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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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17歲,方碧玉22歲。我們懷揣着大隊裏的證明信,揹着鋪蓋捲兒,走出了從未離開過的村莊,踏上了通往縣棉花加工廠的車馬大道。支部書記的疤眼兒子國忠良像個跟蟲一樣跟在我們背後。他完全有理由跟在我們背後,因為他和方碧玉訂了婚。在我們那兒,定婚契約似乎比蓋着大紅印章的結婚證書還要重要。我不清楚國忠良的準確年齡,估計將近30歲吧。我恨這個傢伙。我幾乎把他看做了我的情敵。當然,這字眼既抬舉了他也抬舉了我自己。我用仇恨的目光斜視着這個身軀高大、儼然一座黑鐵塔似的我們村的太子。他馬牙、驢嘴、獅鼻,兩隻呆愣愣的大眼,分得很開,臉上佈滿了青紫的疙瘩,眼皮上有一堆紫紅的疤痕,據説是生眼癤子落下的。離村已有5裏遠了,他還沒有絲毫回去的意思。方碧玉突然站住,半側着身子,眼睛注視着路邊那些生滿了毒蟲的疤瘌柳樹,像木頭一樣用木頭般的聲音説:“你甭送了。”國忠良血上衝,臉皮變紫,眼皮上那堆雜碎變得像成的桑椹。他那兩隻小蒲扇一樣的大手下意識地着嶄新的灰布制服,口扭動,發出吭吭哧哧的聲音。
“你回去吧。”方碧玉説。
“俺…俺娘…俺爹…讓俺往遠裏送送你…”
“回去跟你爹孃説,讓他們放心。”方碧玉大步向前走去。
我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還在衣裳的國忠良,尾隨着方碧玉往前走。我甚至無恥地説:“忠良大哥,碧玉姐讓你回去,你就回去吧。”昨天夜晚的情景如同翩翩的蝴蝶飛到我的眼前。我家那隻蘆花公雞學母雞叫,好運氣降臨,我的福氣得家禽都錯亂。爹對我説:“支書終於開了恩,放你去棉花加工廠了。吃過晚飯你到支書家去趟,説話小心點,別惹他老人家生氣。站着,讓座你也別坐,聽仔細了沒有?”我牢記着爹的話,衣袋裏裝着母親給我的十個雞蛋,忐忑不安地往支書家走。十個雞蛋,讓我心疼。支書家的黑狗猛撲上來,嚇得我喪魂落魄,緊貼在牆邊。是國忠良喝退了黑狗,並把我引進了他的家。玻璃罩子燈明亮。支書盤着腿坐在炕上,像一尊神秘的大佛。我喉嚨發緊,説話不利索。支書睜開眼,輕蔑地打量着我,使我小肚子下墜,想蹲茅坑。俺爹…説你…叫俺…我説着,看到他擺擺手説你坐下吧,果然是嗓音洪亮,猶如銅鐘。老人們説有大造化的人都是聲若銅鐘。我忘了爹的囑託,忸忸怩怩地坐在一把木椅子上。支書説,小子,看在你叔的面子上,我放你一馬。我不盡,胡亂點頭。你們家出身老中農,土地改革時你家門上貼過封條,你知道嗎?你堂叔1947年逃竄到台灣你知道嗎?我嚇得直冒冷汗,支書繼續説,我能放你出去就能揪你回來,你不要忘了姓什麼!我連連點頭。支書説,方碧玉跟你一起去。她是什麼人你知道嗎?我連連點頭。知道就好,你給我看着她,有什麼情況立即回來跟我説,她出了事我找你。我夾着尾巴逃回家,褲襠裏濕漉漉的。衣袋裏粘糊糊,十個雞蛋碎了八個。母親痛罵我,並掄起燒火敲打我的頭。爹寬宏大量地説:算了,別打了,明天他就要去棉花加工廠了。
我竟成了國支書派到方碧玉身邊的坐探,真卑鄙。他哪裏知道我早就戀上了方碧玉,他媽的。
一隻碧綠的螞蚱落到國忠良褲腿上,褲子也是新的。這個高大魁梧的男人滿臉哭相,跟着我們往前走。我距離方碧玉五米近,他距離我五米遠。我離方碧玉近,他離方碧玉遠。我暗暗得意。我在了這一對未婚夫婦之間。道路兩邊全是一望無際的棉田,經霜的棉葉一片深紅,已經有零星的棉桃綻開了五瓣的殼兒,吐出了略顯僵硬的白絮。新棉就要上市了。我再不用彎着桿子摘棉花了。方碧玉也一樣。她穿着一身學生藍的軍便服,顯得英俊而瀟灑,像個知識青年,只可惜衣兜蓋上沒別上一支鋼筆。
就那樣保持着距離又走了一會兒。方碧玉又一次站住,等到我和國忠良磨蹭到身邊,她説:“回去問問你爹孃,要是不放心就我回去。”國忠良臉上的變化同前次一樣,手的動作也一樣。終於他説:“那你…走吧…俺爹説,你在他手心裏攥着呢,他能你出來,也能你回去。”我看到方碧玉一臉動的表情。她什麼也沒説,轉身就走。果然是自小習練武功的人,腿腳矯健,肢靈活,彷彿全身都裝着軸承和彈簧。
我緊着腿腳追趕方碧玉,累得氣吁吁,渾身臭汗。走了好遠,我一回頭,發現國忠良還站在那兒,手掌罩在眉上,望着我們。陽光照耀着他,使他通體發亮,彷彿一個剛從窯裏提出來的大釉缸。
為什麼一表人才的方碧玉會跟疤瘌眼子國忠良訂婚?對此村裏傳聞很多。有説方碧玉的爹要攀高枝。有説方碧玉要藉機跳出農村。有説方碧玉早就被支書睡了,老支書為子辛勞,等等。這些言蜚語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方碧玉要嫁給國忠良,對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又似乎無所謂。我沉浸在離開農村進工廠的巨大幸福中,儘管是臨時工,季節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