説着又湊到錢夫人耳邊笑道“任子久是有幾份家當的,十三一個人也算過得舒服了,今晚就是她起的哄,來到台灣還是頭一遭呢。她把‘賞心樂事’票房裏的幾位朋友搬了來,鑼鼓笙蕭都是全的,他們還巴望着你上去顯兩手呢。”
“罷了,罷了,哪裏還能來這個玩意兒!”錢夫人急忙掙了竇夫人,擺着手笑道。
“客氣話不必説了,五妹妹,連你藍田玉都説不能,別人還敢開腔嗎?”竇夫人笑道,也不等錢夫人分辯便挽了她往正廳裏走去。
正廳裏東一堆西一堆,錦簇繡叢一般,早坐滿了衣裙明豔的客人。廳堂異常寬大,呈凸字形,是個中西合璧的款式。左半邊置着一堂軟墊沙發,右半邊置着一堂紫檀硬木桌椅,中間地板上卻隔着一張兩寸厚刷着二龍搶珠的大地毯。沙發兩長四短,對開圍着,黑絨底子灑滿了醉紅的海棠葉兒,中間一張長方矮几上擺了一隻兩尺高青天細瓷膽瓶,瓶裏冒着一大蓬金骨紅的龍鬚菊。右半邊八張紫檀椅子團團圍着一張嵌紋石桌面的八仙桌,桌上早佈滿了各式的糖盒茶具。廳堂凸字尖端,也擺着六張一式的紅木靠椅,椅子三三分開,圈了個半圓,中間缺口處卻高高豎了一檔烏木架雲蝙蝠鑲雲母片的屏風。錢夫人看見那些椅子上擱滿了鐃鈸琴絃,椅子前端有兩個木架,一個架着一隻小鼓,另一個卻齊齊的了一排笙蕭管笛。廳堂裏燈光輝煌,兩旁的座燈從地面斜上來,照得一面大銅鑼金光閃爍。
竇夫人把錢夫人先引到廳堂左半邊,然後走到一張沙發跟前對一位五十多歲穿了珠灰旗袍,帶了一身玉器的女客説道:“賴夫人,這是錢夫人,你們大概見過面的吧?”錢夫人認得那位女客是賴樣雲的太太,以前在南京時,社場合裏見過幾面。那時賴祥雲大概是個司令官,來到台灣,報紙上倒常見到他的名字。
“這位大概就是錢鵬公的夫人了?”賴夫人本來正和身旁一位男客在説話,這下才轉過身來,打量了錢夫人半晌,款款的立了起來笑着説道。一面和錢夫人握手,一面又扶了頭,説道:“我是説面得很!”然後轉向身邊一位黑紅臉身材碩肥頭頂光禿穿了寶藍絲葛長袍的男客説:“剛才我還和餘參軍長聊天,梅蘭芳第三次南下到上海在丹桂第一台唱的是什麼戲,再也想不起來了。你們瞧,我的記!”餘參軍長老早立了起來,朝着錢夫人笑嘻嘻的行了一個禮説道:“夫人久違了。那年在南京勵志社大會串瞻仰過夫人的風采的。我還記得夫人票的是《遊園驚夢》呢!”
“是呀,”賴夫人接嘴道“我一直聽説錢夫人的盛名,今天晚上總算有耳福要領教了。”錢夫人趕忙向餘參軍長謙謝了一番,她記得餘參軍長在南京時來過她公館一次,可是她又彷彿記得他後來好像犯了什麼大案子被革了職退休了,接着竇夫人又引着她過去,把在坐的幾位客人都一一介紹一輪。幾位夫人太太她一個也不認識,她們的年紀都相當輕,大概來到台灣才興起來的。
“我們到那邊去吧,十三和幾位票友都在那兒。”竇夫人説着又把錢夫人領到廳堂的右手邊去。她們兩人一過去,一位穿紅旗袍的女客便踏着碎步了上來,一把便將錢夫人的手臂勾了過去,笑得全身亂顫説道:“五阿姐,剛才三阿姐告訴我你也要來,我就喜得叫道:‘好哇,今晚可真把名角兒給抬了出來了!’”錢夫人方才聽竇夫人説天辣椒蔣碧月也在這裏,她心中就躊躇了一番,不知天辣椒嫁了人這些年,可收斂了一些沒有。那時大夥兒在南京夫子廟得月台清唱的時候,有風頭總是她佔先,拗着她們師傅專揀討好的戲唱。一出台,也不管清唱的規矩,就臉朝了那些捧角的,一雙眼睛鈎子一般,直伸到台下去。同是一個娘生的,格兒卻差得那麼遠。論到懂世故,有擔待,除了她姐姐桂枝香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桂枝香那兒的便宜,天辣椒也算撿盡了。任子久連她姐姐的聘禮都下定了,天辣椒卻有本事攔一把給奪了過去。也虧桂枝香有涵養,等了多少年才委委屈屈做了竇瑞生的偏房。難怪桂枝香老嘆息説:是親妹子才專揀自己的姐姐往腳下踹呢!錢夫人又打量了一下天辣椒蔣碧月,蔣碧月穿了一身火紅的緞子旗袍,兩隻手腕上,錚錚鏘鏘,直戴了八隻扭花金絲鐲,臉上勾得十分入時,眼皮上抹了眼圈膏,眼角兒也着了墨,一頭蓬得像鳥窩似的頭髮,兩鬢上卻刷出幾隻俏皮的月牙鈎來。任子久一死,這個天辣椒比從前反而愈更標勁,愈更佻撻了,這些年的動亂,在這個女人身上,竟找不出半絲痕跡來。
“哪,你們見識見識吧,這位錢夫人才是真正的女梅蘭芳呢!”蔣碧月挽了錢夫人向座上的幾位男女票友客人介紹道。幾位男客都慌忙不迭站了起來朝了錢夫人含笑施禮。
“碧月,不要胡説,給這幾位內行聽了笑話。”錢夫人一行還禮,一行輕輕責怪蔣碧月道。
“碧月的話倒沒有説差,”竇夫人也嘴笑道“你的崑曲也算得了梅派的真傳了。”
“三阿姐——”錢夫人含糊叫了一聲,想分辯幾句。可是若論到崑曲,連錢鵬志也對她説過:“老五,南北名角我都聽過,你的‘崑腔’也算是個好的了。”錢鵬志説,就是為着在南京得月台聽了她的《遊園驚夢》,回到上海去,思夜想,心裏怎麼也丟不下,才又轉了回來娶她的。錢鵬志一徑對她講,能得她在身邊,唱幾句“崑腔”作娛,他的下半輩子也就無所求了。那時她剛在得月台冒紅,一句“崑腔”台下一聲滿堂採,得月台的師傅説:一個夫子廟算起來,就數藍田玉唱得最正派。
“就是説呀,五阿姐。你來見見,這位徐經理太太也是個崑曲大王呢。”蔣碧月把錢夫人引到一位着黑旗袍,十分淨扮的年輕女客跟前説道,然後又笑着向竇夫人説“三阿姐,回頭我們讓徐太太唱‘遊園’,五阿姐唱‘驚夢’,把這出崑腔的戲祖宗搬出來,讓兩位名角上去較量較量,也好給我們飽飽耳福。”那位徐太太連忙立了起來,道了不敢。錢夫人也趕忙謙讓了幾句,心中卻着實嗔怪天辣椒太過冒失,今天晚上這些人,大概沒有一個不懂戲的,恐怕這位徐經理太太就現放着是個好角,回頭要真給抬了上去,倒不可以大意呢,運腔轉調,這些人都不足畏,倒是在南部這麼久,嗓子一直沒有認真吊過,卻不知如何了。而且裁縫師傅的話果然説中:台北不興長旗袍嘍。在座的——連那個老得臉上起了雞皮皺的賴夫人在內,個個的旗袍下襬都縮得差不多到膝蓋上去了,出大半截腿子來。在南京那時,哪個夫人的旗袍不是長得快拖到腳面上來了?後悔沒有聽從裁縫師傅,回頭穿了這身長旗袍站出去,不曉得還登不登樣,一上台,一亮相,最要緊,那時在南京梅園新村請客唱戲,每次一站上去,還沒有開腔就先把那台下壓住了。
“程參謀,我把錢夫人給你了。你不替我好好伺候着,明天罰你作東。”竇夫人把錢夫人引到一位卅多歲的軍官面前笑着説道,然後轉身悄聲對錢夫人説:“五妹妹,你在這裏聊聊,程參謀最懂戲的,我得進去招呼着上席了。”
“錢夫人久仰了。”程參謀朝着錢夫人,立了正,利落的一鞠躬,行了一個軍禮。他穿了一身淺泥凡立丁的軍禮服,外套的翻領上別了一副金亮的兩朵梅花中校領章,一雙短筒皮靴靠在一起,烏光水滑的。錢夫人看見他笑起來時,咧着一口齊垛垛淨白的牙齒,容長的面孔,下巴剃得青光,眼睛細長上挑,隨一雙飛揚的眉,往兩鬢去,一杆葱的鼻樑,鼻尖卻微微下佝,一頭墨濃的頭髮,處處都抿得妥妥帖帖的。他的身段頎長,着了軍服分外英發,可是錢夫人覺得他這一聲招呼裏卻又透着幾分温柔,半點也沒帶武人的糙。
“夫人請坐。”程參謀把自己的椅子讓了出來,將椅子上那張海綿椅墊挪挪正,請錢夫人就了坐,然後立即走到那張八仙桌端了一盅茉莉香片及一個四糖盒來,錢夫人正要伸出手去接過那盅石榴紅的瓷杯,程參謀卻低聲笑道:“小心燙了手,夫人。”然後打開了那個描金烏漆糖盒,佝下身去,雙手捧到錢夫人面前,笑的望着錢夫人,等她挑選。錢夫人隨手抓了一把松瓤,程參謀忙勸止道:“夫人,這個東西頂傷嗓子。我看夫人還是嘗顆棗,潤潤喉吧。”隨着便拈起一牙籤挑了一枚棗,遞給錢夫人,錢夫人道了謝,將那枚棗接了過來,到嘴裏,一陣沁甜的味,果然十分甘芳。程參謀另外多搬了一張椅子,在錢夫人右側坐了下來。
“夫人最近看戲沒有?”程參謀坐定後笑着問道,他説話時,身子總是微微傾斜過來,十分專注似的,錢夫人看見他又了一口白淨的牙齒來,燈光下,照得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