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孩子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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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我太累了,”瑪麗直勾勾地瞪着地板上的蛋,安妮惑地看着她,然後蹲下身去試圖將那些還未曾完全打碎的雞蛋撈回到紙盒裏——瑪麗抓住了她,“我太累了…”她重複道:“讓它去,別管這個。”
“但是…瑪麗…”
“我説不要了!”驟然提高的聲音不僅僅讓安妮訝異地睜大了眼睛,就連瑪麗也被自己嚇了一跳:“…好了,我説不要了。”她放低聲音,手指輕微地用力:“我會處理的,你現在回房間去。”她頓了一頓,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語氣和用詞仍然在冷漠和暴躁之間徘徊。這樣不對,瑪麗對自己説,你和這個孩子已經相處了一年有餘,她聰明,漂亮,聽話懂事,身世悽慘引人同情,你瞭解她,悉她,你不該只因為一個只不過見過一兩次面的新鄰居以及新老師對你説了通奇奇怪怪的話就開始懷疑可憐的安妮?!——或許正如她之前所想的,安妮推薦給她的香料和菠菜汁不過是一種巧合。這個孩子固然早慧,但她的知識暫時還只能來源於網絡和圖書館,她很有可能對這兩種食物所能造成的危害一無所知(它們的益處倒是一直被廣為傳的)——畢竟在今天之前就連瑪麗也不知道香料和菠菜會對孕婦有害——還未必真的有問題呢,不管怎麼説,醫生的忌食清單上也從未出現過它們的名字。
安妮看起來有點惑,但正如之前的每一次,她毫無異議地服從了。
瑪麗看着安妮走出廚房,現在她不得不着一個堅硬碩大的肚子來拾掇地上的一片狼藉,這可真是不容易,雞蛋是種奇怪的東西,它很難被乾淨,而且殘餘的部分很快就會散發出惡臭,招來蒼蠅和蟑螂。她了足足半個小時,才勉強讓廚房的地面踩上去不再有粘糊糊的覺,等她把其他的東西放進冰箱、玻璃罐子或儲物櫃,一一安置妥當之後她發現自個兒的脊背和冰涼堅硬的就像塊大理石塑像——她把拆下來的包裝紙捏在手裏,慢地回廚房的桌子旁,直地坐在椅子上。如果是平時,她會讓安妮為自己肩膀,可是今天瑪麗壓兒沒想到這回事,她的腦子一團糊塗,需要好好整理一下…她甚至想要給遠在千里之外的丈夫打電話,她從未如此想他,她需要他在身邊…不過終究也只是想想,因為明天晚上肯特先生就能到家,並從這一天開始休他的四周帶薪產假。
“快回來,”她在心裏説:“快回來。”正如她自己所説的,她太累了,就算是坐在冰冷的廚房裏,堅硬的椅子上,她的全身,從眼皮到手指仍然在不斷地下墜…她幾乎就要睡着了,但一個細微但突兀地拉拽動作把她一下子從混沌中驚醒了過來,廚房昏黃的燈光下,安妮的琥珀眼睛就像金子那樣閃閃發光,細小的手指彎曲着入瑪麗的手心。瑪麗本能地先是收攏手指,手心裏凹凸不平的觸提醒了她,她舉起手,才發現以為早就丟進垃圾桶的包裝紙還被自己緊緊地握在手裏。又過了幾秒鐘,她才進一步地明白過來——安妮是想幫助自己把垃圾丟掉。
“謝謝。”她説。
安妮歡天喜地地接受了這個小任務,做完後她跑到水槽邊洗了手,擦乾,瑪麗聽到她的鞋子在地磚上咯咯的響,她走到瑪麗身後去了,瑪麗的肩窩上搭上了兩隻小手,小手帶着意,有點涼。
瑪麗的身體緊繃起來,她控制着自己不要逃開,這可太傻了,但她怎麼也遏制不住那份莫名其妙的懷疑和憂慮…不管那雙小手怎麼殷勤,她的身體一直沒能放鬆下來,安妮似乎也已經覺察到了,她停了手,然後將兩條白皙的手臂伸過瑪麗的肩膀,孩子幼的,光溜溜的,散發着牛味兒的面頰從後面貼近了瑪麗的脖子,她説話時候散發出的熱量掠過瑪麗的鬢角。
“我們要給小貓什麼?”她問。
“線球。”瑪麗乾巴巴地回答道。
“我們要給小狗什麼?”
“骨頭和散步。”
“我們要給小男孩什麼?”
“彈弓和青蛙。”
“我們要給小女孩什麼?”
“無數的吻和甜的擁抱。”安妮從椅子後面轉了出來,她小心翼翼地側着身體,以免壓迫到瑪麗的肚子,她在索求獎勵——瑪麗猶豫了一會,伸出手臂,抱住了她。
這是一個曾經很討瑪麗歡心的小遊戲,情方面更像個小男孩的多洛雷斯從來不會和她玩娃娃或者這種“酸溜溜”(多洛雷斯語)的文字遊戲,直到安妮出現在這個家裏——養母女的頭顱彼此輕輕摩挲着,瑪麗閉上眼睛,她依然清晰地記得第一次和這個孩子彼此擁抱和親吻的覺,那就像是含着一塊巨大的、温暖的,甜美的,永遠不會融化的棉花糖。她想要再次找回這種覺,卻發現自己無能為力。
“多洛雷斯在哪兒?”安妮的身體微微晃動了一下:“她出去了,”她離開養母的懷抱,甜美如常:“我看到她穿着直滑輪鞋出去的,應該就在附近,要我給她打個電話嗎?”***大概六點差十分的時候,瑪麗被一陣又一陣固執的脹痛醒了,她眯着乾澀的眼睛抓過擺在牀頭櫃上的電子鐘看了看,罵了一句,從牀上艱難地爬起來。
她沒有穿那種孕婦特製睡衣,就這樣赤/着身體一步一步地挪進浴室,她也沒有開燈,幾乎是閉着眼睛摸索到座便器的位置,然後把臃腫不堪的身體直接丟到據説是絲綢的馬桶圈上去——家裏沒有男的好處大概只有這一點,她不用在這種時候還得記得放下馬桶圈——她坐在上面,雙手捧着肚子,腿雙分開,在黑暗中靜靜地等待…但除了疼痛一次強過一次之外,她什麼也沒能等到,瑪麗。肯特到極度的疲倦,她渴望回去睡覺,但該死的“**”不允許她就這樣安安生生的走開,它反覆碾壓着她的直腸,在裏面快活地溜達,偶爾在“門口”一頭,卻怎麼都不肯下來。
瑪麗不知道自己究竟等了多久…或説被折磨了多久…當第一塊滾熱的固體從她的身體裏掉落下來時,她差點就要高呼“謝上帝”了。
一旦開了頭,就停不下來,瑪麗隨即驚恐地發現,除了那些她亟需拋棄的…還有大量的温暖體正從自己的腿雙之間噴湧而出。
她不顧一切地掙扎着站起來,打開了浴室的頂燈,瑪麗低下頭,巨大的肚子讓她無法清腿雙之間的情況,但她能覺到有東西沿着自己的腿往下,她顫抖着腿雙站在哪兒,透明的,光亮的體正在迅速地形成一個平面的圓形。
蛋打破了。
***曾經的安東尼。霍普金斯醫生,現在的克勞德。史特萊夫先生對瑪麗。肯特預產期提前的消息一點兒也不吃驚。
事實上,他甚至對瑪麗。肯特有着那麼一點好奇,這是一個健康的有點過分的女,他確定,連續六個月,近二十幾種香料為主要調味的一三餐和成加侖的菠菜汁似乎未能對她造成什麼顯著的傷害——至少在表面上,如果他保持沉默的話。或確切點説,如果安妮。肯特從一開始就能足夠狼地不去耍她的那些小聰明的話,他是非常樂意做一個沉默的旁觀者——不幸天天,人人,每處都有,不少瑪麗。肯特這一個。
他和撒沙都很喜歡這裏,他們不喜歡所謂的節外生枝或起什麼不應有的波瀾,如果可能,史特萊夫父子會在第十九區住上最少四年。
這個消息是博羅夫人告訴醫生的,因為前者必須趕到肯特家去照看安妮和多洛雷斯,好讓正從千里之外的哈盛頓特區趕回來的肯特先生直接去醫院,但她正好有份有關於聖托馬斯暑假拉丁語班的緊急報告需要儘快處理——現在只好把它轉給負責這個暑假班的史特萊夫。
據博羅夫人説,瑪麗。肯特的情況並不怎麼好,她好像在羊水囊破裂之後還因為緊張或其他什麼原因昏厥過一會,當時身邊沒有其他人,等她清醒過來打電話求助的時候,羊水差不多已經失殆盡,所以雖然已滿三十七週,但醫生仍然代替她決定進行剖腹產手術。
上午十一點左右,醫生已經將拉丁語班的緊急事務處理完畢,博羅夫人再次打來電話,這件事兒的後續問題也許還需要史特萊夫接手。
瑪麗的孩子已確定罹患缺氧缺血腦病,部分面部,手指畸形,還有其他一些可疑狀況需要進行詳細檢查才能得知——基本上都是負面的,瑪麗還未醒來,得知了這一壞消息的肯特先生打來電話,他不希望安妮和多洛雷斯到醫院來,博羅夫人只好繼續呆在肯特家。
史特萊夫先生放下電話,通過電郵和暑假拉丁語班的另一個老師約定了會面的時間、地點,而後拎上一個草編的手提籃,走進環繞着房屋的小樹林裏。
除了必要的修剪和除草,他沒有動過房屋附屬的花園,但在周遭的小樹林裏,他開闢一條瘦長的帶型平地,在裏面種了不少自己喜愛的植物,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可食的。
歐芹、茴香、薄荷、迭香、羅勒…誠如列奧那多。迪爾。皮耶羅。達。芬奇所描述的:豌豆適於與香草一起煮出各種口味濃淡皆宜的菜餚,酪、糖和桂皮,鋪着一層新鮮的"布提洛"(butiro)酪片、鴨片和鵝片的米飯口豐富且鮮美異常,鼠尾草、迭香和剁碎的歐芹的紅鷹嘴豆濃湯總能恰到好處,未成且略帶酸味的葡萄製作的酸果汁與它們配合起來可謂相得益彰,甜美可口、澤潔白的杏仁蛋白糖餡餅則是整道餐點的點睛之筆——一頓真正的,源頭可直接追溯至十五世紀佛洛倫薩的美味佳餚。
“意外的豐盛,”撒沙高高興興地坐到餐桌前,他現在的胃口越來越好了,父親的手藝也愈發湛:“有什麼值得慶祝的事兒?”
“説不上值得慶祝,只能説是聽到了一個好消息,”史特萊夫用一個漂亮的銀碟子為撒沙舀了一大勺米飯:“不過我估計,”他盯着一片鴨説道:“整件事兒才算是開了頭。”(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