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榛·依然站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他兇了一陣子,陷到沙發裏煙。
我説:“你兇什麼?”他立即劈頭蓋臉地斥責我:“就是你就是你!一定是你乾的!”
“我幹了什麼?”
“你偷我東西!”
“我…”忽然想起來,去年冬天,姐姐住進醫院去的一天晚上,我從他的書包裏拿走了一個小維尼熊和三個避孕套。可那是唯一的一次,我悲傷地坐在那兒,自己也無力解釋為什麼拿走他書包裏的這些東西,難道這些東西僅僅意味着會讓弟和另外一個女孩產生微妙的關聯?
我的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
我説:“弟,你不該這個樣子,我是為你好。”弟把燒了一半的煙狠狠地摁在自己的右腕上,皮燒焦,發出啦啦灼人的聲音:“行了行了,我受夠了你這樣子。”我把那個小維尼熊和三個避孕套從我緊鎖的屜裏翻出來,依次攤開在掌心上,面無表情地對弟説:“還給你的好東西!”他揚手打翻了我遞過去的手,飛濺起來的似乎還有心的碎屑。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淚無聲卻洶湧的出來。
“你算了吧!”他大吼道。
——我和弟是有距離的。中間是一道天塹,只能隔岸縱火,愛情對於我們來説猶如煙花,太過不切實際。即便是幻想,亦是無疾而終。想起來,是多麼可笑啊!我被所有的老師認為是那種女孩子,很爛很下賤,甚至從我的眼角眉梢就可看出端倪來。事實果真如此嗎?不不不,在那麼多孑然一身的夜晚裏,我擁着寒涼徹骨的夢,我失聲否認,像個小女孩,賣火柴的那個小女孩,舉着小小的温暖的火柴,在那一小簇燃燒的光芒裏,照亮自己遙不可及奢侈的夢:我可以與弟相親相愛。
那是事實嗎?我寫到作文本里去的那些字,字字惡毒,我被描述成一個和弟通姦的小女人,面目可憎,渾身佈滿了毒瘡…所有人都因此用一種例外的目光注視我,彷彿我是一個異端兒,來自另外的世界。有那麼多次,我看見大雪壓城,陰雲過境,仰起頭,成千上萬只飛鳥轟然飛過,飛鳥聲溢滿雙耳,我成了夭折的花,憂傷如同羽,箭鏃一樣刺向我,遍體鱗傷。窒息,掌心被撕裂一般的疼,試圖置辯,卻如同深海里寂寞的魚,發不出一點聲音,只有默默淌眼淚,卻無人看見。不是那樣的不是那樣的,我不過是以文字做針,反覆戳着自己柔軟的心,靠疼痛來驅趕麻木。和弟,從十四歲開始,他有了第一個小愛人之後,我們便很少説話,在我們之間,一直是橫眉冷對劍拔弩張。那所有寫在文字裏的情節,如同鴆毒,不過是我一個人天馬行空的臆想。我樂於踩着荊棘,着血,放聲歌唱。他從不把我放在眼裏,來與去似一陣風,只有在我擋住他去路的時候,他才會大叫一聲:“走開!”就是這個桀驁的少年,始終讓我抱有幻想:有一天,他會站在我面前,對我咧開嘴巴甜甜地微笑,叫我“榛”可是,此時此刻,他正一如既往地對我吼:“你算了吧!”他又説了:“你一天到晚哭喪着臉,簡直,簡直是如喪考妣!”他居然説出了一個成語。我知道這肯定是他的小愛人用來訓斥他的話,現在照本宣科再扣到我的腦袋上。我討厭他身上有其他女孩的影子、味道乃至一絲一毫。
他用了一種不懷好意的目光看着我:“你拿了我的避孕藥!”
“什麼?”
“就是你拿了我的避孕藥!拿去自己偷吃!現在還裝蒜!”
“我沒有!”弟簡直是無理取鬧,我劈手一巴掌扇過去,眼淚忽然就停了,沒有一點來由的,忽然就停了,被施了魔法一樣,淚水懸在腮上,不能泫然而落。我説:“你要怎麼樣?你究竟要我怎麼樣?”站在那兒的弟説:“你明天給我買去吧。這樣我們就算扯平了!”我看得見他眼中一閃而過的狡黠,幸災樂禍。
我仰起頭,盯着天花板,目光惡狠狠地像是要抓住什麼卻什麼也抓到,弟似乎有一點怯怕了,悠悠地説:“好。”第二天,下了很大的雨。
一整個白天,弟和我粘在一起。他像個小氓一樣,手裏擺着一把尖鋭的蒙古彎刀,氣勢洶洶的樣子,我所有的同學都對我避而遠之。他們以為我身後的弟是我新的男朋友,或者我的小保鏢。我和弟在滂沱的雨水裏走路時,看見了三個少年像尾巴一樣跟在我們身後。
我説:“他們賊眉鼠眼的,想幹什麼?”弟沒好氣地説:“你長得漂亮唄!”我説:“你再貧嘴!”弟説:“不貧了,那我們去便利店買東西去。”我不知道那個好看的男生叫什麼名字,但我知道他是我們學校新分配來的實習老師。便利店外面下着雨,我的臉肯定是紅了一下,因為在模糊的玻璃窗外,在馬路的對面,站着一個男孩,有濕淋淋的眼神,他探頭探腦地向這裏張望。弟在我的身後,用挑釁的目光盯着不遠處的實習老師。他只匆匆拿了一瓶滴眼轉身離開。
我對弟説:“這下你滿意了吧。”他衝着窗外那個閃開的少年的背影努了努嘴,説:“切,你怎麼不敢喊他的名字?”此時,我們正站在洶湧浩蕩的雨幕前,向遠處眺望着那個高高瘦瘦的少年的身影,在心裏又默唸了一遍那個男孩的名字:“張卓羣。”我和弟,似乎是兩個世界的人,水火不容。勢不兩立。
“你後悔當初沒選他來做你的弟弟,對不對?”我喃喃地説:“對,可我現在一點也不後悔。”就是這天晚上,弟出事了。我不知道具體因為什麼,一直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事情曲曲折折之後的本來面目。弟大約是先和人打了一架。在酒吧裏服了大量搖頭丸。他在事發的前後給曼娜發了一條短信:姐姐。柵欄酒吧。快來救我。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當時姐姐正在另外一家酒吧上班,差不多正是下班的時間,匆匆忙忙趕過去。弟的雙手卻已經被戴上了手銬。任憑姐姐如何斡旋也無濟於事。弟哭喪着臉對姐姐説:“求你別對榛説…”姐姐真的沒對我説這所有的一切。
我以為弟又在外面鬼混。徹夜未歸的事,他不經常幹了,只是偶爾的一兩次。第二天上學,我看見警車吱吱嘎嘎地停在學校門口,然後蠻橫無理地衝下來幾個男人,他們穿的大皮鞋把樓梯踩得叮噹作響。當時我安安靜靜地躲藏在校門一側的廊柱下,看見從理化樓裏走出的張卓羣,走在他前面的是從澹川來的實習老師——到現在我依然叫不上他的名字——他們似乎沒有注意到我,正一心一意地在那裏談論。我別過頭去,恰好看見幾個警察大張旗鼓的帶着高三的三個男生斜穿足球場向校門走去。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我仰起臉來,像葵花跟蹤太陽一樣追尋着他們的身影。如影隨形。其中兩個男生恨恨地看我,甚至嘟囔了一句:“賤貨!”最後走過的那個胖乎乎的男生竟然在對我擠眉眼。天!他竟然在對我擠眉眼。
有一刻鐘的時間,我在冥思苦想:“他們怎麼會被警察帶走呢?”想來想去,想不出答案,我又嘲笑自己,去無端的想一些不關乎自己的事。
“想來做什麼呢?”我問道。
晚上,我藉口去酒吧看姐姐,從家裏逃了出來,先是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風吹在臉上,濕而悶熱。我想找的人,不是姐姐,而是弟。先是去了柵欄酒吧,一般他都在這過夜,可他那天不在。那時的弟正關押在派出所呢!
——我怯生生地站在了門口,煙霧、滾燙的音樂以及面目模糊的人影、香豔的味道撲面而來。忽然一個聲音傳過來:“可以跳一支舞嗎?”我説:“不。”他説:“那你來幹什麼?”我説:“我找潘景家?”他説:“你還矜持的。”他的語調裏似乎有一種異樣的味道。他的手貼在我的身上,涼涼的。我有點看不清楚他的臉。
我説:“我不認識你,請你放開我。”他卻抓得更緊了。
他説:“你是一個很爛很爛的女人。可你卻偽裝得那麼好,不曾被人所識破,你是一個賤貨!”他説我賤貨!賤貨賤貨賤貨!我知道會有很多人指戳着我的後背這樣斥罵我。淚水猛地泛了上來。
我在淚水出來之前看清楚了抓住我手的這個男人,他的臉在一點點扭曲,裂開,無可挽救。我真想破口大罵,真想和他拼個你死我活,可不知為什麼,我發出了輕輕的呻——因為他把我疼了,我的手被他緊緊攥住,發出清脆的嘎巴嘎巴的聲音。
我説:“你鬆手!你這個…壞人!”我竟然選不出更惡毒的字眼來刺傷眼前這個面目猙獰的男人,他卻彷彿被我擊中了軟肋一樣停了下來,忽然醒悟了一樣,鬆開手。對我喃喃地説:“張卓羣説,潘景家昨天晚上被警察帶走了。今天他不在這兒。你走吧。”我狼狽不堪地倒退了出來。那麼倉皇。如同一隻落伍的大雁。孤單地鳴叫。
我沿着筆直的多靈大街開始遊蕩,夜晚的風是柔和的,聞上去有花香的味道,盛大而濃密。我提着自己的褶皺裙,宛若一個失去了愛人的失魂落魄的小公主,容顏散亂,月下獨行。一直到累了,倦了,卻不敢回家。
凌晨時分,我疲倦不堪,就要昏倒在馬路上。我開始循着來的路線原道返回。夜晚一點一點亮起來,能夠看見遠處的樓羣,一片崢嶸突崛,四分五裂地分割着城市,堅硬,雜亂,如同我們的生活,總是被一道一道攔開,不可逾越。只有好看的星星在頭頂放着暗淡並寒冷的光澤。
我在耳朵上上mp3,開始聽歌,孫燕姿的《遇見》:聽見冬天的離開,我在某年某月醒過來,我想我等我期待,未來卻不能因此安排…向左向右向前看,愛要轉幾個彎才來…
離家很近很近的地方才注意到身後的那個黑影。
我不知道他已經尾隨了我多長時間,我停下來,轉身看了他一眼,他也停在那兒,定定地看我。我繼續往前走,然後胡思亂想,把他想象成一個殺人狂,或者,或者是強姦犯!心裏微微有了恐懼,腳步卻怎麼也快不起來。我終於走到家門口,在一小片燈光那裏站住,再回頭看他,在模糊的光線裏,我看見他穿着藍的牛仔褲,白的襯衫,似乎是一塵不染。還有一張臉,浮現出來——張卓羣。
他的聲音有稀薄的温度:“榛,你別怕。我是張卓羣。”我扯了扯裙子,彎下,撿起地上的一塊小石頭,攥在手裏,手心裏有汗。我説:“你別過來,你過來我就用石頭敲破你的腦袋。”他説:“好。你等一會兒。”他踢踢踏踏地跑開了。不一會兒又踢踢踏踏地跑回來,用衣服兜着許多的小石頭。一顆一顆扔到我的腳下來,然後傻傻地笑着。
他説:“我要是敢過去,你就用小石頭把我的腦袋敲出一個大包來!”他的白襯衫髒了。
他站在距離我很遠的地方開始説話,那聲音若有若無,宛若天上將要消失的星光。他説他一直是一個悲傷的孩子。從小到大,一直如此。他説:“我的父母也許就要離婚了。我的爸爸好像和別的女人也有孩子…我很想知道那孩子是誰,長什麼模樣,爸爸説是個女孩,也叫榛呢!不知道和你是不是一樣的名字。想想也好,她要是跟我生活在一起,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她的。我才不傻了吧唧的妒忌呢!有什麼妒忌的呢!其實有個姐姐妹妹多好啊,可以一起玩,遇到什麼事啊還可以商量。你説是不是?”我有點聽不明白他在説什麼,只是一聲不吭地聽着。他絮絮叨叨沒完沒了。
他又從頭説起來:“我爸媽就要離婚了。他們離婚了,我怎麼辦呢?爸爸是不是會去找那個女人呢?我知道那個女人叫蘇。我還看到了她的模樣。我覺得她和你有點相像呢!她問爸爸要他們之間的孩子,爸爸説…不説這些了,不説了。”
“…”
“我想,要是我去自殺,或者離家出走,也許我的父母就怕了吧!就不會離婚了吧。誰知道呢。我也沒試過。明天去問問島嶼老師去!”我忽然就看見那張臉。支離破碎。
我大聲叫道:“討厭!走開!”他受到了驚嚇一般,像一隻小兔子豎起了耳朵來:“你怎麼了?”我説:“我是一個賤貨!你們都別來煩我!”他想了想説:“我知道了,都因為潘景家。是不是?他總是惹你哭欺負你。是不是?我下次見到他一定饒不了他,我非教訓他一頓不可!”我説:“你滾你滾!我的事不要你管!”我把他拋給我的那些小石頭扔過去,叮叮噹噹的,有幾個打在身上,他發出痛苦的叫聲。身影一點一點遠去,卻總是念念不忘地回頭看我。
我轉身衝進黑乎乎的樓道。一邊跑一邊想:這個男孩子怎麼突然之間變得這麼温柔了呢?
之後的幾天風平靜。弟弟在看守所裏被關押了一週。他被放出來那天,我看見的弟已經長出了淡淡的鬍鬚——終究是個男孩子了。他沒對我説什麼,依舊是原來桀驁不馴的模樣,只是頭髮凌亂,眉枯萎。他本不把我和姐姐放在眼裏,大大咧咧地招呼着他的狐朋狗友去吃慶功酒了。
“這也值得去慶祝嗎?”我問姐姐。
姐姐説:“隨他去吧。你管他做什麼呢?”姐姐還告訴我,弟是被人陷害的。被抓起來的褐海中學的三個高三學生才是罪魁禍首。他們和弟結下了仇。所以在那天晚上,才強迫着弟下了大量搖頭丸。而且在他身上也偷偷放了很多粒。然後又叫來了警察。
“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他們是痞子。”
“是痞子也該有原因的。”
“你真的想知道原因嗎?”
“當然想。”於是,姐姐就説了:“榛,記住。都因為你。”
“因為我?”——到現在為止,我也不清楚具體的原因是什麼。他們和弟原本是很好很好的兄弟。卻只因在一次口角中提到了我。他們不知道潘景家是我的弟弟。口口聲聲用下賤骯髒的字眼來形容我。他們甚至想在第二天放學的路上攔截我…
我一下就想起了弟那天為什麼一直粘在我的身邊。
原來,原來。
“可是,他只能是我們的弟。對不對?”我什麼也沒説。只是看了看姐姐的眼睛,又看了看遠處的青葱的樹葉,發出很響亮的嘩啦嘩啦聲,我知道,夏天終於到來了。陽光垂直着落下來,將我心裏最黑暗的口照亮。一片奪人的温暖。我知道自己終於逃了出來,雖然鮮血淋漓,傷痕累累…是的,他終究是我的弟。
我們也許是有血緣的,誰知道呢?
我狠狠地呼了一口氣,對姐姐説:“我請你去吃麥當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