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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4章蘇州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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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蘇州十正當錢謙益、瞿式耜等一干江南名士、縉紳世家,正在虎丘千人石上高談闊論抗清救亡之策的時候,虎丘山門外的一座石橋上,卻有羣人正在一邊推推嚷嚷,一邊扯着喉嚨,彼此爭吵。

雖然早有人預先在橋頭豎起了“閒雜人等止步”的牌子,但門外的人顯然沒把這警告當成一回事。

只見一名身材瘦小,面貌俊秀的儒服少年,正對着把守石橋的一干復社士子,橫眉怒道:“…讓開!這虎丘乃是天下名勝,又不是你們自家的祖產,你們來得,別人怎麼卻來不得?”而絡繹趕到石橋邊的旁人,聽得這位少年説得有理,即使原本沒打算進去瞧熱鬧的,一時間也紛紛掄起拳頭,叫喊助威起來:“…是呀!這虎丘又不是你們自家的私產,怎能這般隨意霸佔了呢!”那奉命守門的中年書生,看着自己似乎要犯了眾怒,只得連連作揖道:“…大夥兒不要鬧了,我們佔用虎丘乃是要討論天下大事,山上地方有限,容不下再多的人,怕出了什麼意外,還請大夥兒海涵。”

“…不行!這不是瞧不起我們麼?所謂天下大事,匹夫有責,為何不讓我等一起上去議論!如今時局大亂,韃虜狼子野心,荼毒江南,蘇州也是危在旦夕。此等命攸關之事,豈能只憑爾等擅專獨斷?”然而那領頭闖門的少年,卻是得理不讓人,見有人助陣,底氣更足,竟抬起頭來,朗聲吆喝道:“…反正我是一定要聽聽諸位先生們的對策!腳長在自家身上,被擠得失足落崖也是天意,哪個要你們管了?”

“…我們也是一片好意…”守門的中年書生見橋邊的人越聚越多,那領頭的俊俏少年又一味胡攪蠻纏,不有些驚慌。那少年卻趁機湊過來喊道:“…讓不讓過去?若要再阻攔的話,我們可要硬闖了!”然而,那守門的中年書生定睛一看,卻突然對着領頭闖門的儒服少年笑了起來:“…哈哈哈,姑娘,如今聚集在虎丘的不是縉紳名,就是官宦大儒,你一介女卻要到男人堆裏湊熱鬧,究竟意何為?”突然被説穿身份,那男裝少女的臉登時變得煞白,吃驚道:“…你、你怎麼得認出…”

“…呵呵,姑娘你雖説摘去了釵環,但耳上的環孔還在,焉能逃得過在下的眼睛!”那守門的中年書生伸手捋了捋鬍鬚,傲然笑道,“…剛才離得遠,這才沒看清楚,如今你卻湊過來,豈非不打自招麼?”那男裝少女伸手摸了一下耳垂,粉面一時通紅,跺腳恨道:“…你、你欺負人!我、我…”她支吾了幾聲,不由氣急,竟然掩面哽咽起來。而跟在她後面起鬨的眾人,也這才明白過來,一時間議論紛紛:“…呵呵呵,老夫真是眼拙了,原來是個女娃子呀,我説她個子怎地這般嬌小呢!”

“…這麼如花似玉的小女娃兒,喬裝改扮成這副模樣,想必是偷着來私會哪位情哥哥吧!”

“…嘖嘖嘖…看她粉面桃腮的,簡直像是水塘裏的藕,不知哪個後生有這般豔福…”

“…哎,真是世風下啊!連個丫鬟都不帶就出來亂跑,這姑娘竟然如此不守婦道!”

“…呃,看她那模樣脾氣和做派,想來也不是什麼正經人家的女子吧!”

千夫所指之下,看着周圍這些男人的眼神漸漸變得猥褻起來,那男裝少女一時間又羞又氣,卻又拉不下臉來當眾耍潑…幸好,就在她羞憤絕之時,卻看到一位峨冠博帶的年輕士子徐徐走來,不由得頓時眼神一亮,高聲嬌喝道,“…陳子龍!我找你找得好苦呀!怎麼到了蘇州也不來見我?!”那邊的松江名士陳子龍,原本正在跟身旁的幾位朋友説話,聽了這位男裝少女的叫喚,頓時就是一愣。直到那少女將頭上的方巾取下,出如雲的長髮來,才恍然大悟,連忙湊過去伸手將她拉住。

“…哎呀!怎麼竟會是你!楊影憐,你幾時到的虎丘?”

“…剛到的虎丘,還沒進門呢!就被攔了下來!真是晦氣!”那男裝少女手,呵出一團白氣,不悦地説道,“…還有,別叫我楊影憐,本姑娘如今姓柳,名隱,字如是,你可要記清楚了…”

“…呵呵,你這新名字倒是靈古怪,楊柳不分,隱去真名,作如是觀。竟比舊名還要大氣呢!”看到兩人互相打情罵俏,這般異常絡的模樣,旁邊的幾位書生不由得有些好奇,甚至出了幾分曖昧和羨慕的神,“…陳兄,這位小娘子…莫非是你在蘇州結的紅顏知己?不給我等介紹介紹?”

“…呵呵,好的好的,我這就給大夥兒引見引見,她是盛澤鎮歸家院徐佛的女兒,去年與我在松江相識。別看她年紀不大,卻是冰雪聰穎。她寫的詩文,就連天如公(張傅)都多有讚譽呢!”説着,陳子龍便拉着柳如是,給旁邊的幾位復社朋友引見一番,柳如是也是一一施禮應對,鎮定自若。眾人見她不過是一個十幾歲的弱女子,竟然就敢獨自出城來闖虎丘,不由得暗贊她膽氣過人,非同凡響。

※※※※※※※※※※※※※※※※※※※※※※※※——站在虎丘山腳下叫門的這位男裝少女,就是大名鼎鼎的明末名,今年十六歲的柳如是。

柳如是,原本姓楊,生於萬曆四十六年(1618年),幼即聰慧好學,但由於家貧,從小就被掠賣到吳江為婢。崇禎元年(1628年),柳如是為江南名徐佛收養,自號“影憐”表“濁世自憐”之意。

崇禎五年初(1632年),柳如是被養母徐佛嫁與年逾花甲的大學士周某為侍妾。周大學生乃是狀元出身,常把她抱於膝上,教她讀詩學文,使得其他妾醋意大發。但婚後不過數月,周某突然暴死,因為柳如是並未生育子女,為當家大婦所不容,被迫下堂而去,旋即於蘇州、松江乘花船重青樓舊業。

寓居松江之時,柳如是(當時還叫楊影憐)與復社士子和東林黨人多有往,常着儒服男裝,與諸人縱談時勢、和詩唱歌,好出驚人之語,很得當時那些江南文人青睞,彷彿扮演着後世的際花角。包括陳子龍、張溥在內的許多青年名士,都曾是她的裙下之客。其中陳子龍與她關係最好,隱約已有情愫。

之後,柳如是又返回蘇州,直到不久之前方才改名為柳隱,取字如是,所以陳子龍尚不知曉。

(雖然柳如是被後人列入秦淮八豔之中,但她其實是蘇州名,基本上在蘇州和松江兩府盤桓。並沒有什麼確鑿的證據可以表明,她在從良嫁人之前,曾經到南京秦淮河上跟當地花船搶過生意。)彼此引見答禮完畢,眾人看着柳如是明眸皓齒、風姿卓絕,陳子龍容貌俊秀、英氣然,當真好似一對神仙眷侶,不由得紛紛讚歎。而陳子龍在跟柳如是寒暄過後,述説了久別重逢的動之情後,便責怪她身為一介弱女子,不該在這等兵荒馬亂之時貿然出城,更不該瞎參合男人們的抗清救亡大事。

不料柳如是卻反倒嬌嗔説,“…爾等這些正人君子,往不是總説什麼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如今諸位君子都在千人石上暢言救亡之策,事關家鄉安危,如是雖為女子之身,難道就不能關心一下麼?”對於柳如是的反駁,陳子龍乾咳了一聲,正想要説些什麼,卻突然覺地面似乎微微有些震動。不由得轉身踮起腳尖,朝着遠方眺望而去,彷彿隱約有一片瀰漫的塵土雪霧,正在視線盡頭的曠野上騰起。

而聚集在虎丘山門前的其餘人等,此時也都漸漸停止了喧譁,從空氣中隱約到了一絲異樣。

於是就有人手足並用,飛快地爬上旁邊的一棵大樹,手搭涼棚朝着遠方望去,當即便猛地一顫,差點一個倒栽葱跌下來,同時卻又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喊:“…是韃子!韃子的騎兵殺來了!”霎時間,虎丘的山門前一片寂靜,大家全都是一副目瞪口呆,彷彿難以置信的模樣。

但到了下一刻,眾人便反應了過來,一下子朝着各個方向譁然逃散。由於道路狹窄的緣故,不少人都彼此踐踏起來,甚至還有幾個倒黴蛋被擠進了冰冷的隆冬河水裏,只能載浮載沉地叫喊着救命。

在這等極度的混亂之中,陳子龍先是看着虎丘的山門,遲疑了片刻,但終究還是咬了咬牙關,低喝一聲“小生失禮了”便一把抱起柳如是的嬌軀,然後不顧她的掙扎,就拔腿往旁邊河道上停泊的一艘烏篷船狂奔而去…再接下來,陳子龍便親自搶過一把船槳,與船伕一起撐船離岸,拼命朝着遠處劃去。

與此同時,在他們背後的七里山塘街上,已經響起了韃虜戰馬的嘶鳴,還有各種慘絕人寰的哀嚎聲。

※※※※※※※※※※※※※※※※※※※※※※※※崇禎七年正月,東林魁首錢謙益、瞿式耜派遣子弟廣發名帖,以東林、復社之名,邀請四方縉紳大會於蘇州虎丘,商討籌辦義兵、保衞桑梓之事。遂結“正氣盟”推舉瞿式耜為盟主,以主持軍務。

然而此次虎丘大會前後籌辦多,無法保密,故而未等盟會召開,消息便已走漏,時值虜酋黃台吉御駕出南京,下詔聚兵於鎮江渡口,預備渡江北上,討伐徐州叛臣多爾袞。不料大軍尚未集齊,卻有細來報,言蘇州有人聚眾作亂,虜酋黃台吉遂下令掉頭東征,先討伐蘇州亂民。

正月十五午時,黃台吉親率虜騎數千,奔襲至蘇州郊外。錢謙益、瞿式耜正與數百江南士子集會於虎丘千人石,一時走避不及,幾乎盡皆被殺,使得千人石上陳屍枕藉,血漂杵。虎丘與會眾人之中,止有松江士子陳子龍、夏允彝等寥寥數十人,於虜騎抵達之際,及時搭上河船,沿水路僥倖走

殺盡虎丘士子之後,清軍又沿山塘街進蘇州。蘇州知府及城內縉紳聽聞虎丘之變,慌忙關閉城門,預備堅守。然而城中缺兵少將,亦無器械。清軍遂架炮攻城,一鼓而下,守兵倉皇逃散,蘇州知府於衙門大堂服毒自盡。至此,蘇州全城已然淪陷,然則城破之後,百姓依然不服,竟有義士持弓箭,趁夜偷襲虜酋黃台吉,傷其右肩。虜酋黃台吉負痛狂怒,遂下令屠城十,犒賞士卒,並以儆效尤…

於是,各路清軍得令大喜,相繼蜂擁入城,大肆縱兵殺掠,十不封刀,前後殺人五十餘萬。待到此番浩劫過後,蘇州這座素有天堂之稱的江南名城,已是宛如地獄——那些聰明可愛的稚齡孩童如花似玉的少男少女,慈祥和藹的老父老母,文采風的儒生,博學多知的智者,吃苦耐勞的農民,明圓滑的商人…各式各樣形形的人羣,在清軍的屠刀之下,都一起成為了填街巷、淤積江河的腐臭屍體。

據倖存者的描述,待到清兵退去,城內已是滿地皆嬰兒,或襯馬蹄,或籍人足,肝腦塗地,泣聲盈野。行過一溝一池,堆屍貯積,手足相枕,血染碧雪,塘為之平。道路積屍狼藉,腐皮鼓漲,血內潰。穢臭人,復經晴曝曬,其氣愈甚,雖值嚴冬,亦腥聞百里…各種慘絕人寰之處,當真是罄竹難書。

然而,就在繁華錦繡的蘇州城,正在血與火之中逐漸毀滅的時候,身為罪魁禍首的皇太極陛下,卻住進了東南文宗錢謙益的奢華別墅,位於虞山拂水巖下的拂水山莊,盡情地欣賞着江南園林的雅緻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