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書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説 阅读记录

一把手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陳莊村最近發生一起案件,確切地説是一起民事附帶刑事的傷害案,本來當事人一方是要進號子的,由於一把手兩邊那麼一摸就給摸平了。別看他説話怪怪地,還就能理出個道道,也別看他缺了一隻胳膊,就是比你多份心計,不服還真的不行哩。

那天,桂芝穿了件舊布衫,血跡像張紅紙似的貼在上面,説要繼續去上訪,還沒走出村口,就被一把手攔中截住了。桂芝本不理,説這回是鐵了心,不見黃河心不死,跑到天邊也要討回個公道。

“這個這個,啊,桂芝,俗話説哩,餓死不討飯,氣死莫告狀,天也冷了,生了病划不來哩。”一把手那隻空蕩蕩的袖筒習慣地別在口袋裏,另一隻手往前一伸,像城市通警察指揮車輛一樣,想把桂芝攔下。桂芝籠着袖子,黃嘰嘰的臉往一邊撇着,説:“我不服!”桂芝把服説成了呼,還上氣不接下氣的。桂芝繞開一把手,繼續朝前探着走。

“這個這個,啊,冤家宜解不宜結,低頭不見抬頭見,還是一家人哩。”一把手繞着桂芝轉來轉去,邊走邊説,邊説邊走,折騰了半上午,已經不見陳東莊了。

“哎喲,桂芝,我老病犯了,走不動了!”一把手苦着臉,捂着肚子,窩窩地往地上一蹲,半天不起來。桂芝兩眼發直,稻草人似的晃了幾下。就這樣,一把手把桂芝硬是攔了下來。

一把手不是支書,也不是村長,是村不定工的治保主任,因為只一隻胳膊,所以陳莊村的人都叫他“一把手”一把手是從部隊當副班長復員回村的,剛開始的幾年,一把手還保持軍人的樣子,説點彆彆扭扭的普通話,後來時間長了,説話也就跟村裏人一樣,但村裏開會發言或者調處民事糾紛什麼的,還會摻雜些半土不洋的普通話。比如人家説“可是的,”他説“是不是,啊?”很親切的樣子。又比如説,贊同某一件事,觀點很明確,説:“這個這個,是比較非常很好的嘛,啊!”從某種義意上説,陳莊村連續幾年被評為全縣社會治安綜合治理模範村,都是一把手“這個這個”來的。

這起案件的另一方當事人是月蘭。月蘭是包工頭明禮的老婆,陳莊村頭號貴婦人,有錢有勢,後台大着,那年超生第三胎罰款幾萬,眼皮都不眨一下。月蘭在村裏過着城裏人的子,天沒冷就披上了風衣,天不熱就穿上了裙子,嘴裏時不時還嚼個泡泡糖,吹出的球球像只雞蛋,總讓人覺得在吹避孕套。你想,這樣的人,一把手能得罪得起?桂芝呢,就大不一樣了,只生了一胎,還是個小姐伢,七年都沒懷上了,不是不能生,而是沒錢養,現在才懷上三個月,又被月蘭“那個”掉了。男人和明禮雖説是一娘生的親兄弟,子混得卻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桂芝男人也是個傷殘人,不過不像一把手缺了一隻胳臂,而是跛了一條腿,走路一顛一顛的,放從來都不響,不提説話了。那天,桂芝被月蘭打倒在地上,噴出了兩灘血,一灘是從桂芝嘴裏出來的,連血一起吐出的還有兩顆門牙,一灘是從身子下面淌出來的,那就是懷上的伢子了!桂芝被人抬進醫院後,陳莊村人的眼睛都橫着月蘭,不信這貨這回不吃官司!

一把手攔住桂芝後,先想去村部,又想去桂芝家,後來都覺得不妥,就拽着桂芝的一隻胳膊,把桂芝拉進了自家屋裏。桂芝就坐在那張大靠椅上,雙手捂着肚子,就像伢子還在那裏一樣。桂芝股底下的椅子很有些年代了,光滑錚亮,像透的紅棗皮,在一把手家裏象徵着權威,陳莊村人都知道,這把椅子一般人坐不上,通常是支書來了支書坐,村長來了村長坐,要是上面的大幹部來了,一把手就會把它端端方方地擺正,再把那隻空袖筒從口袋裏出,當成雞撣子來回蕩幾下,表示把最高禮遇讓給了對方。現在,一把手把它讓給桂芝,説明事情的高度已經不能再上升了。桂芝坐在上面,臉像張黃紙,沒有一絲生動,只把舌頭從兩顆掉了的門牙空裏頂着嘴,半天才説我不呼(服)。

一把手坐在桂芝對面的門檻上,指縫裏夾着半截香煙,滋滋地着。

“這個這個,啊,桂芝,虧了人虧不了名哩,這個啊,月蘭是拉強了點,你怎麼誰不能惹偏偏惹上了她?”一把手嘆了一口氣,“忍住一時之氣,免得百之憂,啊”!

“不捉人,我就是不呼(服)!”桂芝説。

“妯娌倆,啊,這個這個,本來嘛,關係的問題應該處理得比較非常很好的,可是呢,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那就要調過頭來想一想了,你説是不是,啊?”一把手眼睛盯着桂芝,一條腿伸着,一條腿弓着,那隻空袖筒就耷在伸直的大腿上。

“不就是有錢嗎,有錢殺人就不光滑(犯法)了?”桂芝被月蘭打掉了兩顆門牙,説話不關風,一把手聽了,心裏酸酸地,臉卻是穆穆的。

“這個這個,桂芝啊,打架吵嘴的事情,本來啊就是兩人的事情,一個巴掌拍不響,兩個巴掌呢,就響叮噹了。”事情的經過一把手已經再清楚不過了。那天晚上下了場大雨,是進村的那條公路攔住水路,水就往桂芝家。桂芝就在那路攔中開了條溝,把水排進那一邊的抗旱渠裏。當晚,伢子大伯明禮開面包車回來,明禮為了過車又把溝填上了,水沒了去路,把桂芝家灌了個水漫金山,桂芝的憤怒就像那水一樣一古腦地往外漫。一個要開溝,一個要填溝,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桂芝啊,本來嘛,漫點水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情”一把手把伸直的一條腿收了回來,另一條腿伸了出去,空袖筒又耷在那條弓腿的膝蓋上。

“這個這個,路呢…”一把手突然想到一個重要問題,開始興奮起來。

“路呢,是村裏通到外面的路,大家走的,上面一再説要想富,先修路,可是桂芝,這個,啊…”桂芝把股在那椅子上挪了一下位子,心裏覺一陣悶慌,眼睛呆板着朝一把手撇了一眼,這一細微的動作和表情被一把手立即逮住了。

其實那條路本來就有涵道,是前年包工頭明禮開車壓壞的,按理應該由明禮出錢修,如果有涵道出水,這起案件就可以避免,這點一把手心知肚明。上次,一把手和支書、村長在明禮家拿處理意見時,準備提出這件事,想説沒説出就被支書小眼睛錐子一樣回。一把手很少去明禮家,不是不願去,而是人家本不接你,那天請你去了,一是給面子,二是要你把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把手也是憋了窩囊氣的,誰叫你是治保主任呢?既是治保主任不這樣就不行,如果桂芝上訪了,如果月蘭被抓走了,陳莊村鬧了起刑事案件,那支書還不把自己撤了?現在,一把手避開實質,把火故意往桂芝這邊引,目的還是想把這事悄悄地沒了。

“既然路是大家的,啊,這個問題嘛,桂芝,你斷了它,就比較非常很複雜了。”一把手從裏捅出支香煙刁在嘴上,又用食指和拇指捏火柴在手腕裏的火柴皮上劃了一下。一把手滋滋地着煙,一隻眼睛閉着,另一隻眼睛就盯在桂芝的臉上。

“這個這個,啊,問題關鍵的關鍵是,路嘛,公共設施,不能説斷就能斷的,就像人身子的筋脈,筋脈要是斷了血就不通了,血不通那還不要出問題,啊?”一把手這麼一説,桂芝就隱隱地覺得理並不是想象地全在自己這一邊,反而到問題的源出在自己身上了,要是出去上訪,要是領導問起事情經過,那箍還不套在自己身上了?一把手覺察桂芝表情的明顯變化,就抓住這個機會不放。不過一把手並不急,他又從裏掏出火柴,在有臂的那邊耳朵裏慢慢地掏着耳屎,邊掏邊歪着嘴,哼哧哼哧地,臉像扭扭曲曲的麻花傘。

“這個這個,啊,路嘛,挖了也就挖了,也就不説了,也就不追究了,可是啊,桂芝,第二天早上,你又把路挖斷了,還把在那裏,不讓人家明禮過車,明禮是對村裏對鄉里有貢獻呢,這個這個,啊,往小處説,是影響了人家的工作,往大處説呢,是侵犯人權,啊,這個,更是比較非常很嚴重的問題了。”一把手説這句説話的明候,覺喉嚨裏被什麼堵了,氣好象接不上來,脊背軟耷耷地,酸溜溜地,極不舒服。

桂芝上訪的念頭好像全沒了,氣也漸漸地了下來。一把手見勢咳了一聲,喉嚨裏咕咕隆隆咔了一陣,“啪”一口啖從嘴裏飛出,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落到地上。一把手見一大一小兩隻母雞撲撲地飛過來爭搶,小母雞還沒沾邊,就被大母雞趕跑獨享了,一把手見兩隻雞還讓強欺弱的,便朝桂芝撇了一眼,心裏不覺一陣辛酸。

桂芝亂蓬蓬的頭髮遮住了半邊臉,兩眼直直地盯着自己的腳尖,像幅畫一樣半天不動也不説。一把手生怕桂芝沒了氣,就給桂芝端上一碗紅糖水,“喝點暖和暖和,啊。”説着又回到門檻,照原位坐了下來。

“可是,可是我不呼(服)哇”桂芝從口袋裏掏出一隻火柴盒,又顫微微地用一隻拇指頂住一端,出了兩顆掉下來的血糊糊的門牙,桂芝見那牙從口裏永遠地沒了,就殷殷地哭了起來,“牙是娘給的,嗚、嗚…就被她用磚頭砸了,血淌了一地,嗚、嗚…濕了我幾層衣,嗚…嗚…她把我打倒在地,拽着我的頭,嗚、嗚…虎(死)勁往地上砸,頭要炸了一樣痛,嗚、嗚…心太毒,嗚、嗚…她像母老虎,吃人不吐骨,嗚、嗚…明明曉得我痛昏了,嗚、嗚…還用腳跺我的肚子,懷了三個月了,嗚、嗚…伢子又被她跺掉了,嗚、嗚…她又不呼(是)搞引產的,就能把我伢子搞掉,嗚、嗚…沒錢的人、嗚、就不能、嗚、活了,嗚、天底下、嗚、就沒地方、嗚、講理了、嗚、嗚…”桂芝終於“哇”地一聲嚎嚎大哭起來,淚水像兩口泉從眼睛裏嘩嘩地噴出。

一把手用手捂着眼睛,覺指縫裏有一股濕漉漉的東西往外冒,喉嚨就像有東西鯁着。這會,他真想調過頭來領着桂芝去上訪,把月蘭捉起來,平平憤慨,良心。可是不行,自己是治保主任,負責一票否決,支書那天説,這件事如果擺不平,你一把手也就別幹了。如果自己當不了村幹部,別説人家請你吃飯,就是一支煙也不會遞給你的。一把手想起這些,心裏灌滿鉛似的沉悶、壓抑。

半支煙工夫,一把手才把頭抬起來,又把兩腿一伸一縮,來回換了姿勢,“這個這個,啊,桂芝,牙掉了也是掉了,伢子掉了呢,也是掉了,比如我啊,這隻胳膊…”一把手把那隻空袖筒朝桂芝晃了一下,兩邊擺着,“我還能從部隊那個山裏找回來?找不回來啦!是不是,啊?人嘛,過子,就是有些磕碰,啊,伢子從小往大里長,還是要摔跤的,是不是,啊?説那牙齒呢,就像板凳掉了腳,還是可以安上去的,電視裏説哇,往後安牙不象現在,容易掉,往後安牙就像安鑼絲釘,擰進去就動都不動哩,伢子呢…”一把手端起茶杯,咕嗵一聲,一口茶就順着喉管滑進肚裏。

“伢子呢,也不難辦,你倆養好身子,不就是啊,做做那個嗎,是不是,啊?”一把手見桂芝像件空衣服一樣貼在椅子上,半天不動,又説:“這個這個,我看還是不能讓老實人吃虧,桂芝啊,你是老實人,月蘭補償還是要補的,補多少呢,”一把手又朝桂芝掃了一眼,見桂芝還在一陣一陣地啜着氣,不覺嘆了一聲,“啊,這個嘛,我看一顆門牙補五十,兩顆就補一百吧,啊,伢子三個月了,就補三百,啊,自家兄弟,往後還是要往好處走的,你叫政府把她捉走了,牙齒還能還原?伢子還能還原?不如還是補償點好,回頭叫支書跟明禮説説,啊,這個這個,讓跛子到明禮工程隊看看場子,跛子不像我,兩隻手還能做事,這樣你就不吃虧了,你説是不是,啊?”桂芝又用舌頭從空牙縫,一字不漏地聽着一把手的處理意見,覺得自己欠了一把手一份天大的人情,如果再不聽話,如果再不服就是對不起人了。

桂芝上訪的路就這樣被一把手徹底斷了下來。

桂芝從靠椅上站起來晃悠悠地往門口走,一把手把一隻胳膊在空中劃了幾圈,夠着一份勁,人也就趄趄趔趔地立了起來,“桂芝啊,問題這麼處理,不知月蘭可同意呢,要是不同意,這個這個,就比較非常很麻煩了。”桂芝聽了這話,兩隻眼睛幽幽地盯着一把手,似乎在企求他別把問題的責任追究到自己挖斷的那條路上,自己是被傷害的啊。一把手看出了桂芝的心事,鬱郁地説:“桂芝啊,這事就由我來處理吧。”桂芝出門後朝一把手點點頭,眼淚吧噠吧噠直落在前那塊血斑上,殷紅殷紅的,“嗚…嗚…哇…哇…”桂芝失聲大哭,撕心裂肺的。一把手不覺鼻子一酸,把面轉了過去。

第二天一大早,村裏有人看到,一把手把桂芝按了指紋的調處意見書像擎舉小白旗一樣,在白花花的頭髮上面狂舞着,滿山滿畈地嚎叫、奔跑。那隻空空如也的袖筒從口袋裏一反往常地飛出,一會兒飄,一會兒擺,一會兒又無可奈何地耷在骨上,極不和諧、極不協調。

“桂芝不上訪啦!桂芝不上訪啦!

”聲音像是從深秋的天空中灑落的,又像是從金瘋了黃的田野裏升騰的,一陣陣穿刺着人們的脊骨!。村裏有人竊竊地説,一把手怕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