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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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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號碼多少?我打個電話問問她情況。”

“用我的手機打好了。”

“好,”俞老接過手機“順便告訴她鐵牛馬上要撈上來了。”俞老用別人的手機很是節約,我低頭才不過寫下兩行字,也就一分鐘多一點的功夫,就聽到他的大嗓門:“好好好,我不和你爭,你先好好靜養…好吧,就這樣。”我正想問怎麼了,俞老先發起了牢騷:“這孩子真是奇怪了,居然説什麼鐵牛早就撈上來了!我問她什麼時候?她居然還像模像樣地跟我説92年!”我一下子想起離開醫院時林翠的怪異狀況,原來她認為鐵牛早就撈上來了!還確切記得是92年!看來這次落水,對她身體影響雖然不大,但對記憶還是有蠻可怕的後果。

我雖然覺得有些不祥,但還是這樣開解俞老(同時也是開解自己):“俞老,我看會不會是這樣:我們經常會有這樣的經歷,看到一件事情,卻覺是很久以前就發生過的,然而事實那絕對不可能。其實不過是由於我們管理記憶的大腦部分發生了點小問題,才會產生這種錯覺。林翠的狀況應該是類似吧。”俞老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你説的有可能。突發事件的確能讓人的記憶產生錯覺,有些是失去記憶,記不得發生的事;而這樣的則是把記憶‘提前’了,把沒發生過的事情當成了已發生的。”俞老雖然這麼説,但我覺他並不釋然。連我自己也懷疑起來了,像鐵牛有沒有撈上來這樣的大宗事件,難道也會產生記憶偏差嗎?人類的記憶真是奇妙的東西。

鐵牛出水的一剎那,給人以什麼樣的覺,對於記者來説是毫無意義的,透過鏡頭我看到的不過是如何取景,報道里之多以一句“六萬斤重的鐵牛破水而出”涵蓋。但是我還是很不職業地要強調一下,因為當時我的覺是,哦,那就是鐵牛啊,亮晶晶的。

事後我估算了一下,從鐵牛牛角在水面上頭,到最終完全展在乾涸的河牀上,全過程不下十五分鐘。整整十五分鐘啊,所有人的視線集中在偌大的鐵牛身上,居然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發現——一直到,一直到鐵牛在地上昂首立,人羣像磁鐵一樣黑壓壓地圍攏過來,才有人驚呼——怎麼是亮晶晶的?!

想來你也猜得到,如果那第一個驚呼的人不是我,我也就不會有臉在這裏這麼説了。

想想看,明朝的鐵牛,亮晶晶。如果説我剛看到它冒頭的時候腦海裏出現“亮晶晶”的三個字只是隱隱覺得不對,那麼其他所有人大概都是一樣的。在整個旁然大物在我們面前被吊起放下的過程中,其實每個人心裏大概都有這個疑問,只不過好像太驚訝了,而又分不清這種驚訝是鐵牛本身帶來的震撼力造成的,還是因為“亮晶晶”就好像所有人的情緒被個無形的子堵住了,知道鐵牛落地,一羣人上去圍觀“法定的”七嘴八舌時間到才爆發出來這疑問。

稍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鐵製品在水中尤其是這種富含礦物質的江水中浸泡幾年,就會氧化生鏽。更何況是元朝至今的近八百年?原本所有人的心理預期,不過是指望從江水裏撈出一個依稀可辨形貌的“牛狀鐵疙瘩”罷了。萬想不到的真正撈起來的鐵牛,是除了一點污垢以外幾乎全新的傢伙!而且更為奇怪的是,它幾乎是完全“立”在河牀上,立!沒有什麼淤泥掩蓋它,別説大腿,連膝部都沒有被淹沒,只有蹄子在泥裏,而那也完全是因為它自身的重力。簡直可以説,當場把一隻鐵牛放到泥巴地上,也不過是這一副模樣。

我馬上回頭去看俞老,發現話到嘴邊的“怎麼會那麼新”本不需要問出口,他顯然也在想這個問題。其他專家和工作人員的臉也好不到哪裏去。當時我自己覺得思維變得很奇怪,甚至想會不會有人開玩笑,放了頭新造的鐵傢伙到江裏,想看打撈的人的笑話。國外有很多類似的神秘事件,比如某些麥田圈之類的,經調查出自這種惡作劇的為數不少。但是…中國人可能嗎?再説這成本也太大了吧?把那麼大的傢伙神不知鬼不覺地搬到這兒來沉下江,可能嗎?

專家組這個時候已經聚攏起來竊竊私語,我本該職業地湊過去聽聽説什麼,不過反正事後俞老也會告訴我(我有這個自信),就不去惹人討厭了。趁這個機會我放下相機,好好觀察了一下鐵牛。

除了顯得過新之外,鐵牛的另一個奇特之處就是造型。我不知道明代的雕塑藝術是怎樣的,但是我看這頭牛與印象中中國傳統的那種是鼻子是眼的老黃牛形象相去甚遠。與其説是出自明代匠人之手,莫若説更像出自畢加索或達利的作品——當然,在象和變形的程度上有所不及,但絕對不是寫實派的,牛身的造型都是線的,並無預期的線條,細節則是完全省略。對了,這樣的風格我國也有,不過是在商周的青銅器上,一個小小的壺蓋或手柄上的小動物,讓你猜半天是羊是狗還沒有結論。入唐以後這種風格就式微了。而且,在小東西上這樣刻畫並不覺得如何,如此龐然大物卻採取了這種風格就有些刺眼了。

對了,好像唯一不屬於這種簡約風格的部分,就是這頭鐵牛的牛角。牛頭低垂,牛角幾乎水平地像前方延伸。兩隻牛角不像全身其餘部分那麼光滑,而是看得出有螺旋狀的花紋。仔細看那花紋又不是平滑的螺旋曲線,而是凹凸不平的,很像舊時紅木傢俱的雕飾,説是某種字體也未嘗不可,沒準是蒙古文——思考儘量多的可能,是我的一個習慣。湊巧的是這習慣居然與這次的事件聯繫了起來,將在以後的時間裏大大考驗我的想象力與邏輯,而與這事件的驚人怪異比較起來,鐵牛外表上送種種奇特簡直可以忽略不計。

專家的“臨時會診”並沒耗費多少時間,俞老到我的身邊説的第一句話倒是讓我意外:“小那,這次的消息能不能先不要發?”我愣了一下,心想這鐵牛真有什麼重大的古怪,居然要封鎖消息。

對這種要求,拒絕是我的第一反應“俞老,你要知道記者的新聞自由可是受到…”

“我知道,我知道小那。”俞老打斷了我“可是你看這鐵牛的樣子,總讓人懷疑到底是不是元朝那隻…我知道現代人鑄造的可能不大,但是我們總要嚴謹一點吧?萬一真的不是,你就這麼把消息發出去了,這笑話就鬧大了。”我環顧四周,果然每個記者身邊都有工作人員在和他們説話,想必內容跟我是一樣的。

“我看這樣吧,小那,”俞老繼續説“我們先要對鐵牛作一個鑑定,如果鑑定結果沒問題,第一時間通知你…你趁這個時間把稿子整理一下吧。這也是對你們新聞的可靠負責嘛,對不對?”我只好點點頭,把相機收了起來。至於整理稿件。我是不會做的。萬一鑑定結果並不是“沒問題”我就把材料全部換一種方法組織,寫成…小説。

我當時就存了這種念頭,事後證明真是有先見之明。

這一天因為起得太早,所以很早就睡了。原打算去醫院,因為很多人要去看林翠,最後也沒有去。

正因為躲人多才第二天去的,沒想到那裏還是看到一屋子人,當然是俞老和其他研究所的同僚們。我幾乎以為他們從昨晚一直…吵到現在。

幾乎每個人都開了口,但是很明顯意見只有兩派,一派是林翠,一派是其他人。如果換了另外一件事上出現這種情況,我想我多半會站在林翠這邊——從中學起參加辯論我就喜歡支持少數觀點,但是這件事…

林翠堅持的論調和昨天的一樣:鐵牛是1992年已經撈上來了,説現在才撈上來的人,是出於某種莫名其妙的原因顛倒黑白,掩蓋事實…其餘的所有人只是在給他人和自己作證,試圖説服林翠沒人有必要進行這樣一場陰謀。

我只好愛莫能助了。

正當我猶豫着要不要和什麼時候主動上前打招呼的時候,林翠發現了我,但是這個時候她什麼都顧不上了,只想着證實她所記得的事實,看到我出現,第一個念頭就是“拉來作證”

“那多!你來説説!你第一天來採訪歲修,我們還在鐵牛邊上合了影。你把照片拿出來給他們看呀!”天啊!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再這樣下去不行,她的病得治治…”我背後出現了這樣嗡嗡的低語,讓我覺得刺耳,但我此時心裏所想的其實也是一樣。我默默打開揹包,拿出膠片袋。

林翠看到我的舉動,一副對“真相大白”的期待表情“我真不明白你們撒謊有什麼意義?跟我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所裏面你們可以眾口一詞,不是所裏的人一來,你們就沒轍了吧!”

“你自己看吧。”我儘量讓自己的語調嚴肅而又不顯得冷酷“這是我和你唯一合影過的照片。”空氣像凝固了——很多文學作品裏有這樣的描述——我想當時就是這樣一種情形。

“騙人!”打破凝固的果然必定是大叫。

“騙人騙人騙人!”林翠顯得歇斯底里,她對着陽光看底片的眼睛帶動着整個面部在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