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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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那孩子説，“你來幫我一下忙吧。你不幫我的忙，我就來不及在我哥哥姐姐來到之前做完。現在已經是回家的時候了。”

“我幫你什麼忙呢？”

“幫我救這塊可憐的石頭。上次大風雨裏飄來了一塊笨重的大圓石，把這塊石頭的頭撞掉，把石頭上面的花也都掃光。現在我一定要在上面重新栽上海草，珊瑚和海葵。我要讓這塊石頭成為沿海岸最最美麗的石花園。”兩個人於是救起石頭來，在上面種些花草，把四周圍的沙鋪平。他們做得非常開心，一直到水開始退落時才住手。這時湯姆聽見別的水孩子也來了，笑着，唱着歌，叫嚷着，追逐着，那片鬧嘈嘈的聲音就像花一樣。他這才知道自己的眼睛一直就看見他們，耳朵也一直聽見他們，只是不認識他們，只是因為他的眼睛和耳朵還被蒙藏着的緣故。

他們都來了，上百的水孩子，有些比湯姆大一點，有些比湯姆小一點，穿的全是白的小遊泳衣，非常整潔。他們聽説湯姆是個新水孩子，都和他摟抱，親吻，把他放在當中，大家環繞着他在沙上跳起舞來。可憐的小湯姆，這時沒有人比他更快樂了。

“可是現在，”他們同聲喊出來，“我們都得回家了，都得回家去了，否則水退掉，我們就會乾涸在地上。我們已經把斷海藻全修好了，把石池子整理好，把所有的蚌殼重又安放在沙上，上星期那個可惡的大風暴沖壞的地方，再也看不出來了。”海灘上那些石池子所以總是那樣整潔就是這個道理，因為每一次大風暴之後，都有水孩子跑到岸上來打掃它們，耙剔它們，把它們重新整理的井井有條。

可是水孩子最受不了臭氣味。如果岸上的人喜歡糟蹋東西，不愛清潔，把陰溝通進海里（不像節儉的人們把垃圾都堆在田裏）；或者把鯡魚的頭，或者死鮫魚，或者別的廢棄的東西丟在海里；或者把乾淨的海岸得烏七八糟的，那些水孩子就不來了；有時侯幾百年不來，只留下些海葵和螃蟹打掃打掃。一直要到潔淨的大海把泥沙上面所有的骯髒都遮蓋起來，把人類的垃圾全洗刷掉，還要移植活的海扇、蛾螺、牡蠣，海鼠、金冠貝來，把海邊重又點綴成一座美麗的活花園時，那樣子水孩子才會再來。我想，在我看見的所有海邊，為什麼沒有看見過一個水孩子，就是這個緣故。

那些水孩子的家在那裏呢？就在白蘭登的仙人島。

你可曾聽説過這位善良的白蘭登嗎？從前他在荒野的開萊海邊，和五位隱士向愛爾蘭人進行善意的勸導，可是，那些愛爾蘭人不肯聽他們説，白蘭登和他的朋友看見他們一點不聽他們説，全都灰心了。

一天白蘭登跑到山上去，眺望着那片怒吼的海水，再從那邊眺望着大洋。他嘆口氣道:“唉，我能像鴿子一樣有一雙翅膀多好！”這時他在天邊離落不遠的地方望見一片蔚藍的仙水，和許多金的島嶼；他説:“這些應當是善人的島啊。”於是他和他的朋友就坐上一條小船，向西方開了出去。

當白蘭登和五位隱士抵達那座仙島時，他們發現島上遍長杉木，而且有各種各樣美麗的禽鳥。白蘭登在杉木下面坐下，替所有的禽鳥祝福了一番。那些禽鳥非常喜歡他的祈禱，就告訴海里的魚。魚也來了，於是白蘭登也為魚類祝福。魚又去告訴住在島下石裏的水孩子，水孩子也來了。他們每逢星期總有幾百人要來，所以白蘭登居然有了一個很像樣的學校了。他教導這些水孩子總有千百年，後來他的眼睛變的昏花，鬍子長的很長很長，得他連走動都不敢走動。終於他和五位隱士全都在杉木下面睡去，一直睡到今天。且説湯姆到達白蘭登島之後，發現這座島原來聳立在許多的圓柱子上面。島下到處都是。這些柱子有些是黑岩石；有些是紅綠相間的蛇紋石；有些是沙石，上面滿是紅、白和黃的條紋；有青的山，也有白的山；壁上披的掛的全是海藻，紅的、綠的、紫的、褐的，各種顏都有；地下鋪的是雪白的細沙，那些水孩子晚上就在這裏睡覺。收拾和打掃這些山，是由螃蟹做的。那些螃蟹把地上零零星星的東西銜起來，像猴子一樣一古腦兒吃掉。同時，岩石上還鋪滿有千千萬萬的海葵、珊瑚、石蠶；他們整天都在清洗着海水，把海水保持得鮮美清潔。可是它們雖然要做這種糟糕的事情，卻並不像那些掃煙囱的人和打掃房屋的人，的又髒又黑。不，那些仙人要體貼得多，公正得多。仙人給這些海葵、珊瑚、石蠶全穿上顏和花紋最最美麗的衣裳，使人望去就像一大片鮮豔的花田似的。你不要以為我是在亂説，我説的確是事實。我們應當尊敬那些掃煙囱的人和打掃房屋的人，不應當瞧不起他們。

還有，島上夜間並不用巡查的人或者警察來防止盜賊，而是有千百條水蛇守護着。這些水蛇都非常了不起。他們全受海中女仙照料着，而且它們的名字也是跟着這些女仙起的，像歐尼斯啊，波尼奴啊，菲羅多斯啊，沙馬特啊，或者其他海中仙后周圍的美麗的仙女的名字。仙后乘着嵌有貝殼的玉鸞，周圍經常有許多美女環繞着她。水蛇身上全穿着絲絨，有綠、黑、紫等等；身上還有一道道的箍。有些水蛇一條就有三百副頭腦，敢説它們過去都是異常機警的偵探家。有些尾巴上長了眼睛，有些每一個骨節都長了眼睛，所以對周圍的事情經常極其警覺。它們要生小蛇時，就在尾巴上生出一個來，等到小蛇能照顧得了自己，就從尾巴上落掉。養家活口在它們就這樣毫不費事。可是如果碰到有可惡的東西走近時，這些水蛇就會衝上去。他們每一個都有幾百只腳，從它們的腳下就會湧現一座兵器鋪來。這裏面有:鐮刀、鈎刀、鶴嘴鋤、叉、切紙刀、兩刃劍、刺刀、匕首、曲口劍、長劍、鏢槍、長矛、古代的戢、鉞、開山斧、釣魚鈎、錐、手鑽、木起子、長針、繡花針等等。它們運用這些武器，又刺、又砍、又戳、又搗、又抓、又鑽，殺得那些淘氣的畜生大敗虧輸，慌忙不迭地逃命，要不然的話，就會被切成碎塊，然後被吃掉。島上有上千上萬的水孩子，不但湯姆數不清，連你也數不清。一切為忍心的父母所不喜歡的小孩子；一切生來沒有教養，或者受人待、遺棄、冷淡的，境遇悲慘的小孩子；一切被大人騎在身上責打的，或者自幼被人教會吃酒，或者被人聽任從開水壺喝水的，或者聽任他們落在火裏的小孩子；一切在大街小巷、破落鄉村裏的兒童，死於寒熱的，死於霍亂的，死於麻疹的。死於紅猩熱的，死於其他惡病的兒童（這些疾病都不應該傳染上的，而且有一天人民有了常識以後，就不會害怕）；一切被忍心的主人和黑心的兵士殺死的小孩子；所有這些小孩子，仙人都喜歡，他們都在這裏。

可是我真盼望湯姆放棄他那些頑皮勾當，也不要再待不會説話的動物，因為現在他已經有許多的伴侶在一處玩耍了。可惜的是，他總要找那些動物搗蛋，只有水蛇不敢去碰，因為水蛇不喜歡別人跟它們胡鬧。他搔石蠶的癢，使它們閉上；嚇得躲到沙裏面去，從沙裏用眼梢窺測他。他把石子放進海葵的嘴裏，使海葵幻想是晚飯到嘴了。別的水孩子警告湯姆，並且説:“當心你做的事情。懲惡仙人要來了。”可是湯姆從不理睬他們，依舊是嘻嘻哈哈，興高采烈的樣子。終於有一天星期五的清晨，懲惡仙人果然來了。

她是個個子很大的婦人。孩子們看見她時，全都站成一排，身子筆直，用手把自己的浴衣抹抹平，雙手放在身後，就好像他們要受人檢閲似的。她戴一頂黑帽子，披一條黑披肩，並不穿硬襯裙；一副大的綠眼睛架在大的鷹鈎鼻子上，梁鈎得高高的，高到比她眉還要高；腋下夾了大戒尺。她長得真醜，湯姆不住想向她做鬼臉了。可是他沒有做鬼臉，因為她腋下的戒尺望去不大好惹。

她把孩子們一個個看過去，好象很高興似的。可是她從不問一句他們的所作所為。後來就分給它們各式各樣的海貨:海餅、海蘋果、海桔、海糖果等。她還給最好的孩子海冰淇淋，這種冰淇淋是用海牛制的，在水裏決不融化。當時湯姆眼看着這許多好吃的東西分給大家，看得他嘴裏都出口水來，眼睛睜得像貓頭鷹眼睛一樣圓。他心裏巴望總會輪到自己的，後來終於輪到他了。仙人喚他過來，指頭捏着一樣東西，卜的一聲在他嘴裏。呀，看吶，原來是一顆又冷又硬的石頭。

“你是個忍心的女人，”湯姆説，就大哭起來。

“你也是個忍心的孩子。是哪一個把石子在海葵的嘴裏，叫它們當作是一頓好飯，把它吃進去的呢？你這樣對待他們，我就這樣對待你。”

“誰告訴你的？”湯姆問。

“你自己告訴我的，就在這一刻。”湯姆剛才並沒有開口，所以覺得非常奇怪。

“總是這樣，每次都是人自己一五一十告訴我他們做了什麼錯事；而且他們自己並不知道告訴了我。所以休想瞞我。現在走開吧，做個好孩子，只要你不要把石子放在別的東西嘴裏，我也不把石子放在你的嘴裏。”

“我並不知道這有什麼不好，”湯姆説。

“那麼你現在知道了。人們總是跟我這樣説，可是我告訴他們。不能因為你不知道火可以燙傷你，火就不燙傷你。同樣。不能因為你不知道污穢會滋生疾病，就不會生病，或者生病不死。那隻龍蝦並不知道鑽進蝦籠裏去有什麼危險，可是它照樣陷進蝦籠裏去。”

“天呀，”湯姆想，“她什麼事都知道！”的確，她什麼事都知道。

“所以，並不能因為你無心做錯事，就不能責罰你。不過跟你知道是錯事還是要去做有輕重罷了，小傢伙。”這時候仙人的臉又變的慈祥了。

“不過，你對一個窮小子未免太嚴厲了一點，”湯姆説。

“一點不嚴厲；我是你有生以來的最好朋友，不過我要告訴你，碰到人做錯事時，我就不住要責罰他們。跟他們一樣，我也是不願意如此。那些可憐的傢伙，我時常替他們非常難過，可是沒有辦法。就是我不打算這樣做，我也還是照做。我就像一架鐘那樣工作；我裏面全是輪子和彈簧；而且很當心地開足了，所以自己也止不了自己怎樣做。

“我是一次上足的，永遠不需要再開。幾時開的連我自己都忘記了。時間太久了。”

“天吶，”湯姆説，“你一定造出來很久很久了！”

“我不是造出來的，孩子。而且我要永遠走下去。我跟永恆一樣老，然而又和時間一樣年輕。”這時仙人臉上出現了一種很古怪的表情:很莊嚴，很憂鬱，可是又很美。她抬起頭遠望出去，像是望過大海，望過天空，望着極遠的地方。當她這樣望着時，她臉上浮出一種安靜、温柔、耐心和希望的笑容。使湯姆一時覺得她絲毫不醜。她的確絲毫不醜。她就跟許許多多沒有生一副好眉眼，然而看上去很可愛的人們一樣，使孩子們一看見就愛她；因為人臉就像一座房子，外表雖則很簡陋，然而窗子裏面卻有一個美麗善良的靈魂向外張望啊。

湯姆笑了，他這時非常好看。怪仙人也笑了，就説:“對的。你方才覺得我很醜，是不是？”湯姆垂下頭去，臉一直紅到耳朵。

“我的確醜。我是世界上最醜的仙人。在人類沒有全部改過自新之前，我還要一直醜下去。等人類全部改了過來。我就會變得跟我妹妹一樣美麗。我的妹妹叫福善仙人，是世界上最美的仙人。所以我們做的工作是各佔一半；我做不到的她做，她做不到的我做。那些不聽她説的人就得聽我説，你看好了。現在你們全都走開，只有湯姆留下。他可以留在這裏看我打算做些什麼。在他上學之前，這對他也許是個很好的警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