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紀實與虛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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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伴忽然就拍了一下他,他回頭看看站在面前的這兩個女孩,有一瞬間,臉上的表情被凍住了,凝固起來,冷峻的。
這個人不笑的時候是冷的。
女伴説:“我朋友説你長得好看。”夕急了,跺了一下腳,吐着説:“我們見過一次面的。”他甚為疑惑地叫了一聲,這樣“咦——”夕比劃着手解釋着:“就幾天前,在坊街,在那個牆底下…”
“別説了,別説了。我想起來了。”他忽然一揮手,大聲嚷嚷起來“你跑這裏就是為了揭發我這個?多丟人啊。可別説了。”説着,他抹了一把臉。
夕覺得,他肯定是害羞了。
女伴問:“夕,你要揭發他什麼?”夕説:“沒有啊。”女伴説:“夕,你騙我。”夕只好搔着頭皮説:“他隨地大小便。”女伴當時捧着肚子笑起來。她説:“這也太離譜了。”他哭喪着臉説夕:“你這個人,你這個人,怎麼什麼都説呢!”夕也覺得自己的嘴巴欠,很不好意思地説:“對不起啊。”他説:“對不起有什麼用?一會兒全劇團的人都知道我的醜事了。”夕説:“我請你吃頓飯吧。”他想了想説:“吃飯也不能彌補我的心靈創傷,不過看在我們見過一次的面上,我就接受你的邀請。”女伴説:“頭次見到這麼不要臉的人。”夕和他一起走在暖的多靈大街上,太陽在筆直街道的一頭垂直落下,燈光漸次地被點亮,夕覺得自己成了童話裏的小公主,而身邊的他就是英俊善良的小王子。
可是,又有一種陌生的疏離夾在兩人中間,夕覺得口乾舌燥。千頭萬緒無從説起。顯然,他是快活的,和一個陌生女子上街吃飯,他並不介意,甚至以此為榮。天光是黑的,一層一層地黑下去,黑到像墨汁一樣,四周是灰濛濛的白,夕覺得這顏好看極了。
一起吃飯的時候,夕鼓足了勇氣問他:“你覺得好看嗎?”他説:“好看。”夕笑着説:“你知道我問你什麼好看啊?”他説:“你啊,你好看啊。”夕突然紅了臉,他似乎並沒有看見,埋下頭繼續吃飯,發出很大很大的響聲。
夕説:“你什麼時候走啊?”他説:“我都一年沒回家了。今年過年肯定是要回家的。”
“家裏都有誰啊?”他頓了一下“我父母,還有我姐姐,她可能今年過年前後結婚,所以我要回家。”
“真希望你能在這裏多住一些子。”他笑笑説:“我以後還會來的。”冬天的褐海其實是很漂亮很漂亮的。儘管這裏是一個邊陲小鎮,可是市中心的多靈大街上卻一番車水馬龍的景象,玻璃窗上凝了厚厚的一層冰凌花,夕用手指按在上面,涼意從指尖向周身蔓延,小冰粒一點一點融化,透過這一個小孔,可以看見多靈大街上的燈火輝煌。
吃完飯,光強送夕回家,一時間,兩人都陷入了沉默,只有被他們踩在腳下的雪發出寂寞的脆響,夕不由自主地往他身邊靠了靠,伸出手去尋找他,他順勢拉住夕的手,一種落定的覺,暖暖的,滿滿的,充盈在她的內心。夕在他抓住自己的一瞬間,突然停下了腳步,轉身凝視他的臉,忍不住捧住它,端詳着這張臉,它是冷的,像落在皮膚上的雪花一樣,有微微的涼意。他把嘴湊了過來——她呢喃着説“我害怕。”他問:“你怕什麼?”她搖搖頭,她也不知道自己怕什麼——他繼續把嘴湊過來,一直到他們緊緊地挨在一起。
他們約好了第二天在市大劇院再次見面。夕因為回家太晚,怕挨父親罵,打赤腳進的屋。她貓着,手上提着兩隻鞋子,在黑暗裏穿過客廳,當她停在一面落地鏡面前時,燈豁然亮了。她恍惚了一下,之後看到自己狼狽不堪的模樣,做賊一樣,嘴巴上的口紅被光強咬得一片狼藉,她忍俊不,竟然笑出了聲。父親質問她幹什麼去了。她説單位演出結束開慶功宴來着,所以回來晚了。父親又問樓下送她回家的那人是誰。她眨巴了幾下眼睛説是張建國。父親從客廳那一側走過來,俯身對她説:“夕,説實話,你再這樣瘋下去非把你媽氣死不可。”她不説話,垂着兩隻手,一副委屈的模樣。父親説:“你扯謊,張建國才從這裏離開,他等你一個晚上了。”——張建國是當時夕父親的朋友給夕介紹的一個對象,張建國是一個平實守己的人,模樣也是中規中矩,夕除了抱怨他的中庸之外,倒也挑不出其他病。為了避免家裏人沒完沒了地嘮叨,她索同意確定兩人之間的戀愛關係。夕心裏想着,哼,諒張建國也不敢把自己怎麼樣!
夕望着愠怒的父親,還想頂嘴,她説:“騙你幹什麼?騙你——”父親衝過來,迅速得讓夕眼花繚亂,來不及避閃,了她兩個耳光。她暈乎乎地淚眼婆娑地看着父親,咬牙切齒地説:“你把我打死吧!打死我你們就舒坦了。”癱軟的母親卧在牀上突然發出了悲愴的號啕,她詛天咒地,抱怨自己的疾患與女兒的忤逆。夕最討厭母親這樣了,一副活不起的架勢。
她鏗鏘有力地説:“煩死了!”轉身走,一隻鞋子已經蹬在了腳上。
“你幹什麼?”父親問。
“這個家是沒法呆了。我再也不想回來了。”夕不服氣地説。
裏屋的母親發了瘋一樣將牀敲得砰砰亂響。她説:“不許她走!把她捆起來,她敢走出家門半步,就敲斷她的腿!”父親臉鐵青,大手一揮,搖搖墜地説:“讓她走!走了以後就再也別回來了!”一隻玻璃杯突然飛出來,砸在牆壁上,粉身碎骨。夕瞧都沒瞧一眼,她厭惡死了父母的迂腐,義無反顧地衝了出去。
夕像瘋子一樣跑出來,風緊緊地吹着,窩在街口,聲音含混,旋起地上的輕雪,在路燈下,像恍惚的蛾,夕深一腳淺一腳走過去,積雪淹沒了鞋跟。整個褐海在這個有點絕望有點甜有點不知所向的夜晚傾斜,似乎有一種坍塌的跡象。夕的臉着雪花,蠻橫地往前走,她想遇見一個人,她想他沒走遠,肯定就在附近,或者才轉到多靈大街上去。夕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偶爾的瞬間,腦袋裏蹦出兩個字,金光閃閃的,彷彿指路的燈——“私奔”她的神經一下就繃緊,私奔私奔私奔,這兩個字排列在一起,在眼前揮之不去地飄動,她身體裏的血肯定是燒了起來,熱火朝天,汗積聚在了額頭。夕想到了私奔,就想到了那個人。
“光強。”她不由得將他的名字念出了聲。
通往多靈大街的巷口有一盞格外拔結實的路燈,燈光明亮,在黑夜裏,像一盞小太陽。夕知道許多坊街的女孩都是在那盞燈下和自己的心上人見面的。久而久之,那盞燈成了坊街年輕人心裏見證愛情的標誌。它被賦予一個美麗的名字:照亮愛情的燈。以前夕聽女伴説起的時候總是一臉的鄙夷,嘴裏喊着“切,快別跟我説這些了,麻死人。”現在夕的心一起一伏,只剩下一個信念了,她想不出用更好的詞來形容這盞燈了,愛情之燈,她咬住嘴,連奔帶跑地趕了過去。
——遠遠看去,路燈下站着一個人。燈光只給夕留下一個剪影,略顯頹廢地倚靠在牆上,整個身體有一種搖搖墜的美。這個人肯定是光強!夕在心裏這樣認定。她想,就從今天晚上開始,和這個男人一起私奔算了。
臨近那人的時候,夕緊張地站住,聽着自己狂亂的心跳,聽見一路尾隨而來的踩雪的脆響突然消失,她深呼,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勢,聲音大不大小地叫了一聲“光強——”然後,奮不顧身地撲了過去,就在她伸展出去的雙手將要攬住宛若貼在牆上的男子的時候,夕站定了,勉強站定,身體搖擺得像一株風中稻草,她無比委屈地説“怎麼是你?”張建國説:“那你以為是誰?”恢復瞭如水的平靜,夕的口氣又倔強起來:“我管得着嗎?”
“夕,你別這樣子好不好?”
“不好!”
“我這一切都是為了你,你不稀罕你直説!”夕這才看見張建國額上的血,沿着腮下來,有幾滴砸向雪地,泅紅一片。夕忙從口袋裏扯出一張紙巾,湊過去給張建國揩乾臉上的血跡,她邊擦邊説:“你這是怎麼搞的?和誰動了刀子了?”張建國一把推開夕,蠻橫地説:“你別碰我!”夕説:“你真是一筋!”張建國説:“他把我打成這樣,你高興了。”夕説:“光強?”張建國的身體突然沿着牆壁滑下來,他大約頭一次聽到打他的那個人的名字,牙齒咬得咯吱響,雙手抱住受傷的頭,蜷在那兒,亂七八糟,偶爾動一下,像是一堆垃圾。
夕説:“你們怎麼會打起來?”張建國不説話,他頭腦混亂,抱着頭,紋絲不動。夕忍不住走過去,把手放在他蓬鬆的頭頂,輕輕拍動:“他現在哪裏去了?”
“他比我好,什麼都比我好,你以後就去找他吧,別來找我了!”夕臉慘白,説不出話。事實也確實如此,她不知道怎麼面對眼前的張建國。
張建國知道夕絕不肯成為一株葵花,像追逐太陽一樣追逐自己,死心塌地,他現在內心朗然,這個女子她死也不會。
本來説好了這一天張建國去接夕回家,可當張建國騎着車到劇院的時候,看門人聳着肩膀用一種近乎嘲笑的口吻説:“早就散場了!”他又馬不停蹄地趕回來,在夕的家一直坐到將近晚上十點左右的光景,才起身告辭,這中間,夕的父親一直坐在他對面煙,並不提及夕的事,他偶爾探手夠過煙缸,將煙灰彈落其中,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的城,並不嘆氣,近乎水一樣平靜地對他説:“建國,以後要待夕好。”張建國也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恭敬地説:“時間不早了,伯父,要不——”夕的父親衝他揮揮手説:“你先回家吧。”張建國猶豫了一下,似乎想説什麼,可終究沒吐出一個字,站起身來抻平衣角,向夕的父親告辭。在樓下開車鎖那會兒,張建國看見了夕,她跟着一個陌生人走過來,聽上去似乎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説話,再近些的時候,聲音忽地消失,湮沒在暗無天的大雪之中。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張建國的身體小心翼翼地沉了下去,將臉藏在密密麻麻的車輻條的後面,緊張地盯看着搖晃在眼前的四條腿,叉站立在雪地上,夕紅的皮鞋宛如一團炭火陷落在這個雪夜。鞋跟已經完全為積雪所淹沒,只有鞋幫還顫巍巍地呈現在地平線之上,張建國心驚跳地藏匿在暗影裏,他看見那個陌生人終於把手搭過來,俯下臉來,吻住夕,綿延不絕地愛撫、親吻。
張建國一動不動地藏在那兒,彷彿自己才是陌生人,正在偷窺一場放給別人看的電影。為此,他有點尷尬,有點動。
我打斷了童童的敍述。她的聲音戛然而止。顯然,她還沒有完全從敍述中身,眼神看上去有點遊離,上凝結着一個僵硬蒼老的微笑。我又點上一支煙,深深了一口,皺着眉問童童:“這故事你哪兒聽來的?”童童説:“不是聽來的。”我去抓她的手,她卻倉皇般閃開,起身,走到窗前:天,萬物花開,天的陽光總是格外透明、乾淨。幼兒園的孩子們都已經被教師帶到教室裏去了,只有一個空蕩蕩的鞦韆在風中晃來晃去…
經歷了一些事情,曲曲折折之後,我們的愛情似乎更加牢靠了,我站在童童的身後,抱定她,在她的耳邊喃喃地説:“童童,以後不要再有跳樓那樣的傻想法了。”她的身體冰冷異常,抱在懷裏,像抱住一塊冰,而我的身體已經微熱,甚至有了慾念,我總是不能明白,為何我的慾念總是如此這般來去匆匆。
“島嶼,你一直不會放棄我,對嗎?”我篤定地説:“對,我們一直都不放棄彼此。”
“無論發生什麼事?”那天,我帶童童去了我和曼娜合租在火車站附近的大房子,有哥特式建築尖尖的屋頂,從外面看上去特別漂亮。童童那天異常温柔、勇敢。眼神轉。有時候,我覺得她像一個嘰嘰嘎嘎沒完沒了的女中學生,可另外一些時候,她躺在那兒,沉靜如水,優雅得不可一世,像個成的女人。
她把襯衣的紐扣解開了一粒,堅定地説:“島嶼,來吧。”我瞠目結舌地看着童童,手中盛裝着紅酒的高腳杯迅疾墜落,砰的一聲,砸斷我驟然繃緊的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