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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格拉西莫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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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叔是我們家的朋友。如今朋友的定義很寬泛,成了一個遊移不定狀態的代名詞,朋友便也可分為受歡或不受歡的人。齊叔在我們家受歡,家人説他嘴嚴,無是非。齊叔是位畫家,畫油畫,畫風和題材散漫不定。在國內外舉辦過不少個展,作品卻很少參加國內大展,因為大展評委們對於一個60多歲在畫風上仍然聲東擊西的他,一直很陌生。但齊叔不在意,作品送展時,他只須向送展單位囑咐一句:“別把畫給我丟了”了事。

我以齊叔為線索曾寫過一篇叫《近的太陽》的小説,發表在《人民文學》上。齊叔得知後,便找我説,都説你寫了我,給我也看看不行嗎?我把早已準備好的雜誌給他,説,只是借了您個畫家的身份,有時候不用真姓名寫,你就像連自己都不相信一樣。您肯定不會在意的。我替齊叔翻開雜誌,指給他頁碼。他一口氣讀完,我當怎麼回事呢,這不屬於名譽侵權案,不就是我給你講的那個故事嘛。

齊叔會講故事,這也是我歡他的原因之一吧,和他相處,我有便宜。

從前我們和齊叔都住b城,後來我家遷入省城,齊叔仍在b城,和齊叔見面就少了。

90年代初,我應邀去挪威參加一個國際女文學研討活動。從莫斯科乘火車赴哥本哈,計劃在哥本哈換飛機再去奧斯陸。傍晚我獨自穿過哥本哈商業街,朝有“美人魚”的海濱走,不想在國家歌劇院門前巧遇齊叔。他也是獨自一人,正揹着手在易卜生的雕像前徘徊。他穿一件風衣,很新,筆直的褶縫兒着,多了些中國人在國外的氣質。這氣質常招外國人這樣那樣的眼光。在北歐那些穿着隨意的國家,這穿扮就更顯得惹眼。當時我真想為這個中國藝術家另外設計一下穿着。其實齊叔並非沒見過世面,早年他在列寧格勒學油畫時,我還沒生下來。他這次來丹麥,還見了女王瑪格麗特二世。

和齊叔在斯堪地那維亞半島相遇,我十分驚喜。原來齊叔正在這個國家舉辦他的個人畫展,但畫展不在哥本哈,在德蘭島的另一個城市。我知道丹麥由三個島組成:西蘭島,非英島和德蘭島。他是專程來哥本哈參觀博物館的。齊叔問了我來北歐的目的,我告訴他我的目的地是挪威的奧斯陸。齊叔笑着説:“奧斯陸,那也是我的目的地,那裏有維格蘭和蒙克。”維格蘭是挪威的雕塑家,奧斯陸的維格蘭公園集中了他一生的大半作品。油畫家蒙克作為北歐表現主義先驅,比維格蘭的影響更大。那麼,我和齊叔將是同路人。響應齊叔的提議,我們約定三天後在德蘭島的腓德烈港乘船,穿過接連北歐三國的斯卡格拉克海峽去奧斯陸——我放棄了乘飛機的打算。

三天後我們如約在腓德烈港見了面。齊叔還是穿着他的風衣,但風衣在他身上顯得隨和了些,就像他已經融入了北歐的氛圍。

我們將要乘坐的輪船叫“冰川”號,船體很大,塗着黑,像矗立在腓德烈港的一座黑城市。我們踏上高高的舷梯,穿過一條條宮般的通道,邁上無數個台階,終於找到了屬於我們的艙問。幾年後我看電影《泰坦尼克號》,總覺得那就是我們乘坐的“冰川”號,它實在是不遜於“泰坦尼克”號的。

那天乘客不多,我的房間有四個鋪位,乘客只我一人。齊叔在我隔壁,也是一人守着四個空鋪。不能用豪華和現代來形容這房間,但艙內典雅、殷實,鋪陳潔白乾,一個小巧玲瓏的盥洗間,使人想到意大利的老派飯店。我稍事整理,和齊叔來到甲板。船正沿着丹麥的格雷角緩緩駛向大海。岸上正顯現出燈火。10月末的季節,中國北方已是初冬,然而在北緯60度的海灣,海風卻温暖宜人。記得一位北歐友人同我説起,有了挪威灣的暖,也才有了斯堪地那維亞半島的發展。當大海變得漆黑,岸上燈火齊放時“冰川”號才駛離格雷角。原來傍晚看格雷角的燈火,是這個旅行路線的一大景觀。看完無盡的燈火,我和齊叔來到他的房問。齊叔坐上他的鋪位,點着一支煙,問我“冰川”號什麼時候到達目的地。我説大約明天上午9點鐘吧。我們不約而同看看錶,現在是8點。齊叔説,當你真的走到地球另一面時,才能意識到地球真是圓的,不然你總以為這屬於異端説。這時我問齊叔對丹麥的印象,齊叔毫不掩飾地説,好,丹麥好。可人類的共還是這山望着那山高。我那位館長的女兒,非要扔下丹麥的一份好工作去巴黎打工,她説巴黎神秘。我看丹麥就很神秘。我請齊叔談談丹麥的藝術,他説都是些浮光掠影,他説“我這是浮光掠影丹麥國”實在沒什麼可講的。我説,可咱們還要坐12個小時的船呀,講點什麼吧,齊叔。齊叔了一陣煙,想想,突如其來地問我:“你今年多大?”我説,您知道的。

齊叔説,糊里糊塗。就記着你跟你爸媽去過幹校。有一次你丟了,讓人好找。你在一個麥秸垛裏睡着了,找回來頭上還沾着麥秸。

我説,那年我6歲。

齊叔“嗯”了一聲,翹起右手,用拇指數着食指和中指翻來覆去一陣,似在計算我的準確年齡。接着他問,那時候你淨想什麼?

我説,説不清,只覺得天很高,自己就像個小蟲子。

你自由嗎?齊叔又問,顯然是指那時候。

我説,我覺得沒什麼不自由的。不是有麥秸垛嗎?麥秸垛,鑽進去很温暖。

哎,這就真實了。齊叔説。現在你是個作家了,我覺得寫“”就應該這麼寫,這裏有文學。再則“”這五個字本就不能落在紙上。還有“十年浩劫”

“十年”都不能落在紙上。這都不是文學。

我説,您這個見解很像捷克那個作家m.k,他説他從來不捷克斯洛伐克這幾個字落在紙上,他用“波希米亞”這個老詞兒。捷克人反對他,他説捷克斯洛伐克缺乏歷史。你只應該寫波希米亞那塊土地上發生了什麼事,寫人的行為。捷克斯洛伐克是蘇俄十月後的產物。

嗯,很耐人尋味。齊叔説。

那麼,那時候您自由嗎?我反問齊叔,想起他當時的樣子:穿件油漬漬的棉襖,棉帽子的耳朵向下耷拉着。到食堂打飯,身後還有人跟着。

齊叔説,沒什麼不自由的,我會裝病,我會造假化驗單,假診斷書。他們讓我回城檢查病,我每月寄一張就完了。

我説,聽説那時候您淨偷着上太行山畫畫。

齊叔説,是啊,畫畫,聞山裏的味兒,沁人肺腑的氣味兒。看麥苗返青,看柳絮紛飛,牲口無顧忌地拉屎撒。早凍僵的壟溝解凍了,濕着自己決心給大地以生命。你的生命也被融入了這解凍的大地——一張化驗單裏有這麼大的便宜,這不就是自由?

可是,後來您又被揪回去了。我説。

也許因為我提到了太行山,齊叔沒有接着説他再次被揪回去之後,又是如何再爭得新的自由的。他突然扭轉話題説,哎,我給你講個太行山的故事吧,太行山的小格拉西莫夫。不過你得躺着聽,躺着聽故事能身臨其境。來,鞋,躺下。

我贊成齊叔的見解。人的經驗都大同小異——躺着聽故事,似乎真能身臨其境。小時候躺着聽大人講狼,狼格外可怕。躺着聽黑夜,黑夜格外黑。我了鞋,躺在齊叔對面。齊叔盤腿坐在他的鋪上。

是個三月底四月初吧,嗯,三月底四月初,我正坐在壟溝邊上畫畫。這是太行山西縣,西縣瓦坨大隊。那時叫大隊,不叫村。我腳下就是泛了青的麥苗,眼前有幾棵開花的楊樹。楊樹開花,一串串的。顏像玫瑰紅,又像玫瑰紫。樹下有幾個女社員正給麥苗鬆土保墒,不幹活,推搡着打鬧。我下棉襖,墊着,壟溝濕呀。對,我還帶着一個學生叫小三。那時候追着你學本事的學生格外多。你出門畫畫前呼後擁,不管你方便不方便。這回我就帶了小三一個人。小三在市文工團當美工,畫樣板戲畫膩了。我坐着我的棉襖,起好稿,一邊鋪顏,一邊研究楊樹花的顏到底是玫瑰紫還是玫瑰紅。畫筆在調板上和過來和過去,紫里加點紅,紅裏又加點紫。畫畫,刮刮;刮刮,畫畫。兩三個小時候過去了,畫面上的樹還是一片空白。這時有兩隻腳出現在我眼前。是個男人的腳,穿雙家做的布鞋。鞋幫上納着密密實實的線,像沾上的芝麻粒兒。沒穿襪子的腳在鞋窠拉里逛蕩着,腳面很皺。我顧不上看人,繼續作畫,畫畫刮刮,刮刮畫畫,過了半小時,又過了半小時。我扭頭看看,這雙腳還在。腳的主人突然開口了,説:“家去吧,晌午啦,餾山藥去。”聽口音這是當地人,他們説話簡潔,舌頭有點大,有點發直。比如他們把“去”説成“卻”——家卻吧。

當地人給我講過許多關於他們自己的大舌頭笑話,笑話裏有挖苦也有自慚。比如:買了個小居(豬)不其席(吃食);比如:有個人進城買藥,花了五摸怯(錢),買了個大藥窩(丸)。這藥丸是老式中藥丸,皮是蠟做的。買藥人一出藥鋪就掰開藥丸把蠟皮吃了把藥丸扔了,還忿忿地説。白花了五摸怯,敢情包着這麼大個合(核兒)。

我放下畫筆站起來,站在我眼前的是個年輕人:瓜子臉油紅,早該修理的頭髮很蓬亂;一件假軍綠棉襖,釦子都掉光了,用繩子系在間;肩上背只空筐。小三也走過來,知道是該回去吃飯的時候了,就彎下幫我收拾畫具。沒想到這揹筐的年輕人制止小三説:“別忙收戲(拾),可以爺(研)究爺(研)究。”小三覺得很奇怪,打量着年輕人説:“研究研究,你懂畫?”年輕人説:“説不上懂,俺們接具(觸)過。”接觸過,我和小三都為這個“接觸”驚異起來。

“你是哪個大隊的?”我問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