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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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多名男女季節工陸續入廠。男、女宿舍內,上、中、下三層鋪,鑲滿了人。因為要洗臉、刷牙、洗衣服,井台上擠滿了人。於是便有了打了水回宿舍涮洗的,宿舍裏的地面很快便泥濘一片。入夜,呼嚕聲、夢囈聲、放聲、息聲,通鋪嘎吱聲匯合成複雜的樂章,充滿氣體和力量。所有的人都壓在一起,我擔心房屋被脹破,擔心大通鋪支架被壓斷,我到惶恐,幸好,方碧玉就在我的身邊,隔着牆壁,我也能受到她的温度。
我們入廠後的工作,是在一位名叫“鐵錘子”的正式工人領導下清除院內雜草,鋪設垛底,等待新棉上市。
“鐵錘子”羅圈腿,駝背,眼睛不停地眨動,走起路來像只母鴨,説起話來像只公鴨。不是我有意要醜化他,因為他的水平太凹。李志高氣哄哄地説:“把這樣的人渣轉成正式工人,領導真是瞎了眼!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呸!就他那樣!?領導個雞巴!”
“鐵錘子”大號郭海“鐵錘”是郭海的名“鐵錘”後邊加一個“子”就有大不敬的意思了。郭海是廠裏的業務組長,領着垛棉花的一撥人,身邊有幾個親信,有一個名叫‘一撮’,有一個名叫‘座山雕’,前呼後擁,很是神氣。
棉花加工廠佔地五百畝,遠離村莊,周遭用墳磚圈起一道牆。那年頭煤炭緊張,磚窯無法開火,連公家搞建築都要用墳磚。破除信,生活艱難,老百姓積極扒祖墳賣磚換錢。老祖宗遭了殃。有幾個堂兄弟為爭一座墳,打得頭破血。我們割草,平地面,用石頭、棉籽皮、葦蓆鋪成一個個長方形大垛底。棉花收購淡季裏,廠內空地裏種了些花生、玉米之類,長得不好。收花生時男工女工都吃,吃得滿嘴白沫,拉稀跑肚的可不少。
在等待新棉上市的過程中,我知道了如下事情:1。棉花加工廠準確的名稱是棉油加工廠,屬縣商業局管轄。它負責收購農民的棉花,把棉花跟棉籽分離,棉花打成件外運,棉籽經過鋸齒剝絨機三遍絨,然後在榨油車間榨取棉籽油,定量賣給棉農食用。這種粘稠的黑油起初不做任何技術處理即食,後來導致了許多莫名其妙的病症。黨和政府為了保證農民身體健康,便在棉油裏放了火鹼在大鍋裏燒煮、沉澱,熬成清清的衞生油讓農民吃,怪病也隨即消失了。棉短絨據説是製造炸藥的基本原料,珍貴的了不得,嚴向帝修反出口,免得他們用中國人生產的棉短絨製造屠殺中國人的彈藥。棉籽殼可以喂牛。棉籽餅也可喂牛。儘管牛吃了棉籽餅糞便帶血,但人還是喂,牛也還是吃。所以説棉花一身都是寶“人民公社一定要把棉花種好,”這是最高指示。
“鐵錘子”在為我們訓話時嚴肅地説。他訓話時眼睛眨動得頻率更高。有一位大家都叫她“電”的姑娘咯咯地笑。
“鐵錘子”説:“不準笑,嚴肅點。”
“電”只管笑。有人説“電”是公社黨委副書記的女兒,正兒八經的高幹子弟,何人敢惹?
“鐵錘子”算什麼?
2。棉花加工廠有一個皮輥車間(主車間),一個打包車間(把皮輥車間加工出來的皮棉打成件),一個維修車間,一個榨油車間,一個紅爐組,一個財會組,一個業務組(負責把收購來的棉花碼上大垛用葦蓆和篷布封好),一個炊事班,一個警衞班,一個動力組(柴油機工和電工)。大概就是這些了。
棉花加工廠沒有自來水,只有一眼大口井,井裏吊着幾隻潛水泵,井邊掛着十幾只漆成紅顏的消防桶和十幾只大紅顏的泡沫滅火器。我們入廠一星期後在井邊發生了一場大熱鬧。起因是前邊説過的那位差一點捧上鐵飯碗的老蔡的老婆來找他。那天正逢集,老蔡的老婆從集上回來,胳膊上挎着個二升笆斗,笆斗裏盛着幾老黃瓜。女人約有四十多歲,梳着飛機頭,眼睛水汪汪的,一副風相。孫禾鬥攔住她問:“找誰?”她説:“找俺兒!”其實禾鬥知道她是老蔡的老婆,卻故意大聲嚷叫:“老蔡,你娘來看你了!”那女人也不分辯,隻手掩着口笑。老蔡慌慌張張跑出來,不滿意地説:“你來幹什麼?”女人道:“來看看你。”老蔡道:“我好好的,看什麼!”
“看看你有沒有勾搭大閨女。”禾鬥道:“老蔡天天摟着大睏覺。”女人説:“死鬼!今饒不了你!”説着就撲上來,一彎,練而準確地攥住了老蔡的丸,嘴裏説:“我讓你這個小和尚饞嘴!”老蔡乾嚎一聲,弓頭垂四肢勾勾,臉如同黃土。禾鬥忙上前把女人拉開。女人躺在地上打滾撒潑,驚動了廠長。廠長用火柴剔着牙走出辦公室,訓斥道:“鬧什麼鬧什麼?這是工廠。怎能胡鬧?”老蔡一看驚動了廠長,十分惱怒,熱血衝懵了頭,不計後果,一把抄過孫禾鬥肩上的破大槍,嘩啦一聲推上大栓,對着女人吼:“我這輩子就毀在你手裏,今我斃了你吧!”説罷就摟了扳機,震天動地一聲響,這支打過本鬼子的老槍拼着老命放了一響,也不知子彈鑽到哪裏去了。女人哇啦一聲叫,也不打滾了,也不瘋了,爬起來,捂着頭,跑着,喊着:“救命啊!救命!反革命殺人嘍!”老蔡端着大槍追。廠長1947年時當過民兵,有點膽量,喊道:“快,捉住他,先下了狗的槍!”禾鬥到底當過幾天兵,有軍事經驗,高一腳低一腳地去追老蔡。我們正在空地上拔野草,聽到大門口響了槍又看到一羣人追過來。
“鐵錘子”興奮得嗷嗷叫。老蔡的老婆一看老蔡虎虎地追來,嚇得滾,一頭扎到井裏去了。老蔡追上井台,嚎啕大哭着:“孩他娘喲,我活着也沒有什麼奔頭啦,跟你一路去吧!”把槍往井台上一扔,頭朝上腳朝下,立正着跳到井裏去了。眾人亂紛紛圍在井口,一看老蔡和他老婆在井裏折騰得緊,不救必定淹死,忙扛來一架竹梯子,沿着井壁順下去。大家都搶着下去救人。禾鬥憤怒地説:“閃開閃開,我是軍人出身,讓我下去。”只好讓他下,又找了些繩子,把老蔡夫婦拉上來,都沒喝多少水,把肚子裏的水往外擠了擠,就好了。一男一女兩個落水雞似的,對着眼睛看了一陣,竟摟着脖子哭起來,廠長氣得大罵:“混蛋老蔡,不是看咱在一村的面上,非開除你不可!”老蔡和廠長是一個村的人。正好食堂裏的伙伕江大田來挑水“鐵錘子”説:“得了,喝老蔡他孃的黑蛤蜊鮮湯吧!”廠長説:“老蔡,罰你和你老婆把井水淘乾淨!”老蔡的老婆淚眼婆娑地説:“表叔,讓俺兩口子説會兒話再淘吧。”
“呸!”廠長啐了一口唾沫,走了。走兩步又回頭罵孫禾鬥:“孫禾鬥,你的軍人的不是,廢物的一堆!”禾鬥不滿地問:“你憑什麼説我軍人的不是?”廠長説:“軍人,武器是第二生命,可你他媽的競讓老蔡一把就將大槍搶了過去,你算什麼軍人?”孫禾鬥不服氣地説:“誰知道這個人要奪槍呢?今兒個老蔡你要把老婆斃了,老子也要跟着倒黴,你的,蔫人一個,三腳踢不出一個響來的貨,使起武器來,竟然十分的麻利!”孫禾鬥帶着幾個小夥子給我們表演怎樣使用泡沫滅火器,並當真噴了一陣泡沫,的,噴出去十幾米遠,落在地上,像一攤攤爛棉花。孫禾鬥在訓話、表演的過程中念念不忘盯方碧玉,不過別人發現不了罷了。
對了,還有一個棉花檢驗組,負責給棉花定等級,要緊的一個部門。檢驗組長是一位名叫趙虎的小夥子,正式工人,皮膚很白,留着大背頭。
還應該提一下炊事班長江大田,這是位青島知青,細高挑身材,潔白牙齒,濃眉大眼號稱棉花加工廠第一美男子。他去井台挑水時,總是能碰到一些在井台上洗涮的姑娘。姑娘們直着眼看他。他很得意,用悦耳的青島腔跟她們調笑。
“鐵錘子”醋兮兮地提醒她們:“你們要小心,要透過現象看本質,漂亮的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姑娘們沒人睬他。所有的人都知道“鐵錘子”這傢伙三十多歲了,狗貓還沒見着,饞女人,饞得發了瘋。
新棉上市,皮輥車間開工。我沾了叔叔的光,幹了件輕鬆活:司磅。方碧玉被分派到皮輥車間看軋花機。在她的面前,棉籽和棉絨因為被兩隻飛速旋轉的皮輥擠壓和牽拉而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