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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推遲的奧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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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克雷爾,國家體育運動局局長。”那人回答説,然後把辛妮從地上扶起來。

“這個國家還有體育運動局?”格蘭特驚奇地問。

克雷爾手扶辛妮,看着初升的太陽一字一頓地説:“西亞共和國什麼都有,先生,至少將會什麼都有的!”説完,扶着辛妮向大客車走去。

上車後,看着軟癱在破舊座椅上的辛妮,克雷爾回憶起一年前他與這個女孩子相識的情景。

那個傍晚,克雷爾下班後走出體育運動局那幢陳舊的三層辦公樓,疲憊地拉開他那輛老伏爾加的車門,有人從後面抓住了他的胳膊,一回頭他看到了辛妮。她衝他比劃着,要上他的車,他很驚奇,但她那誠摯的目光讓人信任,於是就讓她上了車,並按她指的方向開。

“你,哦,你是西亞人嗎?”克雷爾問,他的問題是有道理的,長期進行某些體育項目訓練的人,會給自己留下明顯的特徵,這特徵不僅僅是在身型上,還有神狀態上的,雖然辛妮穿着西亞女常穿的寬大的長衫,克雷爾專家的眼睛還是立刻看出了她身上的這種特徵,但克雷爾不相信,在這個已十幾年處於貧窮飢餓狀態的國家裏,還有人從事那種運動。

辛妮點點頭。

車在辛妮的指引下開到了首都體育場,下車後,辛妮在地上寫了一行字:“請您看我跑一次馬拉松!”在體育場跑道的起點,辛妮下了長衫,出她後來一直穿着的舊運動衫和短褲,當克雷爾示意計時開始後,她步伐輕捷地跑了起來,這時克雷爾已經確信,這孩子是一塊難得的長跑好材料,這反而使他的心頭湧上一陣悲哀。

這座能夠容納八萬人的西亞共和國最大的體育場現在完全荒廢了,雜草和塵土蓋住了跑道,西邊有一個大豁口,是在不知哪年的空襲中被重磅炸彈炸開的,殘陽正從豁口中落下,給體育場巨大陰影上方的看台投下一道如血的餘輝。

戰前,西亞共和國的體育曾有過輝煌的時代,但十七年前的那場戰爭以及隨後延續至今的封鎖和制裁,使得體育在這個國家成了一種巨大的奢侈。國家對體育的投入已壓縮到最小,僅僅是為了能零星派出幾名運動員參加國際比賽,以滿足對外宣傳的需要。但近年來,隨着這個國家生存環境的益嚴酷,這一點投入也消失了,運動員們都不知漂落何處,國家體育運動局僅剩四名工作人員,隨時都可能被撤銷。

夕陽在西方落下,一輪昏黃的滿月又從東方升起。辛妮在一圈又一圈地奔跑着,時而沒入陰影,時而跑進如水的月光中,在這如古羅馬鬥獸場遺址般荒涼的巨大廢墟中,迴盪着她那輕輕的腳步聲。克雷爾覺得,她是來自過去美好時代的一個幻影,時光在這月光下的廢墟中倒,一絲早已消逝的覺又回到克雷爾的心中,他不由淚滿面。

當月光照亮了大半個體育場時,辛妮跑完了第一百零五圈,到達了終點。她沒有去做緩解運動,只是遠遠地站在那裏靜靜地看着克雷爾,月光下,她很像跑道上一尊細長的雕像。

“兩小時十六分三十秒,考慮場內和場外道路的差別,再加三分鐘,仍是迄今為止的全國最好成績。”辛妮笑了一下。馬拉松運動員的特點之一就是表情呆滯,這是他們在訓練和比賽中長時間忍受單調的體力消耗的緣故,但克雷爾發現辛妮月光中的笑很動人,但這笑容卻像一把刀子把他的心割出血來。他呆立着,使自己也變成了另一尊雕像,直到辛妮的息聲像退的海水般平息後,他才回過神來,把手錶戴迴腕上,低聲説:“孩子,你生錯了時候。”辛妮平靜地點點頭。

克雷爾彎拾起地上的長衫,走過去遞給辛妮:“我送你回家吧,天黑了,你父母不放心的。”辛妮比劃着,克雷爾看懂了,她説自己沒有父母,也沒有家。她接過衣服,轉身走去,很快消失在體育場巨大的陰影中。

大客車向市郊方向駛去,辛妮在座椅上綿軟無力地隨着顛簸搖晃,疲乏和虛弱令她暈暈睡,但後座上一個人的一句話使她猛醒過來:“薩里,你是怎麼把自己搞到監獄裏去的?”辛妮直起身向後看,看到了那個被叫做薩里的人。她立刻認出了他,但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眼前這個可憐的傢伙曾是西亞共和國最耀眼的體育明星。亞力克.薩里是西亞在封鎖期間在國際大賽中獲得獲牌的三個運動員之一,他曾在四年前的世界擊錦標賽上獲得男子飛碟雙多向擊的金牌,當時成為全國的英雄,辛妮仍清楚地記得他乘趟篷汽車通過中心大街時那光輝的形象。眼前的薩里骨瘦如柴,蒼白的臉上有好幾道傷疤,他裹着一件骯髒的囚服,在這並不寒冷的早晨瑟瑟發抖。

克雷爾説:“他去做一個走私集團頭目的保鏢,人家看上了他的槍法。”

“我不想餓死。”薩里説。

“可是你差點兒被餓死,在自由公民都吃不飽的今天,監獄裏會是什麼樣子?那裏每天都有人餓死或病死,我看你也差不多了。”

“局長先生,您把我保釋出來確實救了我一命,可這是為什麼?我們這是去哪兒?”

“去機場,至於去幹什麼我也不知道,我們只是奉命召集各個運動項目原國家隊的隊員。”車停了,又上來好幾個人,與大部分西亞人一樣,他們都面黃肌瘦,衣服破舊,有人在不停地咳嗽,飢餓和貧窮醒目地寫在他們的臉上,與一般人不同的是他們都個子很高,這高大的身材更增加了他們的憔悴,他們在車裏彎着,像一排離水很久而枯萎的大蝦。辛妮很快認出這都是原國家男藍的球員。

“嗨,各位,這些年過的怎麼樣?”克雷爾向他們打招呼。

“在我們有力氣給您講述之前,局長先生,先讓大家吃一頓早餐吧!”

“是啊,做為高級官員您體會不到捱餓的滋味,到現在您還在吃體育,可我們吃什麼呢?我們一天的配給,只夠吃一頓的。”

“就這一頓也快沒有了,人道主義救援已經停止了!”

“沒關係,再等等吧,戰爭一爆發,黑市上就又有人賣了!”

就在男藍隊員們七嘴八舌訴苦的時候,辛妮挨個打量他們,發現她最想見的那個人沒有來,克雷爾代她提出了這個問題:“穆拉德呢?”對,加里。

穆拉德,西亞共和國的喬丹。

“他死了,死了有半年了。”克雷爾好像並不到意外:“哦…那伊西婭呢?”辛妮努力回憶這個名字,想起她是原國家女藍隊員,穆拉德的子。

“他們死在一起。”

“天啊,這是怎麼了?”

“您應該問問這世道是怎麼了…他們和我們一樣,除了打球什麼都不會,這些年只有捱餓,可他們不該要孩子,那孩子剛出生局勢就惡化了,配給又減少了一半,孩子只活了三個月,死於營養不良,或者説是餓死的。孩子死的那天晚上,他們鬧到半夜,吵一會兒哭一會兒,後來安靜下來,竟做起飯來,然後兩人就默默地吃飯,終於吃了這些年來的第一頓飽飯,您知道他們的飯量,把後半月的配給都吃光了。天亮後,鄰居發現他們不知吃了什麼毒藥一起死在牀上。”一車人陷入沉默,直到車再次停下又上來一個人時,才有人説:“哇,終於見到一個不捱餓的了。”上來的是一位嬌豔的女郎,染成紅的頭髮像一團火,描着很深的眼影和口紅,衣着俗豔而暴,同這一車的貧困形成鮮明對比。

“大概不止吃飽吧,她過的好着呢!”又有人説。

“也不一定,現在首都已成了一座飢餓之城,紅燈區的生意能好到哪裏去?”

“噢,不,窮鬼,”女郎衝説話的人笑了一下説“我主要為聯合國維和部隊服務。”車裏響起了幾聲笑,但很快被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淹沒了。

“萊麗,你應該多少知道些廉恥!”克雷爾厲聲説。

“噢,克雷爾大叔,不管有沒有廉恥,誰餓死後身上都會長出蛆來。”女郎不以為然地揮揮手説,在辛妮身邊坐了下來。

辛妮瞪圓雙眼盯着她,天啊,這就是温德爾。萊麗?!這就是那個曾獲得世界體錦標賽銅牌的純美少女,那朵光彩照人的西亞體育之花?!

在剩下的路程是在沉默中走完的,二十分鐘後,汽車開進了首都機場的停機坪,已經有兩輛大客車先到了,它們拉來的也都是前國家隊的運動員,加上這輛車,共有七十多人,這其中包括一支男子藍球隊、一支男子足球隊和十一個其它競賽項目的運動員。

跑道的起點停着一架巨大的波音客機,在西亞領空被劃為飛區的十多年裏,它顯然是這個機場降落過的最大和最豪華的飛機。克雷爾領着西亞共和國的運動員們來到飛機前面,從艙門中走出幾位西裝鞋革履的外國人,當他們走到舷梯中部時,其中一位揮手對下面的人羣大聲説了一句什麼,運動員們吃驚地認出,這人是國際奧林匹克委員會主席,但最讓他們震驚的還是克雷爾翻譯過來的那句話:“各位,我代表國際社會到西亞共和國來,來接你們參加第二十九屆奧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