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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南望咸陽一代名將欲哭無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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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接兩封密書,大將軍蒙恬的脊樑骨發涼了。

之前,胞弟蒙毅發來一封家書,説他已經從琅台“還禱山川”返回咸陽,目下國中大局妥當,隴西侯李信所部正在東進之中;皇帝陛下風寒勞累,或在琅歇息些許時,而後繼續大巡狩之旅。密書最後的話語是耐人尋味的:“陛下大巡狩行將還國,或西折南下徑回秦中,或渡河北上巡視長城,兄當與皇長子時刻留意。”蒙恬鋭過人,立即從這封突兀而含混的“家書”中,嗅到了一股不尋常的氣息。沒有片刻猶豫,蒙恬立即來到了監軍皇長子扶蘇的行轅。

自去歲扶蘇重新北上,皇帝的一道詔書追來,九原的將權格局發生了新的變化。變化軸心,在於扶蘇不再僅僅是一個血統尊貴的單純的皇長子,而已經成為皇帝下詔正式任命的監軍大臣了。列位看官留意,整個戰國與秦帝國時代,大將出徵或駐屯的常態,或曰體制,都是僅僅受命於君王兵符的獨立將權制。也就是説,主將一旦受命於君王而拜領兵符,其統軍號令權是不受干預的,軍中所有將士吏員都無一例外的是統兵主將的屬員,都得無條件服從主將號令。其時,監軍之職完全是因人而異的臨時職司,在整個戰國與秦帝國時期是極少設置的。監軍之普遍化或成為定製,至少是兩漢三國以後的事情了。此時,始皇帝之所以將扶蘇任命為九原監軍,本意並非制約蒙恬將權,而是在皇帝與事實上的儲君發生國政歧見後對天下臣民的一種宣示方略——既以使扶蘇離國的方式,向天下昭示反覆闢的長策不可變更;又以扶蘇監軍的方式,向天下昭示對皇長子的信任沒有動搖。蒙恬深解皇帝意藴。扶蘇更體察父皇苦心。是故,九原幕府格局雖變,兩人的信任卻一如既往,既沒有絲毫影響軍事號令,更沒有任何的齟齬發生。唯一的不同,只是扶蘇的軍帳變成了監軍行轅,格局與蒙恬的大將軍幕府一般宏闊了。

雖然如此,蒙恬還是憂心忡忡。

蒙恬之憂,不在胡人邊患,而在扶蘇的變化。自重回九原大軍,扶蘇再也沒有了既往的飛揚發,再也沒有了回咸陽參政期間的膽魄與鋒鋭。那個剛毅武勇信人奮士的扶蘇,似乎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蒙恬與將士們所看到的,是一個深居簡出鬱悶終且對軍政大事不聞不問的扶蘇。有幾次,蒙恬有意差遣中軍司馬向扶蘇稟報長城修築的艱難,稟報再次反擊匈奴的籌劃進境,或力請監軍巡視勵民力,或請命監軍督導將士。可扶蘇每次都在伏案讀書,每次都是淡淡一句:“舉凡軍政大事,悉聽大將軍號令。”説罷便再也不抬頭了。蒙恬深知扶蘇心病,卻又無法明徹説開。其間顧忌,是必然地要牽涉皇帝,要牽涉帝國反覆闢的大政,甚或要必然地牽涉出儲君立身之道。凡此等等,無一不是難以説清的話題。蒙恬縱然心明如鏡,也深恐越説越説不清。畢竟,蒙恬既要堅定地維護皇帝,又得全力地護持扶蘇,既不能放棄他與扶蘇認定的寬政理念,又不能否定皇帝秉持的鐵腕反覆闢長策。兩難糾纏,何如不説?

更何況,蒙恬自己也是鬱悶在心,難以排解。

扶蘇回咸陽參政,非但未能實現蒙恬所期望的明立太子,反而再度離國北上,蒙恬頓時到了空前沉重的壓力。其時,帝國朝野都隱隱將蒙恬蒙毅兄弟與皇長子扶蘇看做一黨。事實上,在反覆闢的方略上,在天下民治的政見上,扶蘇與蒙氏兄弟也確實一心。李斯姚賈馮劫頓弱等,則是鐵腕反覆闢與法治天下的堅定主張者。以山東人士的戰國目光看去,這便是帝國廟堂的兩黨,李斯、蒙恬各為軸心。蒙恬很是厭惡此等評判,因為他很清楚:政道歧見之要害,在於皇帝與李斯等大臣的方略一致,從而使一統天下後的治國之道變成了不容任何變化的僵硬法治。此間本,與其説皇帝接納了李斯等人的方略,毋寧説李斯等秉持了皇帝的意願而提出了這一方略。畢竟,一統帝國的真正支柱是皇帝,而不是丞相李斯與馮去疾,更不會是姚賈馮劫與頓弱。皇帝是超邁古今的,皇帝的權力是任何人威脅不了的。你能説,如此重大的長策,僅僅是皇帝接納了大臣主張而沒有皇帝的意願與決斷麼?唯其如此,扶蘇政見的被拒絕,便也是蒙氏兄弟政見的被拒絕。蒙恬深不安的是,在皇帝三十餘年的君臣風雨協力中,這是第一次大政分歧。更令蒙恬憂慮的是,這一分歧不僅僅是政見,還包括了對帝國儲君的遴選與確立。若僅僅是政見不同,蒙恬不會如此憂心。若僅僅是儲君遴選,蒙恬也不會倍壓力。偏偏是兩事互為一體,使蒙恬陷入了一種極其難堪的泥沼。想堅持自己政見,必然要牽涉扶蘇蒙毅,很容易使自己的政見被多事者曲解為合謀;想推動扶蘇早立太子,又必然牽涉政見,反很容易使皇帝因堅持鐵腕反覆闢而擱置扶蘇。唯其兩難,蒙恬至今沒有就扶蘇監軍與自己政見對皇帝正式上書,也沒有趕回咸陽面陳。蒙毅也一樣,第一次在廟堂大政上保持了最長時的沉默,始終沒有正面説話。然則,長久默然也是一種極大的風險:既在政風坦蕩的秦政廟堂顯得怪異,又在大陽同心的君臣際遇中抹上了一道太深的陰影,其結局是不堪設想的。目下,儘管蒙恬蒙毅與扶蘇,誰都沒有失去朝野的關注與皇帝的信任,然則,蒙恬的心緒卻越來越沉重了。

蒙恬的鬱悶與重壓,還在於無法與扶蘇蒙毅訴説會商。

扶蘇的剛正秉朝野皆知,二弟蒙毅的忠直公心也是朝野皆知。與如此兩人會商,若拋開法度而就自家利害説話,無異於割席斷。縱然蒙恬稍少拘泥,有折衝斡旋之心,力圖以鞏固扶蘇儲君之位為本點謀劃方略,必然是自取其辱。蒙恬只能恪守法度,不與扶蘇言及朝局演變之種種可能,更不能與扶蘇預謀對策了。蒙恬所能做到的,只有每晚湯時分到監軍行轅“會議軍情”一次。説是會議軍情,實則是陪扶蘇對坐一時罷了。每每是蒙恬將一匣文書放在案頭,便獨自默默啜茶了。扶蘇則從不打開文書,只微微一點頭一拱手,也便不説話了。兩人默然一陣,蒙恬一聲輕輕嘆息:“老臣昏昏,不能使公子昭昭,夫復何言哉!”便踽踽走出行轅了…然則,這次接到蒙毅如此家書,蒙恬卻陡然生出一種直覺——不能再繼續混沌等待了,必須對扶蘇説透了。

“公子,這件書文必得一看。”蒙恬將羊皮紙嘩啦攤開在案頭。

“大將軍家書,我也得看麼?”扶蘇一瞄,惘地抬起頭來。

“公子再看一遍。世間可有如此家書?”扶蘇眼睛,仔細看過一遍還是搖了搖頭:“看不出有甚。”

“公子且振作心神,聽老臣一言!”蒙恬面冷峻,顯然有些急了。

“大將軍且説。”畢竟扶蘇素來敬重蒙恬,聞言離開座案站了起來。

“公子且説,蒙毅可算公忠大臣?”

“大將軍甚話!這還用得着我説麼?”

“好!以蒙毅秉,能突兀發來如此一件密書,其意何在,公子當真不明麼?依老臣揣摩,至少有兩種可能:一則,陛下對朝局有了新的評判;二則,陛下對公子,對老臣,仍寄予厚望!否則,陛下不可能獨派蒙毅返回關中,蒙毅也斷然不會以密書向公子與老臣知會消息,更不會提醒公子與老臣時刻留意。老臣之見:陛下西歸,徑來九原亦未可知。果真陛下親來九原,則立公子為儲君明矣!”

“父皇來九原?大將軍何有此斷?”扶蘇驟然顯出一絲驚喜。

“公子若是去歲此時,焉能看不出此書蹊蹺也!”蒙恬啪啪抖着那張羊皮紙“這次大巡狩前,公子業已親見陛下發病之猛。這便是説,陛下這次大巡狩,原本是帶病上路,隨時可能發病,甚或有不測之危。蒙毅身為上卿兼領郎中令,乃陛下出巡理政最當緊之中樞大臣,何能中道返國?只有一種可能,奉了陛下的秘密使命!還禱山川,不過對外名義而已。然則,既有如此名義,便意味着一個明白的事實:陛下一定是中途發病,且病得不輕。否則,以陛下之強毅堅韌,斷然不會派遣蒙毅返回咸陽預為鋪排。蒙毅書説,國中大局妥當。這分明是説,蒙毅受命安置國事!蒙毅書説,李信率兵東來。這分明是説,蒙毅受命調遣李信回鎮關中!陛下如此處置,分明是説,陛下憂慮關中基不穩!陛下既有如此憂慮,分明是説,陛下覺察到了某種可能隨時襲來之危局!公子且想,這危局是甚?老臣反覆想過,不會有他,只有一處:陛下自病體已經難支…否則,以陛下雄武明徹,幾曾想過善後鋪排?陛下有此舉措,意味着朝局隨時可能發生變故。公子,我等不能再混沌時光了!”

“父皇病體難支…”扶蘇的眼圈驟然紅了。

“身為皇子,家國一體。”

“不。有方士在,父皇不會有事,不會有事。”扶蘇惘地叨叨着。

“公子,目下國事當先!”蒙恬驟然冷峻了。

“大將軍之意如何?”扶蘇猛然醒悟過來。

“老臣之意,公子當親赴琅,侍奉陛下寸步不離。”

“斷斷不能!”扶蘇又搖手又搖頭“我離咸陽之時,父皇明白説過,不奉詔不得回咸陽。此乃父皇親口嚴詞,扶蘇焉得做亂命臣子?再説,父皇身邊,還有少弟胡亥,不能説無人侍奉。我突兀趕赴琅,豈不徒惹父皇惱怒,臣工側目…”

“公子迂闊也!”蒙恬第一次對扶蘇生氣了,啪啪拍着書案道“當此之時,公子不以國家大計為重,思慮只在枝節,信人奮士之風何存哉!再説,陛下秉雖則剛烈,法度雖則森嚴,然陛下畢竟也是人,焉能沒有人倫之親情乎!今陛下馳驅奔波,病於道中,公子若能以甘冒責罰的大孝之心趕赴琅行營,陛下豈能當真計較當言詞?老臣與陛下少年相,深知陛下外嚴內寬之秉。否則,以陛下法度之嚴,豈能處罰公子卻又委以監軍重任?公子啊,陛下將三十萬大軍於你手,本因由,認定公子是正才。公子若拘泥迂闊,豈不大大負了陛下數十年錘鍊公子之苦心哉…”

“大將軍不必説了,我去琅。”扶蘇終究點頭了。

“好!公子但與陛下相見,大秦堅如磐石!”蒙恬奮然拍案。

可是,蒙恬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午後上道的扶蘇馬隊,在當夜三更時分又返回九原大營了。當扶蘇提着馬鞭踽踽走進幕府時,正在長城地圖前與司馬會商防務的蒙恬驚訝得話都説不出來了。待蒙恬屏退了左右軍吏,扶蘇默然良久,才低聲説了一句:“我心下混沌,不知父皇若問我如何得知父皇患病消息,我當如何作答?”蒙恬皺着眉頭哭笑不得,一個如此簡單的問題竟能難倒這個英英烈烈的皇子,昔扶蘇安在!蒙恬一直沒有説話,只在幕府大廳裏無休止地轉悠着。扶蘇也一直沒有説話,只在案前抱着頭淚。直至五更雞鳴,草原的浩浩晨風穿堂而過,吹熄了大廳的銅人油燈,遠處的青山剪影依稀可見,蒙恬終於艱難地開口了:“公子猶疑若此,誤事若此,老臣夫復何言…”一句話沒説完,蒙恬已經老淚縱橫,徑自走進了幕府最深處的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