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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桑用馬鞭敲打着靴子,讓我收回了遠望的目光。他説:“每一次,我都像第一次看見一樣,都像看見一個新鮮的年輕姑娘。”我説:“但是,這不是我一直想來的那個温泉。”然後,我向他描述了花臉貢波斯甲曾經向我們描述的那個温泉。那個温泉,不像現在這樣安謐、寧靜,而是一個四周扎滿帳篷的盛大集市,很多的小買賣,很多美食,很多的歌舞,很多盛裝的馬匹,當然還有很多很多的人穿着盛裝來自四面八方。他們來到泉邊,不論男女,都掉盛裝,涉入温泉。洗去身體表面的污垢,洗去身體內部的疲憊與疾病。温泉裏是一具具漂亮或者不夠漂亮的軀體,都鬆弛在温熱的水中。
也許真正的情形並不是那麼天真無,那麼自由,那麼鬆弛,但在我的童年,花臉和寨子裏那些來過温泉的上輩人的描述為我造成了夢境一樣美麗的想像。現在,我來到了這個幻夢之地,這裏卻安靜得像被人完全忘記了一樣。草地青碧,藍天高遠,温泉裏的硫磺味來到傍晚時分的路上,就像有種女人把某種美妙的情緒帶到我們心頭一樣。還有一個叫洛桑的漢子,照看着兩匹漂亮的馬。馬伸出舌頭,卷食那些嬌
的青草。
我一直坐在泉邊。
不知過了多久,太陽光中的熱力減弱了很多。
身後的洛桑突然説:“來了一個人。”果然,一個人正往山坡上走來。來人是一個鄉村郵遞員。他走到我們跟前,向洛桑問好,卻對我視而不見。洛桑拿來一瓶酒放在地上,又拿出了一塊,鄉村郵遞員從包裏掏出一大塊新鮮
酪,然後,兩個人
得乾乾淨淨下到了温泉裏。我也學他們的樣子,下到水裏,然後,把頭深深地扎進温熱的水裏。水,柔軟,温暖,從四周輕輕包裹過來,閉上眼睛,是一片帶着嗡嗡響聲的黑暗,睜開眼睛,是一片盪漾不定的明亮光斑。一個人在母腹中就是這個樣子吧,佛經中説,世界是一次又一次毀滅,一次又一次開始的,那麼,世界開始時就這樣的吧。洛桑和鄉村郵遞員把大半個身子泡在温水裏,背靠着碧草青青的湖岸,一邊享受温泉水的撫摸,一邊享用剛才備下的美食:酒、
和
酪。我卻深深地把頭紮在水裏。每一次從水裏抬起腦袋,只是為了把嗆在鼻腔裏的水,像牲口打響鼻一樣噴出來,再深深地
一口氣,再一次扎進水裏。
就這樣週而復始,一次又一次扎入水中,好像我的生命從這個世界產生以來就從來沒有幹過別的。扎進水裏,被水温暖而柔軟地擁抱,睜開眼睛,是動盪不已的明亮,閉上眼睛,是結結實實的帶着聲響的黑暗。於是,我的生命變得簡單了,沒有痛苦,沒有灰的記憶。只是一次次躍出水面,大口呼
,讓新鮮空氣把肺葉充滿,像馬一樣噴着響鼻把嗆進嘴裏的水噴吐出來。這是簡單的結結實實的快樂。是洛桑狠狠的一巴掌結束了我的遊戲。
這些串成一串的温泉小湖都很清淺,當我把頭扎向深水時,股便
出了水面。洛桑一巴掌把我拍了起來。看我捂住
股的樣子,鄉村郵遞員放聲大笑。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小矮人的腹腔裏能發出這麼大的聲音。這太過宏亮的聲音讓我
到了尷尬。但是,洛桑遞給我的酒化解了這種尷尬。
酒,還有鄉村郵遞員的酪,加上正在降臨的黃昏,使我與温泉的第一次遭逢部分地符合了我的想像。酒
開始起作用了,我説:“如果再有幾個姑娘。漂亮的姑娘。跟我們一樣赤身
體的姑娘。”這句話使兩個人大笑起來:“哦,姑娘,姑娘。”
“温泉裏再沒有姑娘了嗎?”兩個人依然大笑不已。
很多年後,在東京,幾位本作家為我們舉行的宴會上,大家談起了
本的温泉。我問頻頻為我斟酒的老作家黑井謙次先生,是不是還有男女同浴的温泉。川端康成小説裏寫過的那種温泉。老作家笑了,説:“如果阿來君真的想看的話,我可以做一次嚮導。只是先聽一個故事吧。”他説,他四十歲的時候,與阿來君差不多的年紀,離了喧囂的城市,到北海道去旅行。一個重要的內容當然是享受温泉,同時,也想看看男女同浴的温泉。在外國人的耳朵裏,好像整個
本的温泉都是這樣。而在
本,你被告訴這種温泉在北海道,尋訪到北海道,你又被告知那種温泉在更偏僻一些的地方。黑井謙次先生遇到的就是這種情況。他住在北海道一間著名的温泉旅館,但那裏沒有男女混浴的地方。經過打聽,人家告訴他有這種温泉。他走了很長的路去尋訪。結果他説:“温泉裏全是一些退了休的老頭老太太,他們對我説:‘可憐的年輕人,以前沒有見過世面,到這裏來開眼來了。’”黑井謙次先生這個故事,在席間
起了一片開心的笑聲。黑井先生又給我斟上一杯酒:“阿來君,我告訴你這個温泉在哪個地方,只是,那些老太太更老了,一個四十歲的男人該被他們看成小孩了。”大家再次開懷大笑。
回到酒店,我開始收拾東西,明天就要出發去據説也有很多温泉的上野縣的上田市。我眼前又浮現出了中國藏區草原上的温泉。草原寧靜,遙遠,温泉水輕輕漾動寶石般的光芒,鳥鳴清脆悠長,那光芒隨着四時晨昏有無窮的變化。
我又想起那次在温泉時的情形了。
我説:“如果這時再有幾個姑娘…”洛桑和鄉村郵遞員説,如果我有耐心,多待一些時候,就可以碰到這種情形。但在花臉貢波斯甲和寨子里老輩人的描述裏,從晚到盛夏,温泉邊上每一天都像集市一樣喧鬧,許多赤
的身體泡在温泉裏,靈魂飄飛在半天裏,像被陽光鍍亮的雲團一樣鬆弛。美麗的姑娘們紛披長髮,眼光
離,
房光潔,歌聲悠長。但是,當我置身於温泉中,這一切都彷彿天堂裏的夢想。我把這種
覺告訴了身邊兩個男人。我們都喝得有點多了,所以大家都一聲不響,躺在温水裏,聽着自己的腦海深處,什麼東西在嗡嗡作響,看星星一顆顆躍到了天上。
洛桑説:“這種情形不會再有了。這個規矩被止了這麼多年,當年那些姑娘都是老太太了。現在的姑娘,學會了把自己捂得緊緊的,什麼都不能讓人看見。男人們被土地,被牛羣拴住了,再也不會騎着馬,馱着女人四處
。一匹馬關得太久,解開了絆腳繩也不會
風奔跑了。”
“只有我,每天都在路上,”鄉村郵遞員還沒有説完,洛桑就説“得了吧。”小個子的鄉村郵遞員還是不住嘴,他説:“我每天都在到處走動,看見不同的女人。”我看見他口裏的兩顆金牙上有兩星閃爍的亮光。
洛桑説:“住嘴!”郵遞員又灌下一口酒,再對我説話時,他胃裏的腐臭味撲到我臉上“朋友,我是國家幹部,女人們喜歡國家幹部,因為我們每個月都有國家給的工資!”洛桑説:“工資!”然後,兩個耳光也隨之落在了郵遞員的臉上。郵遞員捂着臉跳上岸,瘦小身子的輪廓被夜沒,使他看起來更像是一個不太具象的鬼影。他捱了打卻笑出了聲,話依然衝着我説“這狗
的心裏難受,這狗
的眼紅我有那麼多女人。”洛桑從水裏跳出來,兩個光身子的人在夜
中繞着小湖追逐。這時,下面的公路上突然掃過一道強光,一輛吉普車大轟着油門離開公路向山坡上衝來。雪亮的燈光罩住了兩個赤身
體的男人。洛桑強壯
拔,郵遞員瘦小而且籮圈着腿雙。車燈直
過來,兩個人都抬起手臂,擋住了雙眼。車子直衝到兩人面前才吱一聲剎住了。車上跳下一個人,走到了燈光裏。郵遞員放下手臂,囁嚅着説:“賢巴縣長。”洛桑像牙疼似的哼了一聲。
賢巴縣長對他視而不見,徑直走到洛桑面前,説:“我的朋友呢?”洛桑一下沒有回過神來:“你的朋友?”我在水裏發出了聲音:“我在這裏。”賢巴説:“我在鄉政府等了你很久,我以為你會去鄉政府。”我説:“我是來看温泉的,到鄉政府去幹什麼?”賢巴説:“幹什麼?找吃飯睡覺的地方。”
“難道跟他們就沒有吃飯睡覺的地方?”副縣長説:“穿上衣服,走吧。”然後他又轉身對洛桑説“你這種人最好離我的朋友遠一點。”
“縣長大人,是你的朋友豎起大拇指要跟我走的。”洛桑又灌了一大口酒,對我説“原來你也是個大人物,跟你的朋友快快地走吧。”這時,那個鄉村郵遞員已經飛快地穿上衣服,提起他的帆布郵包,鑽進夜,消失了。
賢巴拉着我朝汽車走去,洛桑也一把拉住了我。我以為他改變了主意叫我留下來,如果他説你留下,我想我會留下的,但他説:“就這麼走了?國家幹部騎了老百姓的馬不給錢嗎?”我還光着身子,賢巴把一張五十元的紙幣扔給這個臉上顯出可惡神情的傢伙。紙幣飄飄蕩蕩地落到水裏,洛桑笑着去撈這張紙幣,我穿上衣服。坐在汽車裏,温泉泡得我渾身很舒服地癱軟,腦子也因此十分木然。我半躺在汽車座椅上,汽車像是帶着怒火一樣開動了,車燈出的兩
光柱飛速掃過掩入夜
的景物,一切剛被照亮,來不及在眼前呈現出清晰的輪廓便又隱入了夜
。很快,汽車搖搖晃晃地開上了公路,聲音與行駛都平穩了。
賢巴轉過臉來,這幾天來那種客氣而平淡的神情消失了,當年參軍前臉上看人常有的那種譏誚神情又浮現在他那張看上去很憨厚的臉上:“拍到光身子的女人了嗎?先生,時代不同了,你不覺得那是一種落後的風俗嗎?”
“我覺得那是美好的風俗。”汽車顛簸一下,賢巴的頭碰在車身上,他臉上譏誚的神情被惱怒代替了:“你們這些文人,把落後的東西當成美,拍了照片,得獎,丟的可是我們的臉。”我不再説話,在這麼大的道理前還怎麼説話?這種話出現在報紙上,電視上,寫在文件裏,甚至這麼偏僻的草原上也有人能把這種道理講得義正辭嚴,而我已經習慣沉默了。
突然我又想起了剛剛離開的温泉。不斷鼓湧,靜默地吐出一串串珍珠般晶瑩氣泡的温泉。甚至,我恍然看到陽光照亮了草原,風吹着雲影飛快移動,一個個美麗健碩的草原女子,從水中歡躍而起,黃銅的藏族人肌膚閃閃發光,飽滿堅
的
房閃閃發光,黑
的體
上掛着晶瑩的水珠,瞬息之間就像是串串寶石一般。
我甚至沒有提出疑問,這種美麗怎麼就是落後呢?
我只是被這種想像出的美麗所震撼。我甚至想,我會愛上其中的哪一個姑娘。温泉把我的身子泡得又酥又軟,車子要是再開上一段,我就要睡着了。但車燈出的光柱停止了搖晃,定定地照在一幢紅磚平房上。這是轄管着温泉的鄉政府。當晚我們就住在那裏。縣長下來了,鄉里的書記、鄉長、副書記、副鄉長、婦聯主任和團委書記都有些神情振奮,開了會議室,一張張長條的藏式矮几上擺上了手抓羊
,和新釀的青稞酒。鄉長派人叫發電機在半夜12點準時停電的小水電站發個通宵,然後
了大衣,舉起了酒碗。大家喝酒,唱歌,藏族的酒歌,情歌,也有免費歌。
這個鎮子很小,也就十幾幢這樣的平房吧。鄉政府裏歌聲大作時,已經睡着的大半個鎮子又醒過來了。我們宴集場所的窗玻璃上貼餅子一樣,貼滿了許多生動的人臉。一些羞怯而又興奮的姑娘被放了進來,她們喝了一些酒,然後就與幹部們一起唱歌跳舞了。
我希望這些姑娘不要這麼哧哧傻笑,但是她們卻興奮地哧哧地笑個不停;我也希望她們臉上不要浮現出被寵幸的神情,但是她們明白無誤地出來了。
我想對賢巴説,這才是落後的風俗。但賢巴縣長正被兩個姑娘圍着敬酒,他已經有些醉了。他很派頭地勾勾指頭叫我過去。兩個帶着巴結笑容的姑娘也向我轉過臉來。我在他們身旁坐下來,賢巴又是很氣派地抬抬下巴,兩個姑娘差不多是把兩碗酒灌進了我的嘴裏。她們實行的是緊貼戰術,我到了堅實
房一下又一下的碰觸。這種碰觸的記憶已經很遙遠了。所以我不由得躲閃了一下,賢巴咧着嘴笑了:“怎麼,這不比想像温泉裏的
浴更有意思嗎?”兩個姑娘也跟着笑了,我覺得這笑聲有些放蕩。但也僅此而已。一些放蕩的笑聲,一些淺嘗輒止的接觸。
賢巴悄悄地對兩個姑娘説:“這傢伙是我的朋友,他帶了很高級的照相機,要拍女人在温泉裏的光股照片。”又是一些放蕩的笑聲,一些淺嘗輒止的接觸。
當然,他們比我更深入一些,但也只是一些打情罵俏,如果最後沒有寬衣解帶,這種打情罵俏也是發乎情止乎禮儀的意思。雖然我也看到了一些人的手在姑娘身上順着曲線遊走與停留。送走這些姑娘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瞌睡與酒意得人腦袋很沉。我和副縣長住在一個屋裏。上牀前,賢巴親熱地擂了我一拳。我又
覺到年少時的那種友誼了。上了牀後,賢巴又笑了一聲,説:“你這個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