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福臨和八阿哥是同一條命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鵠場的淒厲哭聲傳進後宮,驚醒了多少不眠的皇族。
他們是大清王朝最尊貴的人物,高居在萬民之上,位於權力的頂層,卻飽受着生離死別的折磨苦痛,無能為力。
皇太極可以輕輕一句話便斷送兩宮十數條人命,也可以任發動一場戰爭荼毒蒼生,但是,他卻沒有能力決定自己兒子的生死,不能留住這世上他最珍惜最寶貴的親生骨。
他抱緊海蘭珠,他的兒子的母親,然而兩個傷心的人抱在一起,卻並不能將痛苦分擔。海蘭珠自從兒子死後就再沒有説過一句話,她的面容憔悴,神情慘淡,是一朵乾了水份將要枯萎的花。兒子突然的慘死,在瞬間耗盡了她的心智,她曾用盡所有的意志來拒絕相信這一慘事,然而終究迴天無力,那一切如此殘忍而倉猝地發生了,不容她迴避。當兒子在淒厲的掙扎後,搐着在她的懷中閉上眼睛,吐出最後一絲微息,母親的生命力也就隨之煙消雲散,從此後,世上的奼紫嫣紅都再不與她相關,她再也聽不到任何的聲音,看不見所有的彩。
她的心裂成了碎片,而每一片上記錄的,仍然是兒子悽慘的哭聲。
皇太極的心也碎了,他握着愛妃的手,不知道該怎樣安這個絕望的母親。身為天子,他不明白,為什麼越是心愛的越挽留不住,一次又一次,他看着自己的骨支離破碎而無能為力。
這一刻,懷中擁着的這個柔弱而絕望的女子,這失去了至親骨的母親,究竟是海蘭珠還是綺蕾?皇太極覺得恍惚,是不是自己每一次動了真情,就會失去一份至愛?是不是自己只合生在沙場,而無福享受温情?是不是自己的罪孽深重,必要用兒子的血來清洗?
夜寒刺骨,月光透過窗欞照在大清國第一任天子和他至愛的妃子身上,卻是縞素如冰,沒有絲毫人中龍鳳的輝煌炫麗,倒彷彿一對亡命鴛鴦般悽豔哀絕。
與此同時,在咫尺之隔對面而居的永福宮裏,卻極具戲劇地上演着人生另一幕大戲——莊妃要生了。
莊妃的胎動是從午時就開始了的,從鵠場上第一條被勒死的靈魂昇天時就開始的,並且一開始就來勢洶洶,疼痛難忍。忍冬慌慌張張地招了產婆來,見這樣子,也是大驚,忙叫:“還不趕緊鋪炕?”原來,照滿人規矩,產婦臨盆時,炕上要鋪一層厚草,稱之“落草”待孩子生下後四天,這草才拿去埋掉,取個吉利平安。
一時丫環們抱進曬好的草來,便請娘娘下炕。大玉兒哪裏有力氣挪動,直將身子掙得直,繃得臉慘白,雙眼突出。嚇得忍冬又是哭又是勸,夥着三四個丫頭才將娘娘扶住了,產婆鋪過了草,重複讓莊妃躺穩,便將手在她腹上輕輕按,緊着問:“娘娘覺得這會兒怎樣?要喊便喊,不必忍着。”莊妃瞪着兩眼,滿頭是汗,想説又説不出來的,孩子在肚子裏踢打着她,不知道是太想出來還是不想出來。彷彿有兩種力量同時存在於她的身體裏,將孩子向兩個方向拉扯。瞪了半晌,方扯着嗓子喊出一句:“皇上救我!”然後便一聲遞一聲地喊起來,停也停不下。她嘶叫着,呻着,翻滾着,掙扎着,從不信太醫的她顯出從未有過的軟弱,哀叫:“太醫,救我!”停一下,又喊:“皇上,救我!”皇上是九五之尊,他的力量可以驚天地泣鬼神,但是此刻他正為了另一個兒子的死傷心莫名,自顧不暇,哪裏還顧得上生死徘徊的莊妃和她未出世的胎兒?太醫們汗如雨下,手足失措。莊妃並非頭胎,平時體力又壯,原不該如此受罪。然而按子計算,這胎兒分明是早產了,雖然胎音強烈,妊娠反應也正常,可畢竟是提前發作,而且是如此強烈的發作,看莊妃的情形,竟是難產呢。
他們飛趕去清寧宮報訊,哲哲由扶着顫巍巍地趕來,拭着淚:“這可怎麼好?那邊兒剛出了事,這邊兒又這麼着,真是造孽啊。這可怎麼好?”忙勸着:“娘娘別是急慌了,生孩子是大喜事呀,有什麼怎麼好的。這裏這麼多太醫,不會有事的。您就等着抱小阿哥吧。宮裏這幾天上下不寧,也該有點喜事來衝一衝了。”忍冬也附和着:“皇后娘娘放心,姐姐説得對。我們娘娘大福大貴,積善行德,定會平安無事順利生產的。這裏人多氣味雜,招呼不周,千萬別薰着皇后娘娘,就請娘娘先回宮休息,這裏的情形,我們隨時回報就是。”哲哲聽了有理,且自己近來也七歪八病的,受不得累,又見莊妃鬧騰半晌,此時朦朧睡了,便先點頭出來,叮囑忍冬有什麼事隨時來報,又命人去關睢宮給皇上送信。
然而哲哲方走,莊妃卻又疼醒過來,復又嘶聲大叫起來。產婆看時,羊水已破,卻仍未有生產跡象,俱又驚慌起來,都暗想:“莫不是橫生倒養吧?又或是死胎不成?”更有那沒知識的太監宮女私下議論紛紛,怕道:“前院殺人,後院生子,這陰陽互衝,怕是陰盛陽衰,陽不敵陰,不會是那些冤魂兒纏着娘娘和小阿哥吧?娘娘和孩子看這情形竟是凶多吉少呢。”説來也奇,兩宮十幾條人命雖是勒死,不見刀光的,可是行刑時,卻蓬起一陣血霧升上天空,盤環不去。入夜後格外分明,便如一陣腥紅的光暈般,籠罩着永福宮,襯着莊妃強一陣弱一陣撕心裂腑的慘呼,格外滲人。因此冤魂索命的説法不脛而走,十成人倒信了九成。小丫頭們未經過事,聽見這説法兒,哪有不饒舌的道理,俱都當一件大事般傳説着。
不防被忍冬聽見,大罵一頓,恐嚇:“再叫我聽見這話,立刻報給皇后娘娘,打一頓趕出宮去!”説着便要向清寧宮來,嚇得多嘴的小丫頭跪在地上,滿面是淚地求道:“求姐姐饒我這一回,再不敢了,姐姐報給娘娘,我哪裏還有活命!”忍冬道:“我有事回稟,與你無干。”小丫頭哪裏肯信,只是抱着腿哭求不放。忍冬氣道:“你再不放,我現在就叫人趕你出去。”小丫頭嚇得鬆了手,又哭起來。
忍冬也無心與她理論,匆匆往清寧宮來,面見哲哲,跪下求道:“娘娘不要怪忍冬多嘴,近來宮裏出了一連串的事,我們娘娘又正在生死關頭,或是請道士來做場法事請請神安撫一下也好。我們娘娘的情形,竟是不好呢。”説着嗚咽起來,又不敢哭,惟有拿絹子堵着嘴。她心中尚有一句説不口的話來,就是明知釵兒和小福子死得蹊蹺。那在後花園裏,她眼見娘娘撞破了釵兒的姦情,卻並不發作,只叫她晚上悄悄兒地到永福宮裏來一趟。兩人關起門來説話,連忍冬也不叫進去。隔了沒這幾天,關睢宮便出了事,説是有人在八阿哥孃的衣上下了毒,還不及審,釵兒和福子倒又雙雙死了。如今這些事想起來,竟似都有干係的。為了這事一連死了那許多無辜的人,他們的冤魂兒纏着永福宮不去,未嘗沒有緣故的。
然而這些懷疑只好悶在心裏,豈止不敢説,便是想也不敢往深裏去想的。當下忍冬只跪着給哲哲磕頭,求道:“午時行刑起,我們娘娘便不好了的,如今已鬧了幾個時辰了。先時大白天的還不覺得,如今黑下來,宮頂上竟是籠着一團光,宮裏都説是冤魂不散,陰盛陽衰呢。這也怨不得人,這個時候兒,誰心裏不怕,怎麼不疑神疑鬼?皇后若是不信,自己親眼去看一看就知道了。”哲哲聞言遲疑:“這話原説得也有些道理,只是皇上正在傷心,又素恨這些怪力亂神的事情,宮裏現亂着,倒又請一班子人進來裝神鬼的,難保惹皇上不喜。”忍冬磕頭道:“託了陸公公幾次報訊關睢宮,皇上總沒一句話傳下來,難道我們就這樣白看着娘娘受罪嗎?可憐我們娘娘現在人事不知,不能為自己説話。奴才斗膽,求皇后娘娘做主。我們難道不知道擅作主張是死罪,也只得乍着膽子奔命罷了。”哲哲本是沒有決斷的人,耳子軟,又心思遲鈍,想來想去也拿不出什麼好辦法,況且永福宮頂上的紅光也是她親眼見的,未嘗不心驚,遂只得説:“大膽奴才!單憑你這幾句話有怨上之意,我就可立時命人拿了你去,治你個大逆不道之罪。只是看在你對主子一片忠心上,且饒你情急無狀,口無遮攔。你先自去,我這便叫人請一班和尚來唸場平安經,安一安大家的心也好,只是不可太張揚了。”説罷命丫環請進陸連科來商議叮囑,又叫去永福宮傳話,若再聽見誰信口雌黃,立刻捆了送進值房等候發落。
眾人聞訊變,知道並非恫嚇,兩宮剛死了十幾個人,還怕再加一個永福宮進去嗎。因此俱緘口封舌,一聲大氣也不敢出。
夜一寸寸地跌下來,永福宮燈火通明,足聲雜沓。人們進進出出,卻只聞衣衫悉索,而無一語耳,個個面凝重,心思沉鬱,都不知莊妃娘娘終究抗不抗得過今晚,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自己的命運又將何去何從。
莊妃的呼緊一陣緩一陣,疼痛疏一陣密一陣,一縷靈縹緲,只是虛虛蕩蕩地守不住,駕着風,浮游搖曳,和尚們一波連着一波的唸經聲也挽系不住。她飄過宮廷,飄過草原,飄過如夢如幻的莊妃生涯,一直飄回自己的少女時代。
那一年,她十二歲。
曠野蒼穹,送親的馬隊浩浩蕩蕩,12歲的大玉兒不肯坐轎,騎在高高的馬上,被眾人簇擁着向遼陽姍姍而來,從這一個部落走向那一個部落,從少女走向成人,從父親的掌上明珠走向陌生男人的帳篷,成為眾貝勒妃之一。
出而行,落而息,茫茫的大草原,彷彿沒有盡頭。
那天晚上,她徹夜難眠,不知天亮後接自己的將是什麼樣的命運。
馬隊都安歇了,她抱着膝坐在帳篷外,望着極遠的天際,那草原的盡頭。晨光微曦,再過一會兒,太陽將要從那裏升起。太陽會升起來嗎?
大玉兒等待着,這馬背上長大的小姑娘曾經接過無數個出落,卻惟獨這一次,是以前所未有的虔誠在守候,在祈禱,在等待着太陽的升起。
她等待着,這等待是如此虔誠而熱切,漫長而盲目,彷彿沒有盡頭…
“啊——”陣痛驚醒了莊妃的夢,也打斷了少年大玉兒對出的等待。她聲嘶力竭地慘呼起來,叫聲淒厲而含糊,侍候的人很用心才能聽明白,娘娘喊的是皇上。
“皇上啊,皇上來了嗎?”大玉兒雙手緊緊地弱絞着穩婆給她的被子兩角,面如白紙,汗如雨下,掙着脖子問:“皇上呢?皇上在哪兒?我要見皇上——”
“皇上就在外面等着哪,男人不許進產房,這是老輩兒的規矩。”穩婆欺哄她,也是可憐她,身為娘娘又怎麼樣呢,生死關頭連個知冷知熱的人都沒有。
太醫們又忙忙擁上來診脈,忍冬卻哭着跑了出去,她要去見皇上,求皇上,如果娘娘今夜便要去了,那麼至少,她在走之前,應該見到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