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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或先或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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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得足足做了半個月戲。薇園送的戲,排在第五天。演唱做過兩出吉祥戲之後,便打一個花旦,拿了戲單到龍中丞跟前請點戲。中丞看看他,卻生得眉清目秀,齒內紅。甚是可愛,因點了一出《貴妃醉酒》。那花旦便裝扮登台,果然是千嬌百媚,壓倒羣芳,此時外場只用一枝笛,越顯得他清歌妙舞。中丞歡喜叫賞,那花旦下了台,卸了裝之後,又親自到中丞跟前請安謝賞。中丞綱看他,果然生得韶秀可喜,與在台上時又是一般風韻,這種相貌,真是宜女宜男。因問:“叫什麼名字?”花旦垂手答道:“小名叫喜蛛兒。”問:“幾歲了?”答:“十七歲了。”中丞點點頭。喜蛛兒還周旋了一會,猛抬頭,看見珠簾裏面一個女子,對着自己目不轉晴的盡看,覺得沒意思,便向中丞説了個請假,走開了。

原來這幾天的排場,戲台是搭在花園裏一座正廳的前面,正廳便做了客座,卻把當中的圍屏卸下,掛了一重本簾子,以便把正廳後進做女客坐,一般的看戲。

本簾子本極稀疏,雖是隔簾,卻看得極透徹,不過隔開內外,是那麼一個意思罷了,所以那女子只管釘着喜蛛兒看,喜蛛兒也看得見有人看他。至於看他的女於是哪一個?姓甚名誰?

那又是做書的人也不知道,不便亂造謠言,只好等看官們看了下文,仔細去想罷了,閒話少題。且説當戲完席散,無事可表。次又鬧了一天,中丞有點倦了。

不等客散,先自退歸上房。不多一會,驪珠小姐也回來了,中丞道:“女兒為甚也老早回來?”驪珠道:“不知怎的,今天好像有點神思睏倦,所以早點回來。”中丞道:“本來一連鬧了幾天,也覺得厭煩了。”驪珠道:“正是。頭一兩天覺着很高興的。

後來慢慢就厭了,覺得那唱的也不甚好了。”中丞道:“統共聽了六天戲,我看只有昨天喜蛛兒唱的《貴妃醉酒》唱的最好。”驪珠道:“正是。

難得他扮起來猶如真美人一般,只怕楊貴妃當也不過如此,然而那麼一個人兒,怎麼取個蟲兒名字?”中丞道:“我兒愛聽他的戲,我明再傳了他進來唱兩出。”父女兩個談談説説,不覺落西山,外面男女賓客都散了,一宿晚景休提。且説次開演之後,龍中丞便叫傳喜蛛兒。承差人遍問各戲班,都不知道,想起那天的戲是薇園送的,便找着薇園去問。

薇園道:“喜蛛兒本來是京裏的相公,今年才贖了身體,要到南邊去搭班子,因為有一門親戚在濟南,所以繞道來探視。我在京裏相識他,所以叫他唱一齣戲,昨天他已經動身去了。”承差人只得照這番話去回覆中丞,中丞也就罷了,有事話長,無事話短。且説唱過十天戲之後,驪珠小姐便十分厭煩,不肯出去應酬了。

龍中丞以為她生喜靜,也自由她,等到半個月的戲唱完,稍為清靜了點,中丞也為勞頓多,每天見客過後,便到上房歇息,一切公事暫時都委託了幾位幕府老夫子。

只見驪珠近來十分清減,茶飯少進,因問道:“你莫非有病?為甚只管不茶不飯起來?”驪珠道:“這幾天不過人神倦點罷了,沒有什麼玻”説時恰值開飯上來,驪珠只用茶泡了一口飯,還吃了一大會,才勉強吃完了,龍中丞道:“你這個樣子,還説沒病!可不要耽擱壞了。”飯後,便叫人請醫生來。請了個本城醫生來,隔着門簾,診過了脈,開出脈案,説是勞頓停食,照着枳實消痞丸的湯頭,加減開了幾味藥出來,説吃兩服就好的。龍中丞見説是勞頓停食,倒好像有點意思。

因為接連聽了幾天戲,這種嬌貴千金,就要説勞頓了,接連吃了幾天酒席,就恐怕有停食了,就叫去撮了來吃。吃了兩服下去,如泥牛入海一般,絕無消息。龍中丞急了,叫另請一個醫生來,説的也和前醫一般,開的湯頭也是大同小異。

看官!須知撫台衙門一連唱了十多天戲,天天是有酒席的,合濟南府的人那個不知?此刻撫台的小姐病了,病情又是睏倦無力,不思飲食,豈有不捉住這個用神之理?

近世醫生大抵都是如此的,也不能全怪他兩個。閒話少提。且説龍中丞看了脈案藥方,便道:“前兩天先有個醫生,開的脈案方子和這個差不多,只怕未必對。”醫生道:“病源雖是一樣的看出來,用藥各人不同。吃了晚生這個方子,管保就好的。”説罷,又請將前醫的方子給他看了。

又批評了前醫的幾樣藥。誇説自己的藥是如何用意,如何可以得效,然後辭去。這個方子又吃了兩服,莫想有絲毫效驗,索鬧得睡多坐少。

並且多了個長吁短嘆的玻龍中丞更是急的了不得,令人出去遍訪名醫。爭奈總沒有一個看得對的,這一病就是兩個月,索月信也停了,瘦的剩了一把骨頭,面青白,一天有兩三次燒熱。燒熱起來。

便覺得兩顴上排紅、手心是終滾燙的,夜間更多了個咳嗽,此時的醫生又多半説是陰虧的了,爭奈藥石無靈,任你對病發藥,也不中用。這兩個月裏面,把一個龍中丞也急了個茶飯無心,眠食俱廢。

甚至叫了些和尚道士們,在衙門裏誦經禮懺,代小姐祈福。又叫姨太太們半夜焚香禮斗,代小姐求壽,如此又耽延了半個來月。一天,龍中丞忽然想起魯薇園是一把歧黃好手。

不過不大肯代人診病,所以朋友們多不知道:“自己和他是同鄉世好,所以深知他的學問。一向糊塗住了,總不曾想起他來,若是早想起了,只怕女兒的病早好了。”想罷,便叫人去請魯薇園。薇園以為有甚要緊公事,即刻上轅稟見。裏面傳出來説請到上房裏會。

薇園一向聽得驪珠小姐有病。只因是個小姐,不便過問,及至此時請到上房去會,便明知是請自家診治的了,提一提神,進去與中丞相見。

常禮已畢,中丞道:“小女一病數月,勢極懨懨,諸醫束手。可笑我一向公私迫,鬧的神亂智昏,把我們老朋友忘記了,今天才想起來,請代小女診一診脈,看到底是個什麼病源?訂個好方子治好她。我們老朋友,不説謝了。”薇園道:“怕職道的學殖淺薄,未必足擔此任。”中丞道:“在官言官。我們既是私宅相見,何妨略些,何必客氣!”説着,讓過一道茶,才親自陪了薇園列驪珠繡房外面。

丫頭們早已把房門簾放下,門外擺了一張茶几,上面擺兩本書做脈枕,茶几旁邊擺了一把椅子,預備隔簾診脈。中丞道:“這是老世伯來診他,何必多這個事?”叫快撤去了,索請薇園到房裏去坐。驪珠小姐早已起來,坐在牀沿上了,只見她山鎖恨,秋水凝愁,別具一種可憐之,立起來向薇園福了一福,丫頭扶近桌邊坐下。

薇園寧心靜氣,低頭診過了脈,看過舌頭,方才和中丞一起出了繡房,仍到內書房坐下。説道:“小姐這個病,起初是思慮過度,憂鬱傷肝所致。

那時候如果投以順氣疏肝之品,不難痊癒的,此時病已深,肝木侵脾,不思飲食。陰火爍金,夜見咳嗽,神志不定,時見熱,虛損之象已見,恐成思勞。”中丞道:“你背誦醫書,我卻不懂,請教什麼叫個思勞?”薇園道:“勞傷之症,有五勞七傷。那五勞是:志勞,思勞、心勞、憂勞、痰勞,這思勞是由思想抑鬱所致。

任職道愚見,姑且開一個方在這裏,若是就這麼煎服,恐怕也不見大效,應得要找點賞心樂事,引得病人開個笑口,然後服藥,似乎好些。”中丞皺眉道:“有什麼賞心樂事呢?”薇園道:“閨閣小姐,每每因為困在深閨裏面,以致鬱成肝病。若在外頭散玩一兩天,再選一兩個會笑會説的人,在旁邊伺候,她自然有開心歡笑的時候。

據職道看,最好是送小姐出去逛逛千怫山,或者大明湖,一則散心,二則得點山水清氣,再選兩個伶俐丫頭,在旁伺候。只要小姐心開,肯説肯笑,把心事丟開,這個病就可以不藥而癒了,若是隻管鬱鬱不樂,就是變了藥店裏的蛀蟲也是沒用。”説罷,開了一劑疏鬱舒肝寧神順氣的湯頭,方才辭去。龍中丞便把姨太太丫頭們亂罵説:“好好的小姐住家裏,你們容她不得!

是要慪她生出病來,你們才得快活!你們慪得她病,自然慪得她好。我此刻也沒有話説,只在你們身上醫好她便了。”説得眾人面面相覷。

當下二姨太太便道:“方才那先生和老爺説話,我們在窗口外面都聽得了,其實我們怎敢慪小姐?那先生説要小姐到外面去逛逛、散散心,不知老爺可答應?若是可行,我們便去勸來,等小姐早點好。”龍中丞聽説,點點頭。於是二婉太太引了一羣姨太太、大丫頭,到驪珠小姐香房裏去。不知小姐肯出去逛否?旦聽下回分解。

閲者諸君,想已知驪珠小姐之病源矣。世間尚有此以禮自持之小姐,吾不覺增無限慨。且於無文字中,亦可見龍中丞家政尚嚴,始有此好小姐。

閲者勿以吾言為不倫也,觀於自由自由之輩,吾於驪珠,且尊之為貞淑女子。無端拉之入怪現狀中,吾且引為罪過。因記此以自懺。***且説驪珠小姐一病懨懨三個月,合家大小還不知她的病源。被魯薇園看出了是憂思成病,務必要散心才很好。

龍中丞愛女情切,説不得要稍越禮教,叫家人們備了一隻遊船,泊在大明湖邊,叫二姨太太率領了三四兩個姨太太,與及素琴、錦瑟兩個大丫頭,陪了小姐到湖上去遊玩。又撥了一名使僕婦、兩名家人在船頭伺候。

時值八月新涼時節,那船上敞了兩面船窗,放下鮫綃簾子,陳設了小巧玲瓏的紫檀小桌椅。一羣人簇擁着驪珠小姐,轎馬紛紛,來到湖邊。上了船,船户便要開船。

忽然岸上來了一個人,頭帶大帽,家人打扮,手中拿着手版,跳上船來説道:“敝上是奉了營務處魯大人之命,在這裏伺候小姐的,特差家人過來稟安。”家人接了手版,給僕婦送到艙裏去。

然後自己在外艙垂手照樣回了話。驪珠看那手版時,寫的是某營某哨弁儘先拔補守備某某等字樣。不覺一笑道:“我們出來,怎好驚動他們?説擋駕不敢當罷。”僕婦仍舊把手版傳了出去,家人拿去還了來人,説過擋駕。

來人又道:“敝上帶了一哨人,分坐了四號船,靠在這左近護衞。”説着又指給那家人看道:“那東邊的兩號,這西邊的兩號,都是的。”説畢辭去。

忽又一個老媽走上船來,手裏提了一個食盒,徑到艙裏,替驪珠磕頭請安,又向姨太太們請過安,然後在懷中取出一張片子,遞給驪珠道:“敝上給小姐請安,井送上兒樣果,請小姐點飢解渴。”驪珠看是魯薇園的銜片,欠欠身道:“承你們大人賞,我不敢當。”老媽道:“敝上專豫備了一號火食船在這裏,船上有燕窩粥、鮮蓮湯、鮮芡實湯,小姐要吃粥飯,那邊一切都預備在那裏,小姐要時,只要管家們叫一聲就送到。”驪珠道:“那麼更不敢當了,我們不過出來閒逛一會兒,怎麼你們大人這麼費心起來?回去千萬替我道謝。”老媽道:“這是便當的事情,小姐倒是太客氣了!”説時在食盒內取出四盤點心:一樣是牛酪酥白糊糕,一樣是松子棗泥茯苓糕,還有兩樣是西洋式的餅。

又在食盒下層取出四盤水果:一樣是切薄的本湖鮮蓮藕,一樣是剝淨的本湖鮮蓮子,一樣是上海帶來的金山蘋果,一樣是牛白葡萄。又説道:“敝上説小姐的病不要忌嘴,吃了什麼可口就吃點,只要吃開了胃口,病自好的。”驪珠道:“貴上大人實在太費心了,你回去代我説,等我好了,親自到公館裏去叩謝。”老媽道:“這個敝上不敢當。”驪珠叫賞了他四吊大錢,老媽方叩謝去了,這邊便叫開船,盪到煙波深處。薇園備的火食船,緊隨在後面。那四號兵船,或先或後,相去總在十丈之外。

遊船在糊上蕩了一轉,在歷下亭前泊定。二姨太太説説笑笑的,説得驪珠肯到亭上去遊玩。那兵船上早已派了四名兵丁,先到亭上去驅散遊人,方是一羣姬妾簇擁了儷珠小姐到亭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