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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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秋季展覽會上,夏雄因為去年有作品特別入選,所以可以不經過審查直接參展。但他卻無法確定繪畫的題材。從天開始,他心裏一直牽掛着這件事,但又未能找到中意的題材。他的心中貯滿了他那豐富的受的獵物。無數被他的受之箭所中的東西堆積如山,恰如在荷蘭的靜物畫中那些野雉、山鳩的遺骸與豐醇的果實混雜重疊在一起,共同沐浴着夕陽一般。或許因為收成過於豐饒,以致於反倒抓不住焦點了。
進入七月後的一天,夏雄懷着走投無路的悒鬱心情,隨身攜帶寫生簿,驅車前往多摩的深大寺。
頭已經西斜,樹木投落下頎長的影子。驅車進入古老水車旁的道路,只見樹木遮蔽着的黑暗中水光粼粼格外耀眼。不久在樹林更幽深的地方,據稱是建於桃山時代的深大寺的紅山門便出現在了石級上。夏雄在此停下車來。
郊遊的中學生們坐在清澈的泉水邊的折凳上,吵吵嚷嚷着。這兒建有臨時的蕎麥麪館、陶器鋪,還有小販在出售鴿笛和草編的馬兒。夏雄買了一隻鴿笛,試着吹了吹。隨着笛聲的響起,幾乎所有的中學生都一齊吹響了鴿笛。夏雄不吃了一驚:這聲音彷佛在靜寂灰暗的寺門前的風景畫上潑灑了嘈雜而且極不協調的原顏料似的。
夏雄在山門前低下頭鞠了個躬,決定到山裏去。道路通過被蓮葉和浮萍所覆蓋的辨天池畔,在一家出售樹工藝品的古樸的茶屋前往右拐去,然後是一個上坡。此時夏雄化作了抱着寫生簿步入自然中的畫家這一象的存在。在被幽暗的杉樹護衞着的陡坡上,除了他,再也看不見別的人影。他一邊爬山,一邊吹響了鴿笛。笛聲滲透進幽深的杉樹叢中,然後又悄然消失了。他覺得自己是一隻孤獨的鳥兒。
爬上去一看,周圍形成了一個舒緩的斜坡,稀疏的紅松林透出西斜的陽光。傳來了響亮而清脆的笑聲。只見兩三個中學生正利用這個斜坡和松林比試驚險的自行車特技。那叫聲與夕陽下旋轉的車輪發出的銀閃光融為了一體。夏雄想打開寫生簿,隨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那一切過於充滿了動。
不久,騎自行車的少年們飛下陡坡消失了。
夏雄就這樣在初次觀賞到的風景中連徜徉,他體會到了那種與不眠之夜大腦異樣地清醒,以致於無數鮮明的意象接踵而至的狀態頗為相似的東西。那些意象如亂麻一團,難以形成完整的畫面,而只是一些沒有意義的殘片,其中還有不少已經失了。有時候,一幅完整得燦然發光的繪畫會橫斜着身子從眼前白白掠過,來不及捕捉住它的全貌便已悄然逝去了。大多數風景就這樣接二連三斷片似的顯現在眼前。
但風景這東西恰如翻閲畫卷一樣,既有開端也有終結。不妨把面對風景時的神狀態比作臨睡前的狀態,有時會覺得大腦清醒無比,無數的意象陡然地跳躍着,似乎正和睡眠背道而馳,可就是在這時的某個瞬間大腦突然開始向睡眠急速陷落。與此相同,陷落於風景中的狀態也會在某個意想不到的瞬間突然駕臨。的確,畫家是用眼睛來觀察風景的,在最仔細地觀察時看得最明晰。儘管如此,那種明晰的極致卻與突然降臨的睡眠屬於同一種尤物。…夏雄在稀疏的松林中前進,發現那種瞬間尚未來臨。穿過樹林,面前開闊的廣袤草地是那麼明朗而鮮明。在剛才那片陰暗的森林中向上攀登時,決沒料到會有如此平坦而遼闊的風物在山頂上展開。站在草地上的身體與身後黑暗森林、遙遠的地平線上毗連成列的聖祠之間,除了傾斜着劃過遠方的高架線之外,便是一望無際的平坦田園。森林中奇缺的照卻豐饒而慷慨地瀉在這片原野上。因為是西下的夕陽,所以光線傾斜而低平,使野草和田疇的表面反倒漂漾着發自內部的明朗和光亮。放眼望去,除了在遠處農田裏勞作的兩三個人影外,看不見別的人煙。
儘管離都市並不遙遠,可夏天的傍晚,在天空和廣大的原野、田疇、森林的中央,自己竟然會陷入一種完全孤獨的狀態,這不讓夏雄到難以置信。向地平線遠遠望去,只見所有的風景正環繞着它,純潔地化作了它的所有物。是啊,在這毫無特可言的夏黃昏的田園,包括透過每一棵草尖的那種夕照的彩,一切的一切都無不純潔澄淨。顯然這兒有一種淨化的功能。
夏雄到自己現在已擺了那種紛繁意象的疊嶂,正一步步接近風景的核心。從草地的盡頭取道左行,開始漫步在麥田、玉米地和剛才通過的那片森林盡頭的邊緣地帶。小徑左面的森林裏,古老的巨樹參天而立,使周圍黑暗得恍如夜晚。小徑右邊的麥田一片葱綠,葉子的輪廓清晰可見。綠被夕暮的黑暗一點點侵着,已經開始發黑了。
夏雄在前面道路的盡頭聽到了摩托車的嗡嗡叫聲,以為它會駛向這裏,不料它很快遠去了,想必它是從某個地方的側徑出現在這條小道的盡頭,然後又駛向了遠方吧。尾燈的一團紅光鮮明地閃爍在野徑的深處。
夏雄這才第一次望了望小道盡頭的西邊天空。那兒頭已開始西沉。
地平線被傍晚黑的雲朵所籠罩着,地面與天穹之間的界線被融解消隱了。那是一片厚重而密集的雲海,其表層宛若被切成了碎片一般,形成了拖曳着的浮雲的重疊。因此,透過浮雲的夾縫能窺見淡藍的天空,在密雲的上面甚至還殘留着窗户般的淡藍縫隙,而那扇雲煙的窗户其形狀恰好像是橫着放置的詩箋(原文為“短冊”是一種長約36釐米,寬6釐米的詩箋。——譯註)。在這些雲煙的對面,只見太陽已經開始落山了。
這時夏雄成了某種獨特而深刻受的俘虜。他到自己突然被陷沒在風景的核心部分裏。這是一種處於冷靜的極限中,同時又被目眩頭暈的幸福所攫住了的特殊狀態,在這種狀態中他的眼睛最明晰地看見了風景。
太陽西沉了。當它呈現出耀眼的橙黃,開始侵蝕最上面的一層浮雲時,從那些散亂的浮雲中折出了莊嚴的光芒。而一旦太陽繼續下落,那折出的光芒便漸漸褪了。太陽徐徐地變成了血紅。被浮雲所割裂開的太陽的上面部分依舊保留着橙黃,而下面部分卻化作了鮮血滴般的紅。
太陽眼看着從幾道拖曳着的浮雲中間滑落下去了,它開始填充着在黑密雲中央開的那扇形狀如橫放着的詩箋一般的窗户。上面和下面都被黑雲牢牢地包裹住了,惟有那窗户充滿了落的光輝。至此,夏雄看到了這個世界上最神奇的四方形的落。這紅彤彤的四方形太陽好一陣子就那樣駐留在那兒。原野已經黑透了,麥田在微風中發出黑的簌簌聲響。
不久,形狀如詩箋般的太陽越變越窄,直到最後的餘火燃盡,夏雄都一動不動地佇立着,甚至不曾打開寫生簿。太陽完全隱沒之後,在高高的天穹上,纖細的雲朵在澄明的光線中凝神靜止了。
就畫它!——夏雄在心裏打定了主意。
拳擊聯賽結束已經一週了。峻吉所在的大學獲得了冠軍,主將峻吉為此大出了風頭。他不知道該怎樣來表達這種喜悦,於是拽上低年級同學來到了正在舉行妖怪大會的遊園地。他抓住裝有特殊裝置的幽靈的手使勁一拽,誰知幽靈的手竟然被他拽掉了。他和管理人員發生了爭執,演出了一幕烈的武鬥場面。宮被破壞得一塌糊塗。
清一郎聽説了這件事,他對峻吉表達喜悦的方式很興趣。雖説結局顯得頗為愚蠢,但喜悦的表達最後以破壞而告終,這的確顯得奇特而真實。峻吉帶着破壞的衝動,將目的地定在妖怪大會,這也是很得要領的。峻吉希望有幽靈存在,當然,也理應有供他懲治的幽靈存在。
大學已進入暑假,聯賽結束後也已過去了兩週。杉並集訓地的集體生活還在持續着,聯賽期間中止了野外跑步訓練又從早晨開始了,一羣身着灰運動褲的年輕人選擇了沒有鋪柏油的道路,沿途進行空拳練習和跳躍練習,從尚在沉睡中的街道上奔跑而過。
七月初的某個星期六,清一郎剛過三點便空閒了下來,所以出發到集訓地觀看他們的練習。
集訓地是由一個陳舊的街道工廠改造而成的,工人的宿舍如今成了學生們的集體宿舍,車間部分則成了健身房。連接宿舍和健身房的是大煞風景的食堂兼廚房,以及設有淋浴的澡堂和茅廁。一棵樹也沒有的前院被用來做預備體。這種糙陳舊的木板建築作為朝氣蓬的青年們的活力的容器,不能不説是恰到好處。
清一郎從一扇破舊的小便門進入了前院。只見夏的夕陽清晰地照着一無所有的地面和澡堂前的苔蘚。他站在廚房門口往裏瞅,有兩個人在當班,正剝着土豆皮。在他們壯的手指間,被剝皮後的土豆出了鮮而嬌豔的白肌膚。
一瞥見清一郎的身影,兩個人就老老實實地低下了光頭,向前輩行了個禮。清一郎把帶來的一包牛扔在了案桌上。
“大夥兒一起吃吧。”沉甸甸的生牛撞在案板上發出“嘭”的一聲響。兩個人再次回過頭,情不自地微笑着道了謝。
清一郎思忖道:這兩張充滿了鄉村氣息樸實的新面孔,多虧進了拳擊部才得以讓那種樸實免受毀損。他走出廚房,從前院向二樓的一個窗户大聲喊道:“喂,峻吉在嗎?”
“哦。”峻吉用沙啞的嗓音回答道。那聲音就像是要自個人趕走午休的睡意似的。峻吉半的身影與他的聲音一起同時出現在窗口邊。一發現來客是清一郎,立刻伸出手在頭頂上握住對方的手,發出印第安人一般的嚎叫:“上來吧,離練習還有一段時間。”清一郎沿着嘎吱作響的樓梯向上爬,打開了峻吉房間的拉門。三個只穿着一條褲衩的年輕人橫七豎八地睡在榻榻米上面。峻吉發出的怪叫聲也絲毫沒有妨礙他們的酣睡。胡亂躺着的這三具赤的體就像是在睡眠中被麩醋浸漬着的,因汗珠而閃閃發光的金果實或別的什麼。
從峻吉的眼角到眉,那些貼在聯賽時受傷處的橡皮膏還沒有取下來。但從他那沒有任何痕跡的光彩照人的肩胛到側腹一帶,卻因為剛睡過覺而明顯地留下了榻榻米的紋路。連圓圓的臉龐上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