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天下孜孜以求的二世新政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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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國葬而頗顯冷落的年關一過,疲憊已極的李斯重新燃起了一片心火。
還在去冬第一場大雪落下的時節,李斯已經開始籌劃來年開後的皇帝大巡狩了。二世胡亥與始皇帝不可同而語,李斯自不會對其巡狩天下抱有何等奢望。李斯只存一個心思:使二世胡亥的大巡狩,成為宣示新一代大政的開端,使自己重新整肅天下的政令能借勢鋪開。唯其如此,李斯謀劃的大巡狩路徑很簡單:沿始皇帝東巡的主要路徑東進,主要部署三個駐蹕宣政點,一則濱海碣石,一則越地會稽,一則遼東長城;如此三點所經地域,大體已將事端多發的要害郡縣包攬無餘了。
其所以主張二世開立即東巡,是李斯已經從紛至沓來的郡縣文書中鋭地嗅出了一絲異常氣息——天下已經開始生髮播種種神秘言了!有一則託名楚南公的言,看得李斯心驚跳:“楚雖三户,亡秦必楚!”顯然,天下人心已經如隱隱大四面動盪了。雖然,李斯不能確切地預知此等大將釀成何等風暴,也不能確切地預知自己的新政能否平息這隱藏在廣袤華夏的暗動盪。然則,李斯確切地直覺到:得立即實施新政,得立即整肅郡縣民治,將長城、始皇陵、直道馳道等大型工程儘快了結,將二世圖再度修建的龐大的阿房宮設法中止,使民力盡快回歸鄉里,使農耕漁獵商旅等諸般民生大計,儘早地正常轉起來;諸多重大弊端若不盡快矯正,天下洶洶之勢便將很難收拾!
整肅此番大局,李斯倍艱難。
最本處,在於天下大勢已經發生了一種極其危險的兩大融合,時移也,勢易也。秦滅六國前後,天下始終盪着四大:期盼天下一統的,擁戴大秦文明新政的,天下庶民渴求結束戰亂而安居樂業的,山東六國老世族的反秦復辟。在一統六國的連綿大戰時期,在帝國大政創制初期,始終是前三大始終緊密地融合一體,結成了浩浩蕩蕩的天下主大勢。那時候,秦軍作戰如摧枯拉朽,秦政實施如江河行地,天下臣民“歡欣奉教,盡知法式”;其時所謂復辟暗,星星點點而已,幾乎被呼嘯而來的統一新政大淹沒得無影無蹤了。然則,隨着帝國大政全力以赴地傾注於盤整華夏河山消弭南北邊患,天下庶民的生計被忽視了。萬千黔首有了土地,有了家園,卻不能安居樂業;南海北國屯衞戍邊,種種工程連綿不斷,土地荒耕了,家園蕭疏了,商旅凋敝了,人民的怨聲也漸漸地生髮了,天下民心對帝國大政的熱切向往也不期生髮出一種冷漠。當此之時,山東老世族的復辟暗乘機湧動了,刺殺皇帝、散佈言、兼併土地、鼓盪分封,攪亂天下而後從中漁利之圖謀昭然若揭。
至此,埋首於大力盤整華夏的始皇帝終於警覺了,終於看到了離散的民心被複闢暗裹挾的危險。依始皇帝后期的謀劃:幾次大巡狩嚴厲鎮撫山東復辟暗之後,土地兼併的惡已經大體被遏制;緊接的大政方略,便該是長城、直道竣工,兩大工程之民力返鄉歸田;與此同時,懲治兼併世族與緩徵緩工的法令緊隨其後。以始皇帝之才具威權勤奮堅韌,以大秦廟堂之人才濟濟上下合力,果能以如此方略施政,天下大勢完全可一舉告定,從此進入大秦新政的穩定遠圖期。
然則,不合始皇帝驟然病逝,一切都因廟堂之變而突兀地扭曲變形了!原本已經基潰決而陷於山海竄的六國世族,驟然沒有了強大的威懾,又悄悄地重新聚攏了,死灰復燃了。原本已經疲力竭的民眾,將最後的一絲希望寄託在了新皇帝身上,或者説,也隱隱約約地寄託在了老丞相李斯身上。孰料大大不然,渴盼歸鄉的百餘萬長城直道徭役,被李斯下令暫緩歸鄉,轉至直道未完路段搶工並同時屯衞北邊長城;已經歸鄉的部分民力,又被各郡縣重新徵發,匆忙應對龐大的驪山陵工程,還要啓動更大型的阿房宮工程。大秦廟堂陷入了湍飛轉的權變漩渦,顧不得民生大計了。倏忽大半年,懲治兼併、緩徵緩工等於民有利的政令,竟一樣都沒有頒行。…凡此等等,天下庶民豈能不大失所望,豈能不與復辟暗憤然合?李斯很清楚,民心之勢一旦向反秦倒秦的復辟暗靠攏,天下大格局便行將翻轉了,大秦便危機四伏了,再不認真整飭,只怕是始皇帝在世也來不及了。
應該説,大半年來每一項政令的為害後果,李斯都是清楚的。然則,每一道政令,李斯都不得不頒行郡縣。李斯認定,當此情勢,只能如此,遺留之後患,只有轉過身來彌補了。國喪期間,長城不加固屯衞行麼?直道不盡快完工行麼?始皇帝陵減小鋪排行麼?不行,都不行。更本的是,李斯若不秉承始皇帝強力為政的傳統,李斯便自覺會陷入被自己攻訐的扶蘇蒙恬一黨之於民休息泥沼。為此,李斯必須彰顯自己是秦政秦法之正宗,否則,李斯便不能在與趙高胡亥的較量中佔據上風!也就是説,此時的李斯,已經無暇將天下民生作第一位謀劃了。李斯目下能做的,只是説動了二世胡亥稍緩阿房宮工程。若此工程不緩,當真是要雪上加霜了。
艱難之次,舉國重臣零落。目下的李斯,已經沒有一個可與之並肩攜手的幹才持大政了。姚賈自是才具之士,可大半年來驟然猛增的刑徒逃亡、民眾逃田、兼併田土,以及咸陽廟堂接踵而來的罷黜大臣,罪案接踵不斷,廷尉府上下焦頭爛額連軸轉,姚賈本不可能與李斯會商任何大謀。右丞相馮去疾,承攬着各方大工程的善後事宜,一樣地連軸轉;更兼馮去疾節過於才具,厚重過於靈動,一介好人而已,很難與之同心默契共謀大事。除去姚賈,除去馮去疾,三公九卿之中,已經沒有人可以默契共事了。三公之中,最具威懾力的王賁早死了,最具膽魄的馮劫下獄了,新擢升的御史大夫嬴德虛位庸才不堪與謀;李斯一公獨大,卻無人可與會商。九卿重臣同樣零落:胡毋敬、鄭國、嬴騰三人太老了,幾乎不能動了;楊端和、章邯、馬興三人大將出身,奉命施為可也,謀國謀政不足道也;頓弱心有怏怏,稱病不出;最能事的蒙毅又是政敵,下獄了;新擢升的郎中令趙高,能指望他與李斯同心謀政麼?
…
當此之時,臨渴掘井簡拔大員,李斯縱然有權,人選卻談何容易!為此,李斯對大巡狩尚有着另一個期望:在郡守縣令中物幹員,以為後新政臂膀。
“大巡狩事,朕悉聽丞相謀劃。”當李斯將奏疏捧到悉的東偏殿書房時,二世胡亥很是直率,未看奏疏便欣然認可了。及至李斯説罷諸般事宜謀劃,胡亥一臉誠懇謙恭道:“朕在年少之時,又初即大位,天下黔首之心尚未集附於朕也。先帝巡行郡縣,示天下以強勢,方能威服海內。今,我若晏然不巡行,實則形同示弱。朕意,不得以臣下畜天下,朕得親為方可。丞相以為如何?”
“陛下親為天下,老臣年邁,求之不得也。”李斯不得不如此對答,心下卻大異常。李斯全權領政,這原本是三人合謀時不言自明的權力分割,如何大政尚未開始,二世胡亥便有了“不得以臣下畜天下”之説?若無趙高之謀,如此説辭胡亥想得出來麼?儘管趙高這番説辭已經是老舊的“天子秉鞭作牧以畜臣民”的夏商周説法,然其中藴含的君王親政法則,卻是難以撼動的。胡亥既為二世皇帝,他要親自治理天下,李斯縱然身為丞相,能公然諫阻麼?原先三人合謀,也並未有李斯攝政的明確約定,一切的一切,都在默契之中而已。如今的胡亥,眼看已經開始抹煞曾經的默契了,已經從大巡狩的名義開始做文章了,李斯當如何應對?一時間,李斯脊樑骨發涼,大有屈辱受騙之。然則,李斯還是忍耐了。李斯明白,這等涉及為政本法則的大道説辭,無論你如何辯駁都是無濟於事的,只能暫時隱忍,以觀其後續施為。若胡亥趙高果實際掌控丞相府出令之權,李斯便得設法反制了;若僅是胡亥説説而已,則李斯全然可以視若無聞,且又有了一個“曾還政於天子”的美名,何樂而不為哉!
列位看官留意,李斯直到此時,對於趙高的權力野心還處於朦朧而未曾警覺的狀態。也就是説,李斯固然厭惡趙高,然卻從來沒有想到一個素未參政的宦官有攫取天下大政權力的野心;至於這種權力野心實現的可能,李斯則更沒有想過。李斯對權力大局的評判依舊是常態的:胡亥是年青皇帝,即位年歲恰恰同於始皇帝加冠親政之時,胡亥的親政想法是天經地義的,也是該當防範的。因為,胡亥不知天下政道為何物,聽任其親為,天下必將大亂。而身為宦官的趙高,做到郎中令位列九卿,已經是史無前例的奇聞了,要做領政天下的丞相,縱鬼神不能信也,況乎人哉!李斯畢竟正才大器,縱陷私慾泥坑,亦不能擺其主基所形成的種種特質。非獨李斯,一切先明後暗半明半暗的雄傑人物,都永遠無法逃這一悲劇歸宿。察陰暗之能,李斯遠遠遜於師弟韓非。然則韓非如何?同樣深陷於韓國的陰暗廟堂,同樣無可奈何地做了韓國王族的犧牲…正是這種正才陷於泥污而必然不能擺的致命的迂闊懵懂,使李斯在人生暮年的權謀生涯中一次又一次地失卻了補救機會,最終徹底地身敗名裂了。
舉國惶惶之中,來臨了,大巡狩行營上路了。
這是公元前209年,史稱二世元年的二月。
除了沒有以往皇帝出巡的人海觀瞻,大氣象似乎一切都沒有改變。只有李斯明白,大巡狩行營已經遠非昨了。郎中令趙高成了總司皇帝行營的主事大臣,趙高的女婿閻樂與族弟趙成,做了統領五千鐵騎護軍的主將;李斯仍然是大巡狩總事大臣,事實上卻只有督導郡縣官員晉見皇帝之權了;隨行的其餘重臣只有兩位:右丞相馮去疾,御史大夫嬴德;留鎮咸陽的重臣,竟只有衞尉楊端和、老奉常胡毋敬與少府章邯領銜了。
對於鎮國重任,李斯原本舉薦了九卿首席大臣之廷尉姚賈。可二世胡亥卻在李斯奏疏上批了一句:“制曰:廷尉國事繁劇,免其勞頓,加俸千石。”李斯哭笑不得,帶着詔書去見姚賈,叮囑其多多留心咸陽政事。姚賈卻一臉陰沉,良久無言。李斯頗覺不解,再三詢問。姚賈方才長嘆了一聲:“大秦廟堂劫難將臨,丞相何其迂闊,竟至依舊如此謀國謀政哉!”李斯大驚,連連問其緣由。姚賈卻良久默然了。李斯反覆地勸了姚賈一番,叮囑其不必多心,説他定然會在大巡狩途中力行新政安撫郡縣。至於廟堂人事,李斯只慨然説了一句話:“二世疑忌之臣盡去,縱然擢升幾個親信,何撼我等基乎!”姚賈驀然淡淡一笑,打量怪物一般靜靜審視了李斯好一陣,最終離席站起,深深一躬,喟然嘆道:“姚賈本大梁監門子也,布衣入秦,得秦王知遇簡拔,得丞相協力舉薦,終為大秦九卿之首,姚賈足矣!自去韓非起,姚賈追隨丞相多年,誼可謂深厚。姚賈能於甘泉宮與丞相深謀,唯信丞相乾坤大才也!
…
然屢經事端,姚賈終歸明白:大道之行,非唯才具可也,人心也,秉也,天數也!
…
國政之變盡於此,丞相尚在夢中,姚賈夫復何言哉!”説罷,姚賈一拱手徑自去了。
姚賈的嘆,在李斯心頭畫下了重重一筆,卻也沒能動搖李斯。
出得咸陽,每過一縣,李斯必召來縣令向二世胡亥備細稟報民治情形。胡亥聽過內史郡幾縣,便經趙高之手下了一道詔書:“朕不會郡縣,民治悉丞相。”李斯喜憂參半頗多困惑,遂問:“陛下曾雲要親為天下,不會郡縣,焉得決斷大政?”趙高搖頭喟嘆道:“丞相明察,陛下已將國事重任悉丞相,丞相正當大展政才矣,何疑之有乎!”李斯心中大石頓時落地,慨然一拱手道:“如此,敢請郎中令稟報陛下:老臣自當盡心竭力安定郡縣,陛下可毋憂天下也!”趙高一臉殷殷地將李斯稱頌了一番,便告辭去了。
自此,李斯分外上心,每遇易生事端之郡縣,必帶新任御史大夫嬴德與一班幹吏員趕赴官署,查勘督導政務,一一矯正錯失。即或皇帝行營已徑自前行,李斯人馬已經拖後一兩路程,李斯依舊不放過一個多事之地。如此一出函谷關,李斯便忙得不可開了。
第一個三川郡,李斯便滯留忙碌了三三夜。
對於李斯而言,三川郡之特異,在於郡守李由恰恰是自己的長子。這三川郡,原本是周室洛陽的王畿之地。自呂不韋主政滅周,三川郡便是秦滅六國心經營的東出基之地。直到始皇帝最後一次大巡狩,三川郡都是力行秦法最有效、民治最整肅的老秦本土的門户大郡。而三川郡郡守李由,也一直是被始皇帝多次褒獎的大治郡之楷模郡守。然則,短短大半年之間,這三川郡竟不可思議地亂象叢生了。自山東刑徒數十萬與各式徭役數十萬大批大批地進入關中造陵,毗鄰關中的三川郡便成了積難積險的“善後”之地。難以計數的無法勞作的傷病殘刑徒,都被清理出來,滯留關外三川郡;追隨探望刑徒與徭役民力的婦孺老少們,絡繹不絕地從東北南三方而來,多以三川郡為歇腳探聽之地,同樣大量滯留在三川郡;洛陽郊野的道道河谷,都聚集着遊蕩的人羣,乞討、搶劫、殺戮罪案層出不窮;洛陽城內城外動盪一片,三川郡守李由叫苦不迭,連番上書丞相府,卻是泥牛入海般沒有消息。
“如此亂象,如何不緊急稟報?”一進官署,李斯便沉下了臉。
“父親!由曾九次上書丞相府…”李由憤憤然。
“呈給右丞相了?”李斯大皺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