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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鉅鹿大血戰秦軍的最後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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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戰,王離秦軍大見艱難了。

項羽深夜突襲甬道,護道刑徒軍力戰不退,混戰兩個時辰死傷萬餘人,終於被龍且楚軍擊潰了。章邯聞訊立即大舉出動攻殺,卻被項羽親率楚軍主力阻截。兩軍混戰之中,龍且部掘開了大陸澤堤岸,以大水全部淹灌了甬道。章邯眼見甬道已毀,刑徒軍又確實扛不住項羽軍攻殺,只有忍痛罷兵。次,章邯只好派出刑徒軍五萬之眾,走隱秘小道向王離營地輸糧。不料,項羽又派出新近從河內趕來的黥布軍,專一地遊擊截殺秦軍輸糧,兩軍混戰半,仗是打了個不分勝負,刑徒軍的糧草卻是全部被楚軍桓楚部掠走了。章邯立即知會王離移營,與刑徒軍合兵駐紮。可王離軍一開出營地,立即便有項羽軍撲來截殺,終究無法向章邯營地靠攏。

如此兩戰之後(第七戰與第八戰),王離軍的糧草告絕了。早在河內甬道被截斷後,秦軍糧草已經陷入了艱危之境。最後的糧草主要兩途而來:一則是王離部在河北地未曾陷落的郡縣緊急徵發的少量糧草;二則是章邯此前從河內敖倉輸糧時,在河北地囤積了些許糧草。去冬刑徒軍騷動之後,章邯曾寄厚望於王離軍在河北郡縣的徵發,甚或指望王離部向刑徒軍輸糧。可結果大失所望,河北地最大的鉅鹿倉在趙軍手裏,其餘郡縣倉廩早已經被胡亥下詔搜刮淨盡了。民眾大亂紛紛逃亡,向民户徵發糧草更無可能。若從老秦本土的河西之地或太原地帶徵發,或可得可觀糧草,然千里迢迢又有楚軍襲擊,無論如何是無法輸送到軍前。凡此等等因素聚合,王離軍斷糧了,章邯軍也難以為繼了。

“我軍已陷絕境,務求全力一戰,與章邯軍合兵突圍!”幽暗的磚石幕府中,王離拄着長劍,對涉間蘇角兩員大將並十名校尉,下達了最後的軍令。兩將軍十校尉沒有一個人吼喝應命,卻都不約而同地肅然點頭了。將軍涉間嘶啞着聲音説:“糧絕數,突圍實則是最後一戰。少將軍當明告將士,安置傷殘。活着的,也好心無牽掛地上戰場了。”涉間説得很是平靜,蘇角與校尉們也毫無驚訝,幾乎都只是近於麻木地點了點頭。王離也只説了聲好,便提起長劍出了幕府。

時當黃昏,山谷裏一片幽暗一片靜謐。沒有營濤人聲,沒有炊煙彌散,若非那面獵獵飛舞在谷口的大纛旗,任誰也不會想到這道死寂的山谷便是赫赫主力秦軍的營地。昔的秦軍鋭士們或躺在山坡草地上,或靠在山溪邊的石板上,靜靜地閉着眼睛,誰也不看誰,誰也不説話。有力氣睜着眼的,也都只看着火紅的雲天痴待著。王離領着將軍校尉們走過一道道山坡,不斷向士卒們抱拳拱手。士卒們雖然紛紛坐了起來,卻依舊是沒有一個人説話。隨行的中軍司馬大約也沒力氣喊話了,只將手中一面“王”字令旗一路揮動,反覆打出“全軍向校場聚集”的信號。所謂校場,是軍營幕府前必得有的一片開闊地,長久駐紮的老營地修葺得整肅有度,目下這等倉促新建的營地,則校場不過是一片青草猶在的空闊草地罷了。巡視完整個營地回到幕府前,士卒們已經黑壓壓坐滿了校場。王離將軍校尉們走上了中央的夯土台司令台時,整個校場的士卒們刷的一聲整肅地站了起來。

“兄弟們,坐了!

”王離驟然哽咽了。

“少將軍,喝幾口水,説話要力氣。”中軍司馬遞過了一個水袋。

“不用。”王離推開了水袋,拄定了長劍,稍許靜了靜心神。

“將士們,父老兄弟們,”王離進發出全副心力的聲音飄蕩在蒼茫暮中“目下,我軍內無糧草,外無援兵,業已身陷絕境。九原大軍若來救援,則陰山空虛,匈奴大舉南下,整個華夏將陷於劫難!當年始皇帝滅六國大戰,九原大軍都牢牢釘在陰山,沒有南下!今,我等十萬人馬已經佔了九原大軍三成有餘,不能再使九原大軍再度分兵了!如此決斷,秉承始皇帝畢生之志,王離問心無愧!否則,我等縱然得到救援,擊敗楚軍,也將痛悔終生!華夏人等,皆我族類,秦軍寧可敗給楚軍,絕不敗於匈奴!”

“萬歲——!”睜眼都沒了力氣的將士們居然全場吼了一聲。

“至於咸陽朝廷,不會發兵救援。皇帝荒政,佞當道,大秦存亡業已係於一線!這一線,就是九原大軍!唯其如此,目下我軍只有最後一戰!能突圍而出,便與章邯部合兵,南下咸陽問政靖國。若不能突圍,則九原秦軍也不降楚盜!我等只有一條路:誓死血戰,與大秦共存亡!”

“誓死血戰!與大秦共存亡!”全場又是一聲怒吼。

“目下,我軍只有四萬人了。”王離憤的聲音平靜了下來“四萬之中,尚有八千餘名重傷不能行走者,另有兩千餘人凍餓成病。我軍尚能最後一戰者,至多三萬!生死之戰,秦軍從來先置傷殘兄弟,千百年秦風,今依舊。王離與將軍校尉會商,決意連夜安置傷病殘戰士②。安置之法,秦軍成例:傷殘戰士換了農夫布衣,由各部將士分別護送出山口,趁夜分散逃生,或隱匿農家獵户,或結夥暫求生存,之後可設法奔赴九原大營,也可徑自歸家。我軍突圍之,王離定然派出人馬,尋覓所有的父老兄弟!

”猛然,王離放聲哭了。

“秦軍逢戰,不許哭號!”一個傷兵猛然吼了一聲,拄着一支木撐着一條腿,黑着臉高聲道“老秦將士,誰不是幾代軍旅之後。我族入軍,我是第四代。有甚可怕?有甚可哭?戰士不死,叫誰去死?少將軍,儘管領着全活將士突圍血戰,莫因我等傷病殘兄弟分心。我等有我等出路,不要誰個護送。”

“對!不要護送!”

“怕個鳥!死幾回了!”

“全活兄弟們打個好仗!教那個項羽學學!”在一片慷慨昂的叫嚷中,王離止住了哭聲,對着傷殘將士們深深地一躬,涉間蘇角與校尉們也一齊跟着深深一躬…這一夜,秦軍的山谷營地沒有任何一次大戰前的忙碌奮,連戰馬也沒有一聲嘶鳴,只靜靜守候在主人身旁時不時不安地打一個輕輕的噴鼻。月亮下的營地,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靜謐,只有風鼓盪着山林原野,將一片奇異的鼾聲送上了深邃碧藍的夜空。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夜,王離猛然一個靈坐了起來,抓起長劍衝出寢室。

“少將軍,天還沒亮!”中軍司馬驚訝了。

“有事,快走。”王離急匆匆一聲已經出了幕府。中軍司馬一把抓過牆上的將軍胄與斗篷,出得幕府疾步趕上,尚未給王離戴上銅胄,便見一個黑影突兀飛了過來哭喊:“少將軍,傷殘兄弟悉數自裁!

”涉間踉蹌撞來,話音未落已軟倒在地了。王離渾身猛然一抖,一躍上馬飛向了天邊殘月。

王離夢中突現的那片山谷,在蒼白的月光下一片奇異的死寂。一個個黑影子肅然端坐着,肅然佇立着,依稀一座座石俑雕像,依稀咸陽北阪的蒼蒼松林。戰士們拄着長劍揹着弩機,着長矛抱着盾牌,人人圓睜着雙眼,森森然排列出一個巨大的方陣,除了沒有戰馬,活生生一方九原鐵騎的血壁壘…

久久佇立在這片森森松林中,王離哭無淚,語無聲。王離無法確切地知道,這些傷殘戰士是如何聚集到這片隱秘的山谷,又如何以此等方式自殺的。然則,王離卻明白老秦人軍旅世家的一個久遠習俗:活不受辱,死不累軍。帝國之功臣大將,從扶蘇蒙恬蒙毅三人自殺開始,大多以各種方式自己結束了自己。楊端和、辛勝、馬興、李信、姚賈、胡毋敬、鄭國、馮去疾、馮劫等等,包括李斯長子三川郡守李由的戰場自殺,人人都是活不受辱的老秦人古風。死不累軍,在戰場之上更是屢見不鮮。秦人聞戰則喜,然國中傷殘者卻是少見,因由便在這“死不累軍”的久遠的犧牲習俗。老秦人源自東方而落西方,在漫長的西部草原的生死存亡奮爭中,有着不計其數的難以顧及傷兵的危絕之戰。於是,甘願自殺以全軍的風尚生髮了,不期然又相沿成為風習了。不是軍法,勝似軍法,這一植於老秦人秉特質的古老的犧牲習俗,始終無可無不可地延續着。

列位看官留意,戰國大爭之世,華夏族羣之英雄氣概發,冠絕史冊。在整個二百餘年的戰國曆史上,輒逢軍敗國亡的危難之期,無不湧現出一大批慷慨赴死烈士,七大戰國盡有可歌可泣之雄傑。以軍旅之風論,則秦軍犧牲風習最烈。察戰國史料,秦軍輒遇戰敗,被俘者少見,降敵者少見,絕境戰敗後下落不明者卻最多。所謂下落不明,即史料語焉不詳者也。此等人何處去了?毋庸諱言,殉難自殺了。戰國兩百餘年,明確記載的秦軍戰敗降敵只有一次:長平大戰後,秦昭王殺白起而兩度強行攻趙,鄭安平軍戰敗降趙。其餘幾次明載的敗仗,譬如秦趙閼與之戰、蒙驁敗於信陵君合縱救趙之戰、李信軍滅楚敗於項燕軍之戰,都是傷亡極重而傷殘者下落不明。最後的河北大血戰,九原三大將及秦軍主力的酷烈結局,是秦軍古老遺風的最後絕唱。章邯三將因刑徒軍特異牽累而被迫降楚,當做另案待之。…清晨卯時,血紅的太陽掛上山巔,秦軍馬隊全數出動了。

朝陽破霧。鉅鹿要顯出了古樸雄峻的輪廓,大陸澤的浩浩水面正在褪去淡淡的面紗,漸漸現出了山巒原野的一片片連綿軍營。

鉅鹿城北原野的四路諸侯的援軍營地,大陸澤畔山巒中的陳餘趙軍營地,城南原野的章邯秦軍營地,遙遙正對九原秦軍山巒的項楚軍營地,以夾在中央的鉅鹿城堡為軸心,織成了淡淡雲霧中的壯闊畫卷。在這天地蒼茫的畫卷中,唯獨九原秦軍的山巒營地沒有了任何旗幟,沒有了諸如雲車望樓之類的任何軍營標誌,只有一片蒼黃現綠的山巒映襯着一支隆隆展開在原野的黑馬隊。這支馬隊沒有風馳電掣,而是從容地排開了三個萬騎方陣,相互間隔大約一箭之地,萬千戰馬踏着幾乎如同步兵甲士一般整肅的步伐,隆隆開向了那片悉的谷地戰場。

驟然,淒厲的號角轟鳴的戰鼓一齊響起,項羽軍在紅黃晨霧中排山倒海般壓來了。幾乎與此同時,章邯的刑徒軍營轟然炸開,漫漫步騎卷出軍營,撲向楚軍後方原野。緊接着,大陸澤畔的陳餘軍與四路諸侯援軍也開營殺出,撲向了章邯軍後方。緊接着,鉅鹿城門大開,城內守軍吶喊着撲向了章邯軍的側翼。顯然,各方都看透了,今之戰是最後決戰,不是天下諸侯熄火,便是秦軍盡數覆滅。

王離軍與項羽軍轟轟然相撞了。楚軍漫卷野戰喊殺震天,秦軍部伍整肅無聲搏殺,奇異的戰場搏殺亙古未見。飽食休整之後的楚軍志在必得,士氣戰心洶洶如火。飢餓不堪的秦軍,則凝聚着最後的心神珍惜着最後的體力,以必死之心,維護着秦軍鋭士最後的尊嚴。饒是如此,這場奇特的搏殺持續一個時辰之後,秦軍的黑仍在沉重緩慢地迴旋着,似乎依然沒有潰散之象。此時,章邯軍已經被兩路趙軍與范增的楚軍餘部阻隔截殺,被困在楚軍後方的一道小河前,不可能靠攏王離秦軍了。救趙諸侯們大鬆了一口氣,紛紛將各自些許人馬就地駐紮,站在了高高的山頭營壘,人人惴惴不安地對秦楚決戰作壁上觀了。

“江東子弟兵!跟我殺向王離中軍——!”項羽眼見這支無聲的飢餓之師仍不潰散,怒火中燒之下,親率最為鋭的八千江東子弟兵霹靂雷電般撲向秦軍中央的馬隊。這八千江東兵,也是清一飛騎,人各一支彎彎吳鈎一支森森長矛,揹負一張臂張弩機,可謂秦末之期的真正兵。這支兵的特異戰力,便在馬上這支丈餘長矛。戰國乃至秦帝國時期,長兵器只在步兵與戰車中使用,騎兵羣體作戰都是劍器弓弩,馬上長兵聞所未聞。馬上將軍而以長兵上陣,自項羽始也。唯項羽長兵屢見威力,故在江東所部當即仿效,人手一支長矛。此時,八千長矛森森如林,呼嘯喊殺着凝成一股所向披靡的鐵,卷向了“王”字大旗。

秦軍將士搏殺一個時辰餘,已經戰死大半了。此時所剩萬餘騎士,也是人人帶傷一身浴血,煙塵彌天喊殺呼嘯,任何旗幟號令都無法有效聚結了。涉間、蘇角兩將,原本是九原軍的後起之秀,在蒙恬軍痛擊匈奴時都是鐵騎校尉,戰場閲歷比王離豐厚,早早已經傳下了以散騎陣搏殺的軍令,是故一直與楚軍奮力周旋不散。所謂散騎陣,是白起所創之戰法,實則是在無以聯結大軍的混戰搏殺中三騎五騎相互結陣為援的戰法。王離勇猛過人,然從未經歷過大戰,一直與中軍馬隊結陣衝殺,沒有做散騎陣分開,故此在戰場分外矚目。當然,一支大軍的傳統與法度也在此時起着作用:王離是九原統帥,若統帥被俘或戰死,護衞同死。故此,中軍馬隊始終圍繞着王離死死拼殺,死傷最重而絲毫不退一步。當項羽的長矛馬隊水撲來時,王離的萬餘中軍幾乎只有兩三千人馬了。

“看住項羽!殺——!”眼見森森一片長矛呼嘯而來,王離拼力嘶吼了一聲,馬隊舉着長劍奮力捲了過去。然則,兩方騎士尚未近馬搏殺,秦軍騎士便紛紛在飛擲過來的長矛中落馬了。王離的戰馬長長嘶鳴一聲,陡然人立拔起,圖從這片長矛森林中飛躍出去,卻被十多支而來的長矛生生釘住了。那匹神駿的戰馬轟然倒地,卻依然避開了可能壓傷主人的一方,使已經中矛的王離滾跌到了戰馬的後背。王離尚伏身戰馬痛惜不已,項羽已經颶風般衝殺過來,一支萬人敵大矛直指王離咽喉,卻又突然停住了。

“王離!你做項羽戰俘了!”項羽大吼了一聲。

王離拍了拍死去的戰馬,艱難起身,正了正零亂的甲冑斗篷,對着項羽冷冷一笑,雙手驟然抓住長大的矛頭,嘶聲大笑着全力撲了上去。一股鮮血噴出之際,矛頭已經穿了王離腹…項羽一個靈,突然將王離屍身高高挑起大吼道:“王離死了!殺光秦軍!”又猛力摔下王離屍身,揮軍向秦軍餘部殺來。

此時,秦軍大將蘇角及其所部,已經全部戰死了。只有大將涉間,率餘部在做最後的拼殺。漸漸地,數未曾進食的秦軍騎士們力竭了,再也舉不起那將近十斤重的長劍了,坐下戰馬紛紛失蹄撲倒,騎士戰馬一個個口噴鮮血,驟然間便沒有了氣息。情知最後時刻已到,一時間秦軍騎士們人人勒馬,停止了搏殺,相互對望得一眼,一口口長劍從容地抹向了自己的脖頸…已經被憤怒與仇恨燃燒得麻木的涉間,眼見項羽一馬衝來,全力舉劍一吼,卻無聲無息地栽倒馬下了…

待醒轉過來,涉間眼前一片飛騰跳躍的火光。連綿篝火前,楚軍的歡呼聲震撼山川,楚軍的酒氣息瀰漫天地。涉間出了口水,卻又閉上了乾澀的雙眼。突然,涉間耳邊響起了雷鳴般的上將軍萬歲的歡呼聲。隨即,重重的腳步與悉的楚音到了身邊:“這個涉間,是今唯一活着的戰俘。不許他死,要他降楚!”涉間聽得出,這正是那個被章邯叫做屠夫的項羽的聲音。涉間靜靜地蜷卧着,凝聚着全身最後的氣力,突然一聲吼嘯平地飛起,箭鏃般扎進了熊熊火坑。一身油浸浸的牛皮甲冑騰起了迅猛的烈焰,涉間尖厲地笑叫着,狂亂地扭動着,依稀在烈焰中手舞足蹈。

楚軍將士們驟然沉寂了。

飛動的火焰消逝了,濃烈的焦臭久久彌散在原野…——註釋:①棘原,章邯軍營地,秦時鉅鹿郡一片高地也。《集解》引兩説,一雲在漳水之南,一雲在鉅鹿城之南。依據戰場實際,從後者之説,棘原當為鉅鹿城南部之高地。

②戰士,戰國秦漢語,見《史記·項羽本紀》:“楚戰士無不以一當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