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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記巴陵野老:盜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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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苦老百姓一聽,卻高興地一傳十,十傳百,一下傳開了:“新來的張老爺硬是要實行二五減租哩。”許多人在盤算:“去年的已經給地主老財颳去了的,就算了。今年眼見要收穀子,這回有人撐,要鬧他個二五減租了。”張牧之上任不到兩月,來説事情的,許“包袱”的,總是不斷。這在別的縣太爺看來,就是財源茂盛的意思,巴不得。張牧之卻覺得心煩,多靠陳師爺出面去處理。反正張牧之給他定得有一個原則:凡是地主老財們送來的,收,多收。狠狠地刮,颳得他們啞子吃黃連,有苦説不出。説的事情就給他來個軟拖,東拉西扯,橫豎不落地,理由就是的包袱不夠,難辦事。至於那些窮苦人、正派人,就一律不要。專門替人家辦理付款事情的縣銀行錢經理看在眼裏,想在心裏:“這位太爺,口講新章程,其實是個‘鰱巴郎’嘴巴叉得很。”這時上邊又下來公事,收一筆愛國捐,五萬元,限期上去。一個縣太爺在任上,只要碰到這麼一筆上面下來的什麼税,什麼捐,就可以把包填滿了,可以走路了。這種捐口説五萬元,縣太爺可以不必自己興師動眾地去收,只要按七萬元出包給人家去收就行了,收得快,又得利。這不知道是哪一個國家,哪一個朝代,哪些會做官的老爺想出這種妙法。實在方便。至於那些來包税捐的地主老財們,用七萬元包了回去,他們愛向誰收,收多少,就不用問了。十萬元也由他們去收了。這真是發財的好門路。

這一筆五萬元愛國捐的公事一下來,那些有錢有勢的老財們紛紛出動,上下活動,打通關節,要求包收愛國捐。可是誰也莫想一口獨,連黃天榜大老爺也不敢使出他的“天”獨包了,這是要利益均沾的事,不然你休想以後辦事擱得平。你要求包這一個鄉,他要求包那一個區,而且是先付包銀,倒是可以的。這條件真夠優厚的了,可是張牧之偏偏不幹,他要研究一個新章程、新辦法。

他找陳師爺問了一下。陳師爺解釋説,如今的國民政府就是捐多税多,所以大家叫“刮民政府萬税”一道捐税下來,就像在窮苦老百姓的脖子上又勒一道繩子。城裏鄉下,都要搞得雞飛狗跳,得多少人家傾家蕩產,多少人家鬻賣子,多少人尋死上吊呀。可是那些包税的老財們卻藉機會發大財,呵呵笑,所以鄉下人形容説:“地主老財笑哈哈,窮苦百姓淚如麻。”張牧之和他的幾個兄弟夥一聽是這麼個整法,就冒火了。張牧之叫道:“算了,老子不給他收了。”陳師爺説:“那咋行?你這個縣太爺不想當了?”王萬生説:“為了當這個臭官,要我們去坑害窮人?”陳師爺笑了一笑説:“刀把子在你手裏,你要向哪個開刀,還不是看你的。”張牧之問:“你説咋個整法才好?”陳師爺説:“我們不想在這裏頭取利,不包給老財們,讓他們拿去坑人。但是我們自己如果要去四鄉找有錢人收這筆捐,你就搞一百個人去收它半年,未必收得齊。”王萬生問:“那怎麼辦?”陳師爺的點子就是多,他那眼睛眨巴眨巴幾下子,腦子一轉就出來了:“這麼辦,隨田糧附加。有田有糧的都是富實人家。”

“好,好!”張牧之他們幾個都笑起來“五萬元都到他們頭上去,專門整治他們。”

“不過,”陳師爺説“這一下要碰到一些本縣的硬牌子,本來是他們賺錢的買賣,倒得來要他們蝕財,他們要叫喊,要抗捐不。”

“我們頂住跟他們幹,最多砸了縣太爺這把椅。”張牧之説。

深謀遠慮的陳師爺説:“你一拿王法整他們,他們會暗地去上邊告狀。所以要去上邊找個説得起話的靠山才好。”他們商量了一陣,決定由張牧之和陳師爺趕到省裏去一下,公開説的是去要求減少愛國捐數目,其實是去用錢打通門路,拜省上一個最有勢力的劉總舵把子的山門。多虧陳師爺的門道多,幾下就打通了。這位總舵爺,也樂得收這種縣太爺當門生,隨時三千五千地得點孝順錢,也要得。他們還把這筆捐要採取隨田糧附加徵收的好辦法,向省田糧總局打了一個招呼,對方哼呀哈的,沒有説什麼。

他們回來以後,張牧之本來想召集本縣有田有糧的大糧户開會,特別是把黃大老爺請來,宣佈上級的指示。陳師爺卻勸張牧之先通過“民意”了再辦。

“什麼民意?”張牧之問。

“就是縣參議會,這是民意機關。他們要不通過,你搞起來費力些。”陳師爺説。

“民意機關”這個詞我們大概都悉,聽説不知道是哪一年,當權的國民黨忽然想起了他們的國父孫中山先生的《建國大綱》,要提前結束訓政時期,不想再把老百姓老這麼訓來訓去了,宣佈要“還政於民”了。於是,從上到下都要建立“民意機關”這個民意機關就是各級的參議會。這個參議會的參議員要層層選舉,説是要把那些代表人民意志的人選舉出來。哪個地主豪紳不想去代表一下民意呢?這可是名利雙收的事。於是*政治的好戲上演了。選舉的時候,可熱鬧了。有公然賄賂的,有公開造假票的,有用油大來換票的,有用槍炮來搶票的,爭得一塌糊塗,搶得一塌糊塗,還打得一塌糊塗,到底成立了縣的民意機關——參議會,而且一致選舉黃大老爺當了縣參議會的議長。參議員們是些什麼人可想而知了。這的確是一個代表地主老財們的有權威的機關,什麼事你要通過它一下,就容易行得通。所以陳師爺勸張牧之要通過一下“民意”張牧之問:“他們要不通過,怎麼辦?”陳師爺笑一笑説:“這也不要緊,國民政府有規定,參議會只是諮詢機關,沒有權力捆住政府的手腳的。參議會不通過,政府一樣幹。國民黨那個中央政府,歷來就是這麼幹的。”哦,原來還有這一條,國民黨“民意”的把戲原來不過如此。謝天謝地,有這一條就好辦。在這一點上,張牧之硬是擁護國民政府對於民意機關的權力限制。

於是,張牧之請黃大老爺召開縣參議會。他親自到會宣佈上級的徵收愛國捐五萬元的通知。並且發表堂皇的演説,説這是為了江西打共產黨,戰事所需,一分錢也不準少,隨田糧附加,限期清,否則以貽誤軍機論罪。

“好硬氣!”大家嚇得倒了一口氣。

“看來這回事情要燙手。他文官不要錢,武官不怕死,你就莫奈何。”

“這個後生恐怕有後台吧,不然怎麼這麼硬。”有的人又擔心説。

“説得好聽罷了。只要他把錢一裝包,就會‘水’了。”有的人本不相信有見錢不抓的縣太爺。

“那金子就是火,只要一揣到身上,再硬的心都會軟化。”另外一個人支持這種看法。

不管在參議會上怎麼偷偷摸摸地議論來議論去,怎麼公開地討論來討論去,國民政府反正要收這五萬塊錢。結果好説歹説,還是叫做無異議通過,就是用不着舉手表決。

一般老百姓聽説這一回的愛國捐是隨田糧附加,不包出來了,都舉手叫:“阿彌陀佛!”民國以來,算第一回看到過一個清官。不過大家還要看一看。光説大話、不幹好事的縣太爺,他們過去也見得多。

但是,張牧之硬是怎麼説,怎麼幹。這一下不是把鄉下的窮苦老百姓整得雞飛狗跳,而是把有田有糧的財主們整得心痛了。有抗捐不的,他就去捉來關起,限期清。張牧之帶來的一個跟班,名叫張德行,因為他的鬼點子多,外號叫他“張得行”張牧之叫他負責監押這些老財,他算是出了大力。他把那些財主押起來,好話他不聽,送錢他不要,隔一陣在他們身上出氣,狠狠地敲他們一陣。

“哼!你們也有今天!整!好好給我啓發啓發!”

“哎呀,哎呀,我服了。”那些財主招架不住了,只好認輸,乖乖地錢了。張德行這一回真是“得行”了。他説:“老子這一輩子沒有這麼痛快過。”但是果然還是碰到硬牌子。本縣第一塊硬招牌黃大老爺的一個管家硬是頂住不。是不是黃大老爺故意這麼佈置,來試一試張牧之的“硬度”的,誰也不知道。大家都在等着看硬鬥硬的好戲。張牧之一聽説是黃大老爺家的,毫不客氣:“哼,老子正在找你的縫縫釘釘子呢,好,給我抓起來。”這個管家不僅被抓了起來,而且張德行給他“特別優待”要叫他“站籠子”這可是往死裏整的刑法。

陳師爺知道了,説服了張牧之:對黃大老爺要硬碰,也要軟燙。於是把這個管家放出來,由陳師爺親自押着送往黃公館,給黃大老爺,説:“雖是違抗國家法令的大罪,還是初犯,請黃大老爺看着辦吧!”黃大老爺沒有想到對他來這一手。明擺着的,這是他主持縣參議會通過了的,有苦説不出,只好説是管家不懂事,敢犯國家*,答應叫他馬上錢。黃大老爺一錢,陳師爺就到處宣傳,老財們看黃大老爺都抗不住,又聽到衙門裏有一個叫張德行的對老財們實在“得行”不敢拖抗,紛紛錢。這一下老財們的抵抗陣線被打破了,任務完成得不錯。

但是黃大老爺並不心服,他暗地思忖,怎麼會派來這麼一個死不要錢的縣太爺呢?他通知他的在省政府當官的兒子去探訪一下。哦,原來是劉總舵把子的門生弟子。黃大老爺明白,劉總舵把子不特招呼得了快半個省的袍哥和土匪,而且他的哥哥又是本省有名的軍閥,蔣介石把他都莫奈何的。算了,這一回算倒黴,輸了這口氣吧!

但是張牧之並沒有一個完。跟着來的又是“二五減租”

“二五減租”這事早就有了,孫中山的“三*義”裏就主張過,但是三*義的忠實信徒們歷來沒有實行過,偏又喜歡年年在口頭上這麼叫喊:二五減租。大家聽得耳朵都起繭繭了,從來沒有誰把它當一回事。老百姓呢,能夠不二五加租,就算謝天謝地,誰還指望會二五減租?

可是張牧之硬要把它當一回事來幹。偏偏這時候,聽説國民黨的那個國民政府和共產黨打仗打得不那麼順心,前方吃緊,很害怕他後方的農民起來他的底火。於是,正二八經地發了一道告示,説要認真實行二五減租了。

“這一回他們又要‘認真’了!”縣裏的財主們在黃大老爺面前説起這事,都不哈哈大笑起來。認為這一紙告示不過是一張廢紙,因為有油墨,連拿來擦股的資格都沒有。

“不要笑得太早了。”黃大老爺放下他的白銅水煙袋,恨恨地説:“我們這個穿中山裝的縣太爺要不滾蛋,恐怕我們今年還要蝕財。”不錯,黃大老爺比其他財主們是要高明一些。張牧之接到這個告示,不特在全縣到處張貼,並且動員學生到處去宣傳:“今年要二五減租了,這是政府的法令,誰敢違抗,嚴懲不貸!”農民們呢?從新來的這位縣太爺上任以來辦的幾件事,在他們的腦子裏已經有一個青天大老爺的印象。現在這個青天大老爺號召他們起來向財主們要求二五減租,也許是有一點希望的吧,一股風就這麼吹起來了。有些農民就是不信,就是扣下二成五的租不,看你能把我扭到縣衙門裏去!有的土老財還是照往年的皇曆,硬是把佃户扭到縣衙門去。嘿,這世道莫非真是變了?扣下來挨訓的是他們自己,而不是抗租不的佃户。這個消息又傳開了。這股減租的風鬧得更大了。

這一次損失最大的當然還是黃大老爺,最不服氣的也是黃大老爺。他一直在心裏琢磨:“這是一個啥子人?刁鑽得很,專門找空空和有錢人做對,向着窮鬼們。…啊,莫非他…”黃大老爺專門請縣黨部的書記長鬍天德來,他們研究了好一陣,不得要領。到底這位新來的縣太爺只是一個奉公唯謹、不懂世故的角呢,還是別有背景?胡天德一點也回答不上來。他名義上是縣黨部的書記長,是專門負有防止共產黨活動的責任的,並且領得有津貼,縣黨部裏還設得有“調查室”這樣的機構。可是胡天德一天除開和縣裏的紳糧們吃喝打牌,到黃大老爺公館去請安之外,就是睡在自己牀上鴉片煙。對哪一種煙土最帶勁,他倒是有過調查,別的他就從來沒有想去調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