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引神寓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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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引神寓意借夢開端(1)姑妄言卷一鈍翁曰:此一回方入正意。説神説鬼,正是本書命名《姑妄言》之意。然如此,方見得來路分明。或謂一部書中不下百人,而託生者寥寥數十而已,其餘或善或惡,何不皆一一註明,更覺可據?餘曰:若如所言,不是着書,竟是作一本大點鬼簿矣。或又謂:既如所云,何不竟不用此一段神鬼的話?餘笑曰:若不引此數十人出處,後來憑空生出多人,又是一篇無影的杜撰了。要識作者之意,方見其苦心。
道聽途説之人,天下皆是。聖人採童謠,亦未必句句皆有實驗。妙在到聽説莫愁湖之魚,卻是假,人信以為真;説城隍廟之鬼,明是真,而人反謂之假。世上過耳之言,真而假,假而真,不可但因其人而定真假也。見此可長一番學問。
黑姑子一段,要他後來授術於崔命耳,故不得不生出他來,以受道士之術。若不寫這個姑子,將來何以傳那個姑子?又可見此輩中守戒律者少。非謗之,實勸之耳。
峨嵋山人首篇即出,直貫至十五回內又見。可見一部書是一氣呵成,並非捏攏湊合。
寫道士之通昌氏,似乎蛇足,實有深意焉。一部書中婦人不少,而開手寫一極之昌氏做榜樣。昌氏之,量可謂無敵矣。通道士而得病,再遇竹思寬而身死。可見貪之婦,無不因而死,特死有異同耳。鄰家小廝同昌氏調戲一段,入情入妙。男貪女愛,滿心要私合,卻都在幼年,又怕羞又膽怯。想出法來,先猜枚,贏打手批,繼而贏親嘴,逐漸而入。此調戲彼,彼調此,彼此親厚了,才放膽去做,的是一對孩子行徑。看他兩個調戲的那番光景,畫也畫不出。即出無關係處,亦不肯輕意草草寫出。
如“黑姑子住在一條小僻靜巷內,門口一叢黑松樹,一個小小的圓紅門兒,進去裏面甚是寬敞”
“到聽提着一角蘆瓶水白酒、肥肥的一段騎馬腸兒、兩個醃鴨蛋來望他。”此所謂像形也,書中似此等趣語不少。
此一回婦人則小姑子與昌氏母子。男子有名者,則到聽、於敷、道士三人而已。其餘雖多,而和尚則不可勝數。豈獨寫和尚之惡,實此輩較諸人尤毒也。
一部大書二十四回,內中無限的人,頭一個就是一個閒漢;這一個閒漢,引出莫愁湖閒蕩的四五個閒漢;這四五個閒漢,又引出同到聽斑駁的許多閒漢;這許多閒漢,又引出看花的無數閒漢。雖有一個道士,還是閒漢一。何天下閒漢之多也?士農工商,各執一業,便不是閒漢了。終遊手好閒,不至不做賊不止。這許多閒漢,引出後來千千萬萬的賊,無非都是閒漢。此是一部書的大呼。
此一部書內,忠臣孝子,友兄恭弟,義夫節婦,烈女貞姑,義士仁人,英雄豪傑,清官廉吏,文人墨客,商賈匠役,富翁顯宦,劍俠術士,黃冠緇,仙狐厲鬼,苗蠻獠玀,回回巫人,寡婦孤兒,諂父惡兄,逆子兇弟,良朋損友,幫閒梨園,賭賊閒漢,至於僧異道,比丘尼,馬泊六,壞媒人,濫婦,孌童女,污吏贓官,囚徒暴客,婢惡奴,傭人乞丐,逆璫巨寇,不可屈指。世間所有之人,所有之事,無一不備。餘閲稗官小説不下千部,未有如此之全者。勿草率翻過,以負作者之心。
此一回書雖系正文,猶文之餘文也,如傳奇之副末開場一出。雖與正文無涉,然系必不可少者,看者須知。
此開卷説到聽,謂他上無父母,中鮮兄弟者,何意後來引出鍾生,也是無父母鮮兄弟來,遠遠相對。這一個便落做了閒漢,那一個便成了正人君子,愈見鍾生之不可及也。又謂到聽惟以聽新聞、説白話為事。近此輩人幾遍於天下矣。
第一回引神寓意借夢開端附:接引庵黑尼姑受異術西湖畔小寡婦縱奇話説前朝有一奇事,予雖未曾目睹,卻系耳聞,説起來諸公也未必肯信。但我姑妄言之,諸公姑妄聽之,消長晝祛睡魔可耳。【二十四回書,從這兩個“妄”字生出。】你道此事出自何時?系當萬曆年間。南京應天府有一個閒漢,姓到名聽,字圖説。【一部書,頭一個出名的便是道聽途説的閒漢。閒漢一。】家住旱西門內,他上無父母,中鮮兄弟,孤身一人,不事家產,終無所營為。只在街市閒遊,惟以聽新聞説白話為事。他有一件奇處,古人是過目成誦,他卻能過耳不忘。每常聽人説什演義,千言萬語,能一字不遺。他相識甚多,説鬼話之名遍於一城。故此人起他一個混號,叫做空。
一,他在街上閒行,遇着四五個人,説着閒話走來。【又是四五個閒漢。閒漢二。】內中有兩三個認得他,【應前相識甚多。】便一把拉住了,道:“你説個白話我們聽。”他故意匆忙之態,掙着要跑,道:“我今有要緊的事,不得閒,改來説罷。”那人拉住不放,道:“你有甚麼事,對我説了,才放你去。”到聽道:“方才幾個朋友説,莫愁湖近出了許多魚,他們都借網打魚去了。我回家去取個筐子,要些來下酒。”【原擬可信。】説完,忙忙掙跑去了。眾人信以為實,【孰知竟是假。】商議道:“我們何不大家去看看,倘有人在那裏,落得要些來吃。”遂興興頭頭一齊走出水西門,到了莫愁湖。惟見煙水茫茫,菰蓴佈滿,半個人影俱無,方知為他所哄。及至走了回家,魚不曾得了一個,反走得通身是汗。改遇見了他,説他道:“莫愁湖何嘗有魚?你怎耍我們空走一回?”到聽道:“你們原拉着我,叫我説白話,我説的就是白話了,誰叫你認真?”【妙極,趣極。】眾人大笑一常偶然一,他四處遊蕩,天將晚,無可圖食啜之處,意歸家。不意在途中遇見相好的一個酒友,【這酒友無非也是閒漢,閒漢三。】邀他到酒市中坐下。要了兩碟子小菜,沽了幾壺藥酒,二人對酌。説了些無稽的白話,談了些空的俚言,豁了幾件無徑的拳,唱了幾句無腔的曲。多飲了幾杯,醺然大醉,遂辭了那朋友回來。酒醉路黑,一路踉蹌蹌,走到古城隍廟前,一時酒湧上來。見廟門半掩半開,就走入門內,倒在側邊泥馬足下,不覺睡去。
直至三鼓,因遍身僵冷,方朦朧少醒,似夢非夢。【此句好。若竟説明明白白看見,便是活見鬼了。】見殿上燈燭輝煌,正居中坐着一位袞冕王者,【神。】旁侍許多官吏,夜叉鬼卒,【鬼。】羅列庭下。到聽知是神道顯靈,嚇得汗浹背,不敢息。遙聞得如神問事狀,側耳而聽,偷目而視。
只見一個黑臉虯髯的判官,上前稟道:“地府十殿閻君遣崔判官,齎到冊籍並若干人犯,送大王發落。”那王道:“叫他過來。”隨見一個白麪圈胡、紅袍烏帽的神道,在檐下參見畢,立起稟道:“地獄中夏商周三代以前,並贏秦時所有輕重罪犯,皆已斷訖。自漢室初興起,從大王歸神以後,以至唐宋訖今明朝之嘉靖末,將二千年來,人心不古,犯重罪者甚多。漢朝如王莽、董卓、梁冀、曹之,唐朝如李林甫、安祿山、盧杞、朱泚之輩,宋朝如王安石、賈似道、蔡京、童貫之徒,明朝如胡惟庸、汪廣洋、藍玉、宸濠之類,有應墮畜道者,已久矣送轉輪託生;有永沈地獄者,皆發十八司受種種之罪孽。尚有許多疑案,至今尚未能結。昨地官大帝奉天玉帝旨,到陰府查核,獄中有沉滯者,可速了結。因查得各種疑案,命小神將冊籍並犯人送到大王台下判決。”王笑道:“森羅殿上,業鏡分明。況且十殿閻君,皆冰心鐵面,有何持疑不決之處?”那神又稟道:“人在世間所犯罪戾,或輕或重,有一定之律,自易分剖。陰府斷事,必須情罪俱當,才稱得鐵筆無私。比不得陽官,胡胡塗塗,可以任己心行事。諸案中有一種罪,實輕而情頗重者,又有情可恕而罪難饒者,因此故難下筆耳。”王又笑道:“這有何難?罪輕而情重者,榮其身而罰於後;情輕而罪重者,亦就其事而斷之。何難之有?你將一起起文卷並人犯挨次呈上,聽我分剖。”那神呈上一冊,道:“此董賢父子一案。”只見一個老兒,一個婆子,一個美男,一個美婦,齊跪階下。王問那神道:“董賢罪犯甚實,有何疑處?”那神稟道:“董賢父子,若謂蠱惑朝廷,幾危社稷,則罪擢髮難數,然而實未嘗殺人害人,若與、莽等同科,似乎太過。若從輕議處,又無以為後來者戒。所謂罪重而情輕者以此。”王怒道:“董恭夫婦不能訓子以義方,反籍子之聲勢赫奕一時,今把他託生,仍做一個富家翁,還借他族間之聲勢,享用五旬,可不償還他不會害人的好處麼?卻使他子人而假種,雖有子而絕其嗣,這就暗暗的報應了,死後發阿鼻受罪,豈不完他的宿孽麼?至於董賢,冶容眩,幾至漢哀帝那昏君有禪代之事,以鬚眉丈夫而效娃舉動,情已難耍且將子亦以奉朝廷而博寵榮,此又以龍陽而兼龜子者也。尚列衣冠,晉位司馬,更令人髮指。仍着他與董恭為假子,使之帶一暗疾,專善人。其以婦人而不知三從四德,乃獻媚要君。今還託生為婦人,與董賢仍配為夫婦,授以不男不女之形,奇異宣,後使不得其死,以報其夫婦之罪。使他享福者,情輕之故;受惡報者,償罪重耳,豈非兩得乎?”因問那神道:“我斷得是麼?”那神道:“大王金判,不但小神欽服,即董賢父子夫婦亦無容多喙矣。”王吩咐鬼卒道:“此地有一牛姓,兩代刻薄成家,素陰賊良善。【看到此等處當着眼。】可使董恭為彼真子,董賢為其假孫。董賢雖育多男,俱非真種,後同歸於盡,絕其後而兩報之。牛董二家同結此公案可耳。董恭之,託生苟姓,仍與作配。”喝一聲下去,寂然不見。
那神又呈上一卷,就有一個金貂少年,一個珠冠美女跪下。王看畢,問道:“曹植與甄氏罪狀顯然。當年蕭何之律法三章,不足為據。以今之大明律斷之,叔嫂通姦者,絞,更有何疑?”那神道:“二人私心相愛則有之,然而實在姦情則未有也。況曹植曾為遮須國王,甄氏亦為洛浦仙妃。重擬之而不敢,輕擬之則不可。所謂情重而罪輕者,故為疑耳。”王然變道:“是何言哉!王子犯法,庶人同罪。普六菇堅雲:‘豈天子兒另有一律耶?’陽間斷罪以事,我陰曹斷罪以理。曹植、甄氏雖未成,誅其心,豈不者耶?那一篇《洛神賦》,就是他的罪狀了,非我以莫須有三字加人之罪也。曹植以才美如斯,甄氏已貴為皇后,尚復如是,故罪愚夫愚婦未成者加一等。要説他一為國王,一為仙妃,只可勢利凡夫,我這裏顧他不得。曹植以如此才華而無行,今着他託生為一美男兒而仍無行,但他生為王死為王,使之為民太卑,令其為官不可。叫他去做個假道姑,庶乎不貴不賤。甄氏初既不能死節於袁熙,後又失貞於曹丕,既雲他是仙妃,再世可為佛女。我看得有一蘭姓夫婦,廣信佛法,佛法豈謂不好?但門中所當行之善事甚多,彼以一己之愚,惟以養僧贍道為善。孰不知僧道中十無一良,故罪比不信佛法者加等。甄氏使為之女,敗壞門風,與曹植苟合,以了前緣。皆死非命,以正有服通姦之罪。”那神稟道:“小神聞得齋僧佈施,功德無量,與恆沙河等。而大王如此斷之,小神不知其中所謂,望大王諭之。”【問得好!若無此一番問答,不得醒愚人之。】王道:“人在世間,當行之善事不一。如文昌帝君《陰騭文》雲:‘濟人之急,救人之危,修數百年崎嶇之路,造千萬人往來之橋。’種種甚多。即如去道旁之一石一木礙人道路者,何非善事?能力行不倦,自可獲福無窮。若只任愚,惟以齋僧佈施為事,果能供養高僧,自然邀福不淺。但如今這些和尚能持戒律者,千百中能有幾人?他處無可奈何之際,只得暫守清規,你反齋之給之,助他貪嗜酒,破戒行兇。在家人所不忍為者,彼竭力為之,豈非以油添火乎?孽雖由彼,而助彼為者,非此而誰耶?韓昌黎雲:‘人其人,火其書。’同此意耳。”神道:“大王尊諭,真聞所未聞,開小神茅多矣。”王顧左右道:“將此案人送到轉輪王處割,再將袁熙託生為藺馥之子,使曹植、甄氏皆死於彼手,以了前孽。”鬼卒答應一聲,帶了去了。
王又道:“還有何案?”神道:“漢家只有此二件,唐室甚多,尚求大王區判。”王道:“把唐家的人犯全帶上來。”就有許多男女在丹墀跪下。那神指着一個標緻少年稟道:“此張昌宗也,求大王判之。”王神目一睜,呵呵笑道:“蓮花似六郎者即爾耶?”又忽然大怒,高聲喝道:“爾烝母后,已罪不容於死矣。武瞾久淪苦海,不必再議。爾尚可未減者,以武氏之,不成其為母后者耳。然而爾之罪,亦不容緩,不意尚得悠遊於地獄也。”命鬼卒道:“楊國忠本他之遺孽,又幾壞唐家。可押他去,仍與楊姓為子,姓其子之姓,為龍陽一世,以償臣主宣之罪。後殘廢不得其死。前生面似蓮花,再世遍體楊梅,死後再墮腸地獄,庶可消此忿恨矣。”王又指着一個道:“這是誰?”那神道:“這便是昌宗之兄張易之也。”王點頭道:“他之罪與昌宗等耳。也着他生為龍陽,死於非命,足以報之矣。可押去龍家為兒。”那神又指着一男一女道:“此武三思,韋庶人也。三思一禽獸者,韋氏一鴇者匹。此可謂罪為次而情難綰者,願大王察焉。”王作道:“你閻君太覺迂闊了。武三思不但以臣子而烝二母后,且以侄姑,罪尚何言?韋氏以母后而下,且鴆夫而殺子,罪更甚焉。姑以無知之娃,生為下之鴇。今着三思為竹姓之子,始篾片而終龜,以酬慝。有一竹清夫婦,吝刻異常,宜生此子,蕩產破家。韋氏罪為郝【音好。】老鴇,初為女,為多人之,以償孽。後逢思寬,以完後愛,配為夫婦者,非遂其心。使之一以貪而亡,一以好而斃,死後均下刀山地獄,足以報之矣。”那神在旁不住點頭,暗暗贊是。
王又指着一個宮娥,問那神道:“這是何人?”神稟道:“上官婉兒。”王道:“你父上官儀為唐室忠臣,爾不思父為武氏所害為恨,反與三思通。你初生時,謂你能權衡天下的人才。這番行事,大約就是你的權衡了。你又勾引韋氏與三思私,不但不孝,而且不忠,罪當云何?”婉兒道:“妾父為武后所殺,籍沒入為宮婢,切齒之痛,寧不思報?但武后一世之雄也,妾何能為?因仇無可復,故誘三思,以韋氏,假手以死中宗,為父報仇耳。望大王上察。”王笑道:“其然,豈其然乎?果如爾所説,你就不該與三思通了。我跟前豈容你巧辯!叫鬼卒押他去火宅,託生為女。今姑示薄罰者,以汝之尚有可原。此去若能改過,來時再一畜道,以償勾引主之罪。輪迴再轉,便得善地受生。若心不改,仍通三思,即為三思死,則難拔苦海矣。押去!”鬼卒答應一聲,帶去了。
只見一個人高叫道:“大王,我是楊再思,別無過惡,不過善於逢。閻王説我罪輕情重,繫獄千餘載,求大王爺超拔。”又一個婦人叫道:“我虢國夫人楊氏,也無大過。閻王道我恃美奢也,入罪輕情重案內,至今未得超生,求大王矜憫。”王笑道:“楊再思,你雖無大過,但贊昌宗‘蓮花似六郎’一語,可謂諛醜之至,也就遺笑千古了。楊氏恃一時之寵,奢侈,無所不為,彼時人道你,‘卻嫌脂粉無顏,淡掃蛾眉朝至尊’。揚汝耶,抑汝耶?你二人昭昭史冊,可謂遺臭萬年矣。雖然,皆猶可耍楊再思再生為鄔合,使為天閹,雖名曰陽,而毫無陽氣。以你生前雖系男子,而柔媚如婦人耳。【善諛者留神,勿後世為天閹也。】為一世幫閒,以完其善諛之。楊氏即為爾之,貪而可,既得而又苦於,後因創於而息其,來世或可為不之人耳。帶去!”方才帶過,那神又稟道:“這是楊國忠同子裴氏。”王睜目大喝道:“國忠以奴隸之才,借妹氏而邀相位,祿山反,以危唐社稷。裴氏假雲夢合而生子,汝愚國忠乎?欺鬼神乎?速押去!”國忠為羸氏之子,梨園而龜,裴氏為陰家之女,戲旦而。國忠向借妃妹之榮而致相,今戲台上,官兒時時任做,裴氏有多夫之樂,那巫山夢也不必再尋了。王忽然呵呵笑道:“妙哉!虢國前為伊妹,今復為伊女,仍站門楣,可謂是夫是婦、是父是女了。去罷。”一陣陰風,三人皆無影響了。
那王向下一看,見一個肥美婦人,輝翟之服,如后妃裝束,頸垂素練。王笑道:“你壽王配?抑楊太真耶?李三郎妃耶?安祿山母耶?衞宣之新台遺臭,其媳尚未偶其子,猶萬世所譏諷。汝既久為壽邸之配,又為李三郎之妃。與他父子聚,已非人類,貴為天子,為家奴李輔國所弒也,就算現報了。你一個婦人,竟叫他父子同門,也就無恥之極矣。你今若見壽王,將置身於何地?況還反妒梅妃,又私祿山,言之令人污頰。以你所為,當墮畜道才是。”只見那婦人辯道:“古人云:‘為人莫做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妾一婦人耳,焉能自主?明皇以君父之尊,下兒婦,我如何敢拗?至於祿山一事,更有下情,求大王諒之。我一個青婦少,與壽王正是佳偶,明王一個雞皮老翁,將我佔去,所謂不敢言而敢怒者是也。我之私祿山,正是為壽王雪忿耳。不然,這樣三百六十斤的一個大肚皮胡漢,那被底風就有限了,有何可樂?有何可愛?【餘見此數語,因想起兩個笑談來。一男子胖甚,同子媾,因樂極時向下一壓,將壓死。此婦到陰司訴冤,冥司將男子拿去。男子辯道:“非我有意將他壓死,因一時酥麻無力,往下一壓,因而致斃。我有何罪?”冥司笑道:“你這蠢材,你行房時將一條小板凳墊在前,便無此患了。慮不及此,焉得無罪。”一幼女身材甚小,所嫁之夫有三百餘斤,彼父母兄嫂常以為慮,恐彼壓殺。彼竟無恙,滿月歸家,嫂私問道:“我每常以為你壓死了,竟造化無事,如何倖免?”女子道:“他兩手拄定,間那物撐住了,還有何害?”綠山之於玉環,不知是用板凳墊,又不知是手足三處用力之故。雖起玉環而問,亦未必肯述。附此可做一笑。餘兄辱翁曰:“玉環與此二人不同,肥而無骨,那怕壓殺。”】至於妒梅一事,又系婦人之常,不得深責於我。況馬嵬一縊,慘痛非常也,可以相抵了。”王道:“也罷,你還去託生做一個美婦。你前生既是不後不妃,今世仍做人之不不妾。你憎李三郎是個雞皮老翁,你還去配一個鶴髮老叟。你生前做了一場假道姑,今去做一個真禿尼。你能潛心釋典,革去心,尚得好死。若仍縱不戒,就使你樂而亡。雖然比馬嵬受用些,再來卻難免地獄之苦了。且帶過一邊。”那神指着一個峨冠博帶的人道:“此祝欽明也。”王微哂道:“五經掃地者爾耶?你為人之師範,那一番高麗舞真可謂面甲千重,虧你如何做得出。”躊躇道:“他尚無大罪,只善媚耳。此等人,如今天下皆是也,罪不得這許多。還許你去做一個的資郎,配你一個悍之,也足報你了。你前世既學高麗,今使你去做一個回子。”又想了一想,道:“好好,那上官婉兒是你同時的人,就把他配與你罷。”神又稟道:“這李林甫十世為牛,九世為娼,皆遭雷震。惡報已滿,送到大王台下發落。”那王不住點頭嘆息。那神問道:“據小神愚見,李林甫之罪,與歷代誤國者等耳。尚未如莽、輩弒君弒後,而受報獨重者,何故?求大王見示。”王道:“李林甫本仙官,應劫降凡,若能再立功行於世,則返列仙班,永無輪迴之患矣。不意他自己墮落至此,豈不可惜?我之長嘆者,正為此耳。當安祿山謂一術士雲:‘我見天子猶不畏,但見李相則心悸汗。何也?’此人能視鬼。雲:‘公有銅頭鐵額魔兵五百為護從,何得畏彼?俟異來,我當觀之。’後李林甫來,此人見林甫前有一對仙童,手執提爐前導,護祿山之鬼皆逾牆越壁而奔。術士撫祿山言其故,復曰:‘李相乃仙官降世,非等閒人也。’此即可證。汝言諸人受報皆輕,而他受報獨重者,則非也。諸人永沈獄底,受諸苦惱,萬劫不能超生,其罪隱,故以輕耳。林甫雖為牛娼被震,其罪顯,故以重耳。但他尚有出路,可以自新。他若再生陽世,能屢立功德,十世之後,尚可復立仙班,其所罰輕矣。【妙哉此語!破醒世間多少疑惑事。即如善人受摧殘,貧賤而夭,惡人享福祿,安逸而多壽者,同一理也。焉知無後報耶?古人謂:“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遲早耳。”誠至言也。】但恐此去再偽不忠,殺害良善,縱惡恣,貪得無厭,不但生前受、妾、女、媳種種惡報,此後永墮地獄,再無出期矣。”李林甫道:“某千餘年備嘗苦毒,自悔無及,焉敢復蹈前轍?”王搖首道:“噫,但恐你一得人身,卻又忘了今。你此去雖不能得相位,也還貴顯為鄉貳重臣,可以有為。切不可又萌念,負了上帝恩德。鬼判可送他阮家去託生。”那神又呈上一冊,道:“唐家只此李義府一案了。”王恨道:“李貓兒耶,笑裏藏刀、腹中懷刃之人,情罪皆難恕者,發去聶家為子。若能改過則已,倘兇頑肆惡,不但陽世不得善終,死後再受孽報,也足正其罪了。”那神稟道:“趙普一事,宋太祖屢訟天庭,謂他因一言而害德昭、廷美,可謂稔惡。但查他之相業,頗有可觀者,所以也在疑案中。上呈大王金判。”王嘆道:“此何言哉?負心報,冥府報最重,【餘見諸勸善書雲:“負心者,冥司極惡。”但今人負心者,車載斗量,但恐冥司報不得許多。】況負聖主之恩而害其子弟耶?他不過貪富貴之心得耳。今着他生於吳姓,還做一個富貴顯官,酬他的相業好處。使他老而無子,斬其血嗣,家資仍為眾分去。貪富貴而富貴俱失,害人子而亦絕其子嗣。死後永不出地獄,每受拔舌之苦也,就可以報他媚人害人了。”因叫道:“玉環過來,就把你做他的續配,以完前孽罷。”玉環道:“我在生時,初為王妃,後為天子之亞後,我此去寧可不要丈夫,豈肯配一臣子?”王搖着頭,笑道:“你不要説這體面話,他不比安祿山還高几分麼?”又笑着道:“你也認不得他了,判官可把趙普前世的原形揭出來。”那判官上前,吹了一口氣。玉環一看,原來就是壽王李瑁,羞慚滿面,低頭無語。王笑道:“你認得了麼?雖系今世之事,乃生前未了之緣耳。”那趙普欣欣自得,玉環粉面低垂,一同去了。
那神又稟道:“宋家各案,俱已完訖,只有秦檜父子祖孫一案,昨嶽忠武王親降陰府,向十位殿下道:‘秦檜罪惡雖重,受罪多年,亦不為少。’替他説情,叫他放往陽世去走一遭,看他改過不改過,給他一自新之路。眾位殿下因他罪重,不曾放他來,命小神口稟,看大王尊意如何,可放他去不放?”王道:“你可知嶽王的心事麼?”那神道:“小神冥曹下吏,焉能知上聖襟懷?”王笑道:“嶽王在那時身為大元戎,秦檜雖是相,焉敢就私自害他?高宗聽信言,據於和議,有多一半是他之過,故賊檜尚可從輕議。況且嶽王若不為秦檜所害,不過與張浚、韓世忠、劉琦、楊沂中諸君,後人稱為名將而已,焉能到今血食千秋,廟貌而祀?你看杭州府他的墳塋,湯陰縣他的故里,何等崢嶸!他之功於嶽王亦不校在當為嶽王之罪魁,今又可謂之功首了。【此是實情,不知嶽王果同此心否?】嶽王放他往陽世去者,或他能改過遷善,尋一自新之路,亦未可知。此正是嶽王以德報怨、正直慈憫之心,但不知此去若何?既然有此,不可負了嶽王的美意。且放他去做一個編氓,到艾家為子。倘能力行善事,後世漸漸的超拔他。若還悛惡不改,他一個小民,尚不能毒於眾。在生受殺身之慘,回來沈於獄底,永無出期,豈不是公私兩盡?我主意如此,你回去説了,看閻君尊意定奪。”那神道:“小神謹遵。”又稟道:“閻君説:‘秦檜父子若十分斷重,…他非秦檜之親子;若稍從輕判,又不足盡秦檜之惡;所以也置疑案中。他父子現帶在台…(下有缺文375字)”
“…你可知嚴嵩的來歷麼?”那神道:“小神正在疑惑。他當往生,並不曾經由地府,不知何故?求大王詳示。”王道:“他原是一個歷劫魔王,上在無厭國中,【果爾,則無怪乎當有錢癆之稱了。】下至苦海,皆為他所據。帥領魔兵十萬,稱為無厭大王。他殺害生靈無限,上帝將他囚於天獄,數千年來,頗知悔心改過。上帝慈憫,見他略有善念,不忍將他終棄,故使他託生陽世,位仍人臣,富可敵國。原要他做一番好事,便可超拔為神。不想他得了人身,惡復萌,欺君誤國,戮害忠良,饕貪無厭,自墮惡孽。今我體上帝好生之仁,還叫他去做個宰相。若能做個忠臣,致君澤民,尚可以蓋前愆,還不致於墮落。倘仍肆惡如前,陽世現報。其父子死後,永化蛆蠅之屬,再想人身,萬劫不能矣。慎之慎之!送他往貴州馬家為男子去。嚴世蕃他那裏是嚴嵩之子,一個魔王焉得有後?乃嵩乞他人之子而撫之,冒為己子耳。他害人利己之罪,生前已斬首梟示報之矣。其奢侈污之罪,也還要去受一受。”問嚴世蕃道:“你當可覺得太過些:咳唾用美人之口為香唾盂,便溺以銀婦人為溺具,合以白綾帕為籌,你就不想一想今到這裏來麼?今罰你去充家為男,一生逐臭,為糞壤乞丐,仍不得其死,以正你奢之罪。那趙文華以嚴嵩為父,陷害張經、胡宗憲等,皆出其謀,做了朝廷在臣,乃以金虎子諛世蕃,更鐫其姓名於上,在當時便有盛吊子的官兒之美號。爾只圖容悦一時,獨不懼遺羞萬年乎?我看你的心腸真異於他人。你還有些餘福未盡,再去受用一番,看你悔過不悔過,再來定罪。此一去雖是人形,卻是獸種,易於仁就做你的名字。你須顧名思義,不可再錯腳跟。把董賢之就與你做假女,你不應有後,只好得兩個假子罷了。”王哈哈笑道:“你前世為人之假子,後世人又為你之假子,是可假也,孰不可假也,倒也可笑。”那神向他道:“大王一番恩德,放你去自新,不可負了。”那大王不住點頭沉道:“嚴鵠嚴鵠。”忽然笑道:“祖孫父子在生時,人都稱他為錢癆。今叫他去做個龜子,名叫錢為命。就把韋氏配與他暫為夫婦,再拿回來受罪。”正説着,那王舉目往下一看,見下面跪着非人非畜、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問道:“這是個甚麼怪物麼?”【此乃獸心人質者也。】那神稟道:“此乃元世祖忽必烈所供養之國師番僧楊璉伽真也。閻君痛惡他發宋帝諸陵,每一夜輪受十八地獄之苦,已三百餘年。閻君説他在陰曹受罪,世人不知也。送到大王台下,叫他陽世受一番顯報,回來再受諸苦。”王切齒蹙額道:“這廝原非人類,叫他世間去,又要殺人人,如何行得?閻君既送了來,只得叫他去走一遭。還叫他做個和尚,或可以稍有慈心,或不受其害。【王誤矣,和尚而有慈心者幾人耶?這兩個“或”字,已是決無而僅有矣。】若再兇盜,使其身為齏粉,以飽鳶鳥犬豕之腹,回來再聽閻君發落。帶去!”王對那神道:“宿案俱完,你可去回閻君,倘有不合處,不妨改正。”那神道:“大王鐵筆之下,不但無冤人,而諸人亦自以為不冤。”復下來叩首道:“小人辭去矣。”恍惚之間,不見形影。
到聽見了奇異,【夾敍,到聽決不可少。】正在驚疑之際,忽見一片金光,照耀半天,仙樂盈空,彩霧繽紛,異香馥郁。猛聽得半空中大呼道:“天符下。”只見那王忙趨下丹墀,俯伏在地。眾鬼判一閃,盡皆無影無蹤。頃刻間,一位金冠黼黻天官從空冉冉而下,如世間所繪三官大帝之像。兩位金甲神人持節前導,到地旁列。
天官立在殿陛中間,宣上帝玉音道:“有明建文皇帝,因永樂篡奪一案,屢控天廷,至今未結。今明朝氣運將終,前靖難諸臣,如方孝孺、景清等,或系天星下謫,或系諸神下凡,應歷劫數者,已經歸位勿論外,其屈死諸人,並首逆朱棣暨姚廣孝等助逆諸臣,皆着託生,了結前案。以造罪之大小定報,施以重輕,切勿過殺,以損皇仁。欽此。”宣畢騰空而去。霎時金光潛滅,仍舊燭影輝煌,那王復登寶位,鬼判依然羅列。
王吩咐判官道:“可將在地獄中永樂並有名眾犯都拘來,聽候發落。”傍邊鬼判齊應一聲,眨眼之間,見一個沖天冠、袞龍袍的人,面惡須長,眉愁臉苦,在前後有許多文武官員隨着,有戴枷鎖的,也有閒散着的。那皇帝站立階前,眾皆遠遠跪下。
聽得那王道:“適逢天符,建文告你篡奪一事,你家國運將終,你可託生。身為逆賊,殘滅爾之子孫,破壞爾家天下,碎磔其身,稍償稔惡。當是你費盡心力篡奪了天下,今就使你混亂了天下,付與有德者,才叫做善惡之報,如影隨形。今天上已生聖人,神器已有所歸,與你朱家無干矣。其助逆諸人,仍着託生隨你,皆受慘報,以舒神人之忿。”那皇帝道:“我是一個親王,也是奉玉帝敕旨降生的,我有何罪,復使我為賊?況我當清君側之惡,效周公輔成王之耳。建文自己遜位,誤傳以為自焚。彼時國利長君,我不得不徇眾人之情。今為何使我殘滅自己的子孫,破壞自家天下,負罵名於萬世耶?我縱有罪過,在生已不得其死,屍為賊殘,僅存一腿,負痛至今二百餘年,也就可以為報了。為何還要我去受孽報?”那王大怒道:“你此言只好在陽世欺人耳目,今在我台下,尚敢搖鼓舌,巧語飾非耶?你説要清君側之惡,天地間之惡,尚有忍於你以臣而篡君位者耶?【妙論。】你説恥去做賊,你以臣子而篡天位,非賊而何?【問得更妙。】你説不忍殘爾子孫,那靖難諸人,他的九族十族難道不是他的子孫麼?【何辭以答。】爾當殘毒若此,今叫他人屠子孫,不若使爾自屠之更暢快人心。你説怕負罵名於萬世,當方孝孺説你萬世之後,免不得一個‘篡’字,久矣有罵名了,又何在此?【為方正學先生吐一口氣。】你説怕去受孽報,方孝孺敲牙抉舌而磔其身,鐵鉉以油鍋之,景清則剝皮揎草。靖難諸公,無毒不備,你當年何不想人皆血之軀,他難道是不痛的麼?【又為靖難諸公吐一口氣。】爾背君滅祖,毒害忠良,是天有好生之德,爾何殘刻若是?況且上帝命汝為王,已恩隆極矣。又復天位,罪復何辭?且自古來篡弒諸人,至惡者莫過朱温,至醜者若如趙炅,其醜惡兼備而更甚者,則你一人而已。我今細剖一番,看你還有何辯?建文乃爾太祖親立之太孫也,太祖骨未寒,爾即篡奪之,是不孝也。【是真不孝,何所辯?】懿文太子已久正位之儲君,又系你之嫡兄,爾既篡其子,又去其孝康之諡。只許你做真皇帝,哥哥死後的虛名也不許他領受,此是何心肝?呂太后是你的長嫂,你更置他不得其死,屍骨無蹤,且他一婦人何罪?你也太狠。這樣看起來,爾兄若在,爾亦必篡弒之矣,是不弟也。【誅心之言,是真不弟,何所辯?】建文已正君位四載,繼嗣之天子也,爾竟篡奪之。猶以覓璽為由,遣人遍天下以至海外物,況他既為天子,普天之下孰非臣妾,豈有不知之理?又削其年號不錄,【辱翁曰:已經歷過之年,實亦該去不得。即革除建文,仍紀洪武,後人言談不便,遂稱為革除,則革除二字,仍依然是建文也。是燕逆之不智。】你以臣篡君的年號倒用得,他一個大公至正承嗣天子的年號反用不得,你是何算計?是不忠也。【真可笑。是真大不忠。】據我看起來,你的年號倒該自己削掉。你纂位一場,反用叛賊方臘永樂的年號,明明以叛賊自居了。【譏得妙。】雖是你不學無術,正是天奪其魄處,真正可笑,你今尚有何言?也罷,你也是一座破軍星,免你肆諸市朝,此去為鄉人撻死如泥,也就如受醢一般了。”那皇帝滿面垂淚,俯首無言。王喝道:“鬼卒帶去,俟託生之期,送到陝西米脂縣李家為子,以結前案。”鬼卒答應一聲,扯拽而去。
王又道:“帶那高煦上來。”鬼卒帶上一人,遙見略似人形,渾身上下竟是一塊灰炭。王喝道:“汝在生篡奪太子之位,助父為,空負篡弒之名,徙為惡死之鬼。爾前生既系爾父之愛子,還隨他同去,做他的心腹愛。後死於槍刃之下,以完前孽。”那黑鬼道:“我在生不過奉父命耳,雖篡了建文天下,皇帝又不是我做的。況我生前被銅缸煉死就夠了,還要我去受一刀一槍之厄,求大王寬釋罷。”王大笑道:“你助父叛君,尚未償報,何如算得?今去受刀槍之痛,還算輕恕了你,更有何説?鬼卒可帶去了。同他父親先後託生陝西史家為男。但他的心腸都是黑的,這個黑形骸也不必變白了,【若如此説,難為了黑鬼子竺。】來世還是一個大黑漢罷。”説畢,帶去。
又喝:“帶那禿賊姚廣孝上來。”鬼卒押過一個大胖和尚,那王拍案震怒道:“你這賊禿,既皈依釋教,就當守你清規,自幼姦好亂,就該下犁泥地獄了。後復逞你兇心,屢勸燕王篡逆。你去想一想,當只圖你做一個開國元勳,獨不念殺了多少無辜之忠義,得個人族滅身亡,皆由你之作俑。我看你故鄉尚有你當年生之子孫在,今着你仍生姚家,既為爾孫之子,好酒貪,敗辱家庭,醜後世。爾初受國恩,後復歸燕王造逆,還受賊封公爵,遂你生前之願,因而覆宗滅族,碎桀其身,仍剖棺戮你前生之屍,以報往愆,庶可稍快人心,且為方、鐵諸公稍雪其恨。速速帶去,勿久污我之殿陛。”一個惡鬼上前,伸手拿住脖項,按倒夾於下,只一個光頭,像個大腎囊一般。【若遇眊眼醫人,見之必曰:你如何生了個這樣個大氣脖,若有厚謝,我當包替你治之。一笑。】那和尚哭哭啼啼,如驢子一般爬去了。
只見人叢中一個尼姑大喊告狀,王大喝道:“何物野鬼,擅敢到我台下叫冤?帶過來!”眾鬼卒如鷹搏兔一般,拿到台下。王睜目喝道:“你是何鬼,敢告何人?”那尼姑道:“小鬼在生原是極守戒律的一個姑子,從未犯戒。被姚廣孝百般引誘,遂成苟合,【極守戒律的姑子,百般引誘,遂成苟合。妙。】又替他生了兒子。他後來得了好處,把我棄擲不顧,因此抱恨而歿。今聽得大王爺命他轉生,我求同去,以報前仇。”王笑道:“你與姚廣孝通姦,是他引誘之罪了。你復私伊弟廣忠,是誰之過?我看你三人緣尚未盡,你可去桂家,託生為女,仍為廣孝之,醜不堪,以報他前生負你之罪。再着廣忠託生為廣孝之侄,為你之私夫,了結前緣。俱免不得一刀,以正姦之罪報。”那女鬼欣欣而去。
王又喝:“將一起從逆重犯都帶上來。”眾鬼卒遂將一夥戴枷鈕的人都推過案下,指着一個道:“袁珙,你一相士耳,輒敢串通姚廣孝,勸那燕王反叛,情殊可惡。今着你託生遊混姓為子,但你惡還未甚,姑免項下一刀,便遭癰疸惡病而斃,以報爾慫恿謀逆之罪。爾子忠徹,亦以相貌説,致害張丙諸人,乃成燕王之逆謀,其罪過於爾。乃着他為爾之子,初受之毒,復罹極刑,以滅爾後。”【袁琪選擇二婿,一為水淹死,一為賊被殺。彼但談相,其即詈之曰:“爾既能相,何為相這等兩個女婿?”琪無以答,但云:“我只能相其面,不能相其心。”燕王之叛,實成於袁琪父子,此輩為天下之害不校】又叫一人道:“陳瑛,爾為臣不忠,私下黨逆,為眾人攻擊。建文赦而不誅,爾當恩不盡才是。你更反面是仇,仗爾蛇蠍之心,羅織忠良家屬,殘刻極矣。李友直,一小吏耳。漏軍機於燕逆,希圖佐命之功。獨不思為爾一人之榮祿,害了多少的命?你二人事雖不同,罪名總一。押去阮家為子。陳瑛弒君之惡,難逃斷頸;李友直長君之惡,罪尚可全屍。然皆受子人,斬其血嗣之報。”又叫李景隆:“爾乃國之至戚,受朝廷厚恩兩世,爾督兵無狀,喪數十萬命於沙常建文宥爾不戮,恩莫重焉。爾反開門寇,不忠不孝,出於爾一人矣。你私意要為燕之功臣,不思燕王之忮刻,他的麒麟閣上如何容得你?與其後死於他手,抱不忠之名於萬世,曷不同靖難諸人為罵賊成仁之忠魂乎?你不過因富貴這二字橫於中耳。今着汝託生與馬家為子,奇蠢痴頑,人形獸。雖擁萬貫之資而不知受享,雖為顯宦之兒而如木偶,有父母而不識為何人,有子而不知為何物。系他人之種,嗣續暗地斬絕,仍死非命,以報你了。爾張信,建文以心腸待爾,授爾密詔擒燕逆,爾反以此為進獻之功。今爾可託生勞宅,病體懨懨,後與袁忠徹同歸姚廣孝幕下,俱正典刑,以結前案。但張信之罪,實成於伊母之言。其夫其子世受皇恩,奈何以死夫無稽之語,命子為叛逆之事?因系女,其為無知,姑從寬。罰他去始為大家之婢,終做賈人之。其餘朱能、張玉、譚淵、丘福、李彬等從逆諸文武,俱着各處託生,同歸燕王標下,或死或,論生前獲罪之輕重報之。”又道:“可將袁忠徹、張信、李景壟李友直、陳瑛五人子,也着託生,仍配為夫婦,皆各宣,以為厥父不忠之報。”一個判官上前稟道:“查得袁忠徹生前無,何以報之?”王想了一想,道:“長舌婦也無夫,當年秦檜送了高宗,做了個不孝不弟之人。今袁忠徹送了燕王,做了個不忠不孝之人。先後一轍,正好為長舌之夫,就配了他罷。”説完,喝道:“都帶了去!”眾鬼卒一擁上前,牽住鐵繩,盡皆悲啼。一陣陰風,倏然不見。
王又命:“將那些忠義文武叫上來。”有數十人一齊上前跪下。王道:“爾等忠魂義魄,俱起來聽我發放。”眾人立起。王道:“張丙、謝貴,人患不得其死耳。若死忠孝,又何恨焉?你二人被謀誘殺,已名載青史。今張丙爾託生史家,後為閣部,遣將殺賊,以生前之忿。後仍死於忠義,更美名於不朽。爾可明不能善終之故麼?”張丙道:“某愚昧無知,求王見諭。”王道:“燕王之變,雖逆心已久,實汝眾人之速發耳,焉得無罪?汝雖死,而為千秋所仰慕,便何憾焉?謝貴託生樂宅,位蒞尚書,殺賊功成,名垂竹。憂國勤勞,得終正寢,亦可報爾之前生了。瞿能已破北平,為景隆忌功而不得入。平安槍將及燕逆之背,馬蹶而不能及刺,天也,非人之尤。後以一陣亡,以一毒斃。葛誠為燕藩長史,爾乃帝室,忠心未遂,反被橫誅。皂旗張勇冠三軍,奮不顧身,不幸陣歿。今爾等皆去託生,齊心殺賊,既為今時之義士,又報昔之深仇,亦可以釋憾矣。瞿能託生林家,天生神力,勇猛絕倫。獨重爾者,以爾父子皆忠勇而亡之故耳。爾始祖為殷之忠臣,萬載之下孰不知有比干焉?此林姓之所始也。爾此父又系今之隱君子,故使爾為之嗣。可乃心王室,報效國家,榮其身,以報爾父之隱德。爾此去勿負林之一姓名可也。爾後仍死於沙場者,正所以令爾殺身全忠,垂令名於不朽耳。爾知之乎?”瞿能大呼道:“王恩厚矣,敢不盡心報國?”王又道:“平安託生慕室,武勇如前生。葛誠託生尚姓,爾原系文臣,今授爾文武全材。抱經濟之術,負衝鋒之勇,倡義殺賊,以遂宿願。皂旗張,爾生前好執皂旗,故得此名,可去託生國姓,今世則銀槍素鎧。白者金也,金有肅殺之氣,又有殺賊之意耳,爾道好麼?”皂旗張道:“大王厚恩,生生世世戴不盡矣。”王又道:“瞿能二子,皆在幼年,便能捐軀報國,死於忠孝。今爾父子三人同生一處,雖隔世不能相認,一姓卓,一姓常,為爾偏裨,協助殺賊。其餘陣亡諸將,皆系忠肝義膽,各擇善地受生,皆為勇武之將,以復前仇。”因向眾人道:“我這斷判,你眾位心下何如?”眾人異口同聲道:“荷蒙大王厚恩,我等皆心悦誠服。二百年之積憾,俱一時冰釋矣。”皆歡欣舞躍,俯伏拜謝。王亦立起道:“着判官備幢幡寶蓋,送他諸公去。”忽見一土地跑得吁吁的,忙來跪下,稟道:【此一轉尤妙,如元宵放大桶花,若一放即了,有何趣味?放完之後,又忽然另冒出一陣火花來,然後止之,方覺醒目。此一段正是此意。】“小神系建文時東湖樵夫,聞燕王篡逆,建文駕崩,我義忿填,即痛哭投東湖而死。上帝憐小神一介編氓,有一些忠心,即敕為東湖土地,今二百餘年,此忿未消。聞大王着靖難諸公去復前仇,小神亦願附驥尾,幫助殺賊,以雪前生未了之恨。求大王恩允。”王讚道:“好,好,你一個無官無祿之樵夫,能死於忠義,使世間為人臣而有貳心者,置身無地矣。你既願去,可往鮑家為男,就同瞿能等同心殺賊。爾再生之時,有官有祿以榮身,有有子以居室,即將張信之母配你為,爾壽考而終,死仍為神,也可報你了。”那土地笑逐顏開,再三叩謝。王道:“你同他們一起去罷。”只見一對童男女,手執幢幡引領眾人,一陣香風而散。
到聽自思道:“我非是做夢麼?”想着這些説話,並這許多人眾,卻是明明白白聽見看見。正在躊躇,【處處拿到聽似夢非夢光景,方見得句句話、件件事俱是他耳聞目睹,非白話也。此等極易忽略處而不肯遺漏,才見作者之細心。】心中甚是驚疑,又見傍邊一個綠袍紅須的判官,呈上一卷,如人間之文案,跪稟道:“此係白氏的金童一案,上呈聖覽。”那王看畢,就吩咐帶那白氏上來。
只見那個少年白,面目如生,神情帶慘,然而體態輕盈,肢嫋嫋。雖所隔頗遙,燈影下見其嬌豔動人,容光飛舞,金蓮半,款促湘裙,【此處不但贊白氏之美,連後世錢貴都贊在其內。】走到神案前跪下。王問道:“爾陽壽未絕,何故來此?”女稟道:“女在生系本地白物好之女,父母只生女鬼一人,並無兄弟,因珍愛如寶,雲比兼金尤貴,故喚名為金童。生長二九,尚未適人。父母為愛女心切,難於擇婿,女因摽梅期過,未免傷情。緣此情未遂,故抱恨而亡。”王説道:“汝父母既鍾愛於你,為何不與你早擇一婿呢?”女稟道:“父母見女頗有姿容,難求坦腹,覓一才如子建、貌似潘安的人品,方肯許允。如此揀選,故爾難得。”王笑道:“似此議論,亦是愛女擇婿之常情。但姻緣自有天定,世事豈容人謀?爾父迂腐庸人,不足較論。但此等人等雖未易得,以爾之貌,或不至於終棄。倘為爾覓一才貌稍可之婿,亦未可知,為何就至捐軀?”女又稟道:“天公最妒,不能全美。那才貌兼備的人,大約貧者居多。向曾有三人,雖敷粉何郎,豪太白,才貌也不多讓,但他家徒四壁,一貧如洗。雖女父慨然有允諾之心,而女鬼誓死無相從之意。”王又道:“才貌雙全的人,本山川之秀氣而生,一時也是難得的。因南京虎踞龍蟠,江山秀美,故生多浚難道三人中就沒有一箇中你意的?”女道:“以我之容貌,雖不能賽西子,壓王嬙,然選於今美豔之中,亦可以自雄一世。雖不敢望以金屋貯嬌,安肯配蓬茅下士?一心嫁一富勝石季倫、貴如郭令公之夫,方才遂願。女既系一時絕世之嬌娥,故發誓要嫁一個敵國鉅富之財子。”【真奇想。】王不大笑道:“此事不特罕見,此語抑且罕聞。你不愛無貝之才,反愛有才之貝,真為可笑。【舉世皆然,不獨此女可笑。】我看你容貌若許,為何具此一副俗腸?妍皮不裹痴骨,誠謬言也。然紅顏薄命,你既有幾分顏,焉能得配才郎?但城中富貴者頗多,你為何又不嫁呢?”女道:“曾有一富家之子,姓黃名金,家資鉅萬,富壓南畿,慕女花容,曾求袒腹。對女傾心悦意,願效舉案齊眉。【白物之女,作配黃金,理所當然。】奈父執不從,以致死殘玉碎。”王問道:“你父為何不依?”女道:“父母説他形如傀儡,貌似修羅,故他家雖有好合之媒,而我家竟不中雀屏之眩女恨父母,難以明言。傷己身暗悲,奄蹇原不解,害相思而不覺相思害矣。本待要效鸞鳳,誰知鸞鳳分飛?今一命雖赴幽冥,九泉難免遺恨。”王然怒道:“你不知以才貌擇夫,反以銀錢求配,可謂目無珠矣,可惡可恨。”女又稟道:“黃家郎雖然貌醜,卻甚情深。彼聞女之美麗,數四相求。父憎他之醜態,再三推。彼竟思慕成疾,一病而亡,臨終惟呼女名者再。我聞之,故為心死。因他一種痴情,愈動我萬分想慕。古云:‘情之所鍾,正在我輩。’又云:‘女為悦己者容。’彼既為我而死,我豈能捨彼獨生?下情若此,上聖鑑察。”王道:“論你初具嫌貧愛富之蠢念,本當永墮阿鼻,變豬變狗。憐你後有情報德之深心,尚可保全人體,為瞽為娼。”正判斷,只見三個文士,衣巾破敝,面貌清奇。【痴肥者多鮮衣駑馬,清奇者盡衣巾破敝,真令人不解。】共持一狀,上呈神案,長跪訴道:“念某等在生時,腹富三冬,藏二酉,不得飛騰黃甲,空自困守蓬茅,【學富者困蓬茅,食者享富貴,千古同聲一哭。】未蒙賢守宰之吹噓,反為痴女子所擯棄。慕雖非正道,好逑自是人倫。各害相思,抱思而歿,情實難甘,故同上告。”王將他三人文狀看了一回,大笑,反怒道:“爾輩讀書人具此才華,焉知非瑚璉之器?有品格,豈料匪樑棟之材?為何輕擲此?自棄若此,所謂雖讀書而猶未知書者也。今雖一死,尚有可憐,不過供人笑哂耳。”正説間,只見又有一持狀者,面貌猙獰若鬼,身軀彷彿如人,自稱姓黃名金,呼冤不已,情慘然。王問道:“爾有何冤?所告何事?”那人道:“鬼在陽世,慕白氏之姿容,苦懇萬,白氏亦羨小人之富厚,樂從一諾。奈他父母只愛那才貌兼優,指指説青雲有路。孰知我金銀滿庫,看看就紗帽籠頭。【財旺升官,自古同然之理。】以一不識時務之老迂,致害我一對妙齡之蟻命。況鬼在生時,雖然貌醜,卻甚心良,惡並一無,善皆萬積。【有此數語,方可再世為才貌兼全之人,非無因也。】今受報若此,情甚不甘,且人命關天,願求追斷。”王聽罷,援筆判曰:白氏金重,豔如花,痴心似水,不思嫁才貌兒郎,但願配銀錢子弟。妍媸莫辨,貧富是論。未嫁女即害相思,婦道可知矣;擇丈夫尚圖富貴,親戚何有哉?本當押入酆都,今且從寬譴謫。既愛金銀,應與錢家做女;不分好醜,當使瞽目為娼。恨其自負嬌容,想殺才人三命。初做賤,償還宿債。憐其以後矢貞,能為醜子捐軀。終為良婦,了卻前緣。今生誤愛富兒,再世當求才子。黃金自恃富豪子弟,苦苦求;白家翁只重才貌兒郎,殷殷卻婿。以致彼緣未遂,此命是捐。查彼貌雖醜惡,心實善良。今着彼託生陽世,與錢氏初諧水之歡,後遂雙飛之願。才貌兼優,以掩前生之醜;家徒四壁,以報恃富之橫。錢氏作配鍾情,鐘有貌而瞽女不能見貌,要知即是空;鍾情固得錢氏,縱得錢而貧士仍舊無錢,方是空能得。雖嗔他墮痴愚,尚念彼情猶憫。法外施仁,故從寬貸。至此三生,具此才華,不知自檢。既自恃才貌,使託生愚蠢痴頑,以報自棄之罪;又怨恨貧窮,使再世豪華富足,以償苦學之勞。鹹配醜悍妒之,以懲好輕生之戒。爾大眾與錢氏買笑追歡,了卻前生宿願;你諸人須自己回頭是岸,勿結來世冤愆。鐵筆無私,照判發放。【以上一段全是對偶句,一部書所無者。】寫畢,發與判官,判官高聲宣白一遍。那王又叫道:“帶那三獸上來。”只見鬼卒帶過一隻尖嘴母猴,一隻咆哮牝虎,一隻鐵黑雌狐,【妒婦原身,幻想奇絕。】伏在案下,若有所訴。王道:“爾三畜前生孽重,致變畜生。罪恨已滿,今着轉託婦人,配此三生。獸心雖不能全革,若不傷害命,來世尚可保全人體,不然又墮畜道矣。”着鬼卒送它們到轉輪殿去。那三獸連連點頭,如叩謝之狀,搖尾搖頭,順盼三生,欣欣然隨鬼卒而去。
判官在傍呼喝,將前之判文傳與鬼卒,隨亦將眾人帶去。倏忽雞鳴,驀然不見,展轉之間,不知東方之既白。【住得好,赤壁文風甚是可笑。】到聽凝神自思,宛然在目,回憶前語,一字不忘。【好記。】正在驚訝之際,值廟祝出來開門。【廟祝。】見了到聽,驚問道:“你是甚麼人?為何夜間存在此處?”到聽訴説昨晚酒醉家遙,故而在此睡倒。因將夜來之聞見,備述一番。廟祝聽了,以為詭辭,大笑而去。
到聽自己以為一件奇事,每遇見親友,無不相告。雖於中遇一面之識的人,亦詳細道之。【這方應他大號圖説二字。】眾皆不以為然,以其平素好傳新聞、説白話之故。【這又應他空的別號。】人雖不信其實,亦皆以為奇談,轉相傳説。有一種與他同類,亦好道聽途説者,四處談講,竟普傳於白下,至今里老猶有能言之者,這是後話。
且説那到聽,一在稠人廣眾之中,【這更有許多的閒漢。閒漢四。】高談闊論,講這一段新聞。正説得興頭,內中一個少年問道:“兄這些事醒着聽見的?還是睡着了夢中聽見的?”到聽道:“我是醒着聽見的。”那人道:“兄此時是醒着説話?還是睡着了説話?”到聽道:“你這位兄説話稀奇得很。大青天白,我站在這裏説,怎説我睡着了?”那人道:“兄不要見怪,你既是醒着,為何大睜着眼都説的是些夢話?”【大睜着眼説夢話的人,正自不少。】眾人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到聽才要分辯,又一個道:“不是這樣説,兄這些話是獨自聽見的?還是同人聽見的?”到聽道:“半夜三更,就是我一個,那裏還有別人?”那人道:“兄自己錯了,怪不得人説。”到聽道:“我怎麼錯了?”那人道:“兄方才説看見有許多判官小鬼,該把那判官也罷,小鬼也罷,拉住一個做個證見。此時這些鬼話,就不怕人辯駁了。你不曾想到這上頭,豈不是錯?”眾人拍手打掌,又笑了常【拍手打掌的笑。】到聽發急道:“我是千真的話,你們當我説謊,這樣省剝我。”內中有認得他相厚的便道:“空你既要説新鮮謊,老着臉憑人説罷了,又急得是甚麼?”又一個道:“這位原來就是有名的到兄,面荒失敬。我們大家説歸説,兄不要發急。等我替兄尋個證見,包管他們再沒得説了。”到聽當是好話,笑着道:“兄替我尋個甚麼證見?”那人道:“兄那在那個去處聽來?”到聽道:“我在大門內泥馬腳下睡醒了,聽得這些説話。”那人向眾人道:“如何?我知到兄決不是假話,列位都這樣白他,這不有了證見了。”眾人道:“誰是證見?”那人道:“他説在泥馬腳下睡的,那不有個拉馬的馬伕站在那裏。我們同去問他,是真是假就明白了,何須大家只管辯駁?”眾人道:“那馬伕是個泥人,怎會説話?兄也來跟着説新聞了。”那人道:“列位有所不知,我去問他,正要他不會説話才好。若是會説話,他也要説到兄是扯謊,越發講不清了。”眾人聽了,笑得幾乎打跌。【起初是哈哈大笑次是拍手掌的笑,此是笑得幾乎打跌。寫笑亦有層次,寫得好。】到聽要辯,又説不過眾人;不辯,又氣得慌。臉脖子通紅,頸子上的筋急得有指頭疊暴着。【畫出一個發急人的形象。】只見人叢中走出一個道士來,【道士,這道士也是一個閒漢。閒漢五。】上前笑着道:“天下奇怪的事何所沒有,這位居士也未必全是謅出來的假話,或有些影兒也不可知。列位何必如此認真?若信他是真話,就聽他這一遍新聞。若疑他説鬼話,就不必信。人還拿着錢給説書的,聽鼓兒詞上的瞎話。如今聽説這新鮮話又不要錢,何等不樂,只管辯駁些甚麼?”眾人看這道士,兩道濃眉,一雙大眼,五尺身材,四旬年紀,竹冠布氅,麻履絲絛,好一個齊整相貌。眾人説:“這位師傅説的是,我們打柴的不要跟着放羊的,各人做各人的事去。”一轟而散。
到聽垂首喪氣,也就要走,被這道士一把拉住道:“居士且祝”到聽道:“師傅叫我,説甚麼?”道士道:“古人説,惱一惱,老一老;笑一笑,少一少。【此十二字,便是延生秘訣。】大家頑笑,何須認真?氣惱的是甚麼?我同居士去小飲三杯,消消閒氣。”到聽聽見請他吃酒,氣惱全無,一臉的笑。先嚥了兩口唾,然後説道:“今中不曾帶得一文,改請師傅罷。”【已是含着“今且奉擾”五個字,不曾説出,妙極。】道士道:“我請居士,何用你破鈔?”攔着手到一個酒肆中去,到聽口説道:“豈有此理,怎麼好擾師傅?”雖如此説,那兩雙腳已隨着到酒店中來了,對面坐下。
走堂的送上兩壺酒,幾個小菜碟擺上。到聽等不得他讓,先一氣飲過了數杯酒,方才問道:【飲過數杯方問話,畫出一個好酒饞吻的人來。】“師傅貴處是那裏?在何處住?我每在這裏走,從未曾會過。”道士道:“貧道祖籍陝西固原人氏,【會採戰,自然能固本還元,所以是固原人也。】自幼在峨嵋山投師訪道,近來四處雲遊,為人治玻【看官記着。】今到此不多幾,在朝天宮作寓。獨坐甚悶,出來閒步。才見居士生氣,故約來同飲幾杯。我們説説白話,【正投到聽所長。】也可消遣。”又讓他吃了幾杯,道:“我寓處也無伴侶,居士若無事可常到我敝寓來,別無他物,就是一杯水酒相待。”到聽滿臉堆下笑來,道:“有了酒吃就儘夠了。我聽得人説,無鈔一身輕,有酒萬事足,【學套文字,不意到聽亦善此。】別的還想甚麼?若承師傅不棄,我來奉陪,我是閒着一點事也沒有的。”道士讓他吃酒,他也吃過有兩壺,把白話口袋打開了。
講天説地,論古談今,都是不見經傳、稀奇古怪、無影無形的天話。他説得津津有味,道士聽得倒也耳中為之一新,微微的笑着聽他謅説。又同飲了數杯,到聽口也説幹,等不得他讓了,自斟豪飲起來,杯杯一干到底。【古詞雲:杯行到手莫留殘,亦同此意。】吃了一會,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反客為主,一鍾一鐘的倒讓起道士來。【到聽豈不聞痴客讓主乎?】道士的酒量頗雄,鍾鍾幹過。二人又飲了多時,到聽有了八九分的酒意,覺得滿到喉嚨跟前,不下去了,才起身道擾。【古人云:人生有酒當須醉。雲:不飲,旁人笑我。到聽兼有之矣。】舌頭短短的,不明不白説了幾十遍。道士會了賬,同他出來,他晃晃蕩蕩的去了。
次,到朝天宮尋着了道士,一來奉拜,二來道謝。道士又留他吃了半酒,他無以為敬,不過説些白話,以答盛情而已。道士聽他説的,倒也不覺寂寞。臨別時,道士道:“居士無事可常來閒話。”他滿口應諾而去。
到聽吃着了甜頭,他又是個無事的閒身子,況他要到街上來,必由朝天宮後門卞公祠過。【晉朝卞壺死難之地,墳即在此,建祠祀之。】所以他無三不來,來無不醉,他吃得多次了。
一,聽得各處桃花盛開,他在史家墩、小桃源、黑龍潭、虎踞關各處去看熱鬧,見那些男男女女看花之人往來如織,別人都是三五成羣,有攜着盛的,也有抬着食盒的,或在酒棚內飲酒的,或在茶棚內吃茶的。絲竹管絃,長歌短調,其然熱鬧。看了一會,眼飽肚飢起來了。他因囊中無鈔,四處混撞,忽然到一棵桃樹之下,見金晃晃一件東西掛在上面。忙近前取下來一看,是一枝鍍金銀花,也不知是那個婦人在花下過,掛了下來的。他滿心歡喜,也不看花了,欣欣然納於袖中。
回來到家中,取出估值道:“這個也值七八錢銀子。五錢銀抬一大壇酒,剩的買些柴米,夠我幾大醉。”想道:不好,【一算不妥。】目下天氣漸暖了,買件單衣服穿穿是正經。又想道:也不好,【再算又不妥。】我擾這道爺多次了,【江南僧道尼姑皆稱之曰老爺,而縣中知縣反稱縣裏大老爺。】也有些不好意思。不如請他一請,還了席,後來又可以擾他幾十次。這樣一本幾十利的事,為甚麼不做?就是這個主意好。【三算方成,可謂三思而後行矣。一笑。況且是人説的:吃在肚裏是細絲,穿在身上是九成。我放着細絲的事不幹,倒做九成麼?此等算計的人不少。】只當是不曾拾着這件東西。又算計道:“家中碗盞鍾碟一樣沒有,是來不得的。酒館中餚饌又貴,不如買兩樣擋戧的物件。這兩接引庵碧桃盛開,請他到那裏坐坐。小姑子又是我的厚朋友,【《玉簪記》舟子説陳妙常雲:“我小老兒活了六十九,不曾見姑子同秀才作朋友。”今這小姑子是到聽的厚朋友,可見亦非異事。】問他要茶要水燙酒還便宜些。”定了主意,明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