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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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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片的水稻田,在沒有一絲雲彩遮掩的烈下蒸騰着燠熱的暑氣。今天是個好天。肥大的、中間有一條白莖的稗子的葉片,拔的、油光水滑的三稜草的葉片,尖利的、邊緣象刀鋒一般的蘆葦的葉片,千千萬萬、無數的葉片一齊歡欣地伸向湛藍湛藍的天空。從這裏到山腳下,大地葱寵蒼翠,強烈的綠光很快就會使人的眼睛疲倦。

而那纖細的、蒙着一層絨的稻苗的葉片卻藏在稗草、三稜草、蘆葦草的底下,你就用疲倦的眼睛去辨別吧。我們管的這三千多畝稻田在很早以前是一片沼澤,滋生着雜草和蚊蚋,原是大雁和野鴨的世界。從五十年代初開始,年復一年,勞改犯們把這片沼澤填平了。但是這種低窪鹽鹼地只能種水稻,而且水永遠排不出去。斬草沒有除,荒灘雖然變成了地,各種各樣水生植物,卻因為給田地所施的肥料長得更旺、更茂密了。靠人的手一地拔,別想拔乾淨!

但是,只能用人的手來拔。

這沒什麼,勞改隊有的是人手。

拔呀,拔呀!在一窩窩亂草裏把稻苗解放出來。有的地方,草拔光了以後,光剩下一片泥漿,一棵稻苗也看不見。

“要把三稜子的核核子摳出來!”

“要把蘆葦子的拽出來!”王隊長戴着大草帽,來回地在田埂上喊。

怎麼能把蘆葦草的拽出來?它在地底下盤結錯,好象整個沼澤地的蘆葦都是從一條巨蟒似的上生出來的。怎麼能把三稜草的塊摳出來?這種塊藥名叫香附子,深深地埋在黑滓泥裏面。況且,每個勞改犯的薅草定額是五分地,在這樣茂盛的草叢裏,你撅着股拔一分地試試看!

勞改犯們悄悄地把沒有拔出的草成一團,踏在泥水下面。扔到田埂上,隊長看見可是要罵的。如果不把蘆葦的拽出來,只從半截上拔斷,蘆葦中空的一灌進水,就會一面冒泡一面發出沉悶的噗噗聲,象是告發那個勞改犯一般。

“我當是誰沒拔出蘆葦哩,原來是我放了個。”沒拔出蘆葦的犯人狡黠地笑着。

“好響的!可是沒有臭味,倒有股生草子氣,別是驢放的吧!”旁邊的犯人拿他打趣。於是,一塊田裏就嘻嘻地發出了笑聲。

是的,是得找點什麼事來樂一下,不然這子怎麼過?有人捏着細嗓子唱起來:二哥哥到農場去勞改撇下我三妹子守空房三妹子三妹子你莫心慌勞改農場有口糧呢——嗯哎喲!呀得兒喲——正午,熾光更加強烈,濃重的綠沉重地壓在地面上。野鴨、青蛙、癩蛤蟆都懶得叫喚,空氣彷彿也凝結成了膠質狀態。偶爾,一股熱風從山口撲向這裏,裹着山那邊沙漠上的焦灼之氣,蘆葦葉沙沙地響起金屬般的磨擦聲,混濁的泥水熱得燙腳。勞改犯們沒神説話了,只顧埋着頭薅草。要為那一天五分地的定額而奮鬥。渠壩上不是豎着橫幅標語嗎:“改惡從善,前途光明”我扛着鐵鍬,在我管的田區走來走去。從前面看,稻田裏是一團團被太陽炙烤得乾枯焦黃的頭髮,這裏那裏閃爍着污濁的汗珠,蒸發出一股比腐殖質還濃烈的氣味。從後面看,水面上撅着一個個股。股上補滿補丁,補丁上沾滿黃的爛泥。

上面,是湛藍湛藍的天;下面,是墨綠墨綠的地。透明,深邃,美麗。可是,中間有一片被擠扁了的黑的人羣。

驀地,水田裏爆發出一片歡呼聲,原來是拉“口糧”的車輛在高高的斗渠壩上出現了。

四套牲口拉着幾笸籮飯走在前面,一頭驢拉着一大箱水跟在後面,在柳蔭下踽踽而行。媽的!瞧它們那不緊不忙的德行!你們吃飽了是咋的?!是啥菜?好象聞着了白菜熬蘿蔔的香氣。但願中午領的饃饃大一點:“祖宗有靈!”吃這份口糧可不容易!不過總算頓頓都有飯吃。

王隊長吹響了哨子。犯人們如同暴動了似的,紛紛向停在斗渠上的飯車跑去。

趕快跑!前頭領的饃饃大,後來領的饃都在笸籮下面,不是掉了渣就是壓扁的!

吃飯,對犯人來説,就象教徒的祈禱,那必定要全心全意地投入進去的。誰要是在吃飯的時候打擾了犯人,犯人就會象叼着兔子的狼一樣,齜出牙,腔裏發出憤怒的呼呼聲,用佈滿血絲的眼睛斜睨着誰。王隊長知道,所以不論有多緊張的活,他都不催犯人快點往肚子裏,他常説:“雷都不打吃飯人。”如果上午完成定額的情況好,他還會讓犯人中午多休息一會兒。

今天剛開始薅草,一冬一蹲在號子裏和在旱田幹活的犯人,頭一天見了水格外地興奮,所以上午薅草的進度快,王隊長高興了,吃完了飯他還讓犯人在渠壩上躺着。儘管頭上毫無遮掩,一個個被太陽烤得象油膩膩的麻花似的,但躺着總比干活舒坦。王隊長一個人坐在一棵小樹下,用芨芨草剔着牙,滿意地乜斜着腳下的犯人,宛如牧人看着他餵飽了的羊羣。

我們田管人員要趁犯人吃午飯的時候檢查田埂和田口。犯人不珍惜自己的勞動,更不珍惜別人的勞動。稍不注意,有的犯人還故意把進水口、排水口扒開,或是把田埂踩爛。田管人員辛辛苦苦灌滿的稻田不是水一下子排得光,便是被新湧進來的渠水漲破田埂,你收拾去吧!你有的是時間。

大隊裏的犯人以為田裏長這麼多草全是田管人員的罪過。

完不成定額的犯人便把氣撒在田管人員頭上。拔過草的田裏草和稻苗全亂糟糟的,就象被一羣牛踐踏過的一樣…

我管的二百多畝稻田分成四檔田,整整齊齊排列在兩條筆直的農渠兩邊。一條農渠灌一百多畝地,農渠成九十度角地聯結在斗渠上;一條寬闊的斗渠聯結着幾十條這樣的農渠,稻田一邊靠着農渠,另一邊是深深的排水溝,由於地勢低窪,排水溝裏常年積存着清水,冬天則凍結成冰塊,所以溝裏的水其冷徹骨。排水溝兩旁聳立着高大的蘆葦。那是古老的沼澤地的遺孽。天,這片稻田上最早生出來的就是蘆葦,和箭一樣的尖,和箭一樣的直。它們靠着永不枯竭的排水溝提供營養,發瘋似地往上長。等稻種播下地,稻田灌上水,它們已經長得比人還高了。現在,蘆葦茂密得透不進風去,如同一堵綠的高牆。

我聽見這堵綠高牆的那邊有女人的嬉笑聲和吵鬧聲。是女犯們在我旁邊那檔田裏薅草,她們不和男犯一起在斗渠上吃飯。她們的午飯由她們的值抬到農渠上來單獨吃。

管我旁邊那檔田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犯,在我們田管組就數他年紀大。王隊長真會安排!況且他八年的刑期到年底就滿了,他是不會鬧出什麼花樣來的。

有個女犯喉嚨大嗓子地唱起來:“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聲音嘶啞而乾澀,象一團灰濛濛的濃霧翻過了綠的屏障,不安地滾動着。但轉瞬之間歌聲又戛然而止,在我前方,在靜悄悄的蘆葦叢中,卻清晰地傳來潑刺潑刺的划水聲,象野鴨子在水面上歡快地搧動翅膀。

是野鴨子!那種花翎扁嘴的水禽,常常是我們田管人員的美餐。勞改隊的“口糧”雖然可以吃飽,但還是難得有吃。逮野鴨和抓魚,成了我們田管人員的副業。在外面,盤中的野鴨都是用獵槍下的或用網扣住的,而人一進了勞改隊都會發揮出空前的聰明才智,我們光憑兩隻手就能抓住活生生的野鴨,這些傻傢伙們把窩築在高大茂密的蘆葦叢裏,進進出出當然不能象直升飛機那樣直起直落,它們必須在排水溝邊的稻田中闢出一條小徑,先落在稻田裏,然後順着這條小徑游到排水溝,再爬上岸,蹣跚地回家。出窩時也是這樣。我們經常看見野鴨子在排水溝邊探頭探腦地向天上張望,儼然是一位出門的紳士在觀察天氣。我們只要事前看出哪塊田裏的草和稻苗被分開了一路縫隙,隨着這條蜿蜒延伸的縫隙查到排水溝邊,野鴨的足跡就清晰可辨了。黑夜,我們拿上勞改隊發給的手電筒,沿着白天探明的蹤跡,肯定能找到用麥草和乾柴枝築成的窩巢。一個窩裏至少有兩隻大野鴨,還有蛋或鴨雛。野鴨在電筒的照下,會使勁地伸長脖子,歪着腦袋,用一隻眼睛呆呆地盯着光源,一動不動。傻乎乎的,如墨玉般亮晶晶的眼珠,閃耀着人類早已失去了的天真無和坦然不備。那是什麼光?是太陽出來了嗎?而趁它愣神的肖兒,我們用手一提它的長脖子,就輕輕鬆鬆地抓到了。有的夜晚,我們能抓到十幾只。

於是,我悄悄地向潑刺潑刺響着的地方走去。

我赤着腳,用鐵鍬小心翼翼地拔開蘆葦,一直躺到蘆葦叢的深處。幸好,正午起了一陣風,蘆葦叢象森林一般發出嘩嘩的喧囂聲;修長的葦葉在我四周,在我頭頂搖曳,把投在清粼粼水面上的陽光攏成一片碎影。涼水已經沒過了我的腳踝。再往前去,水就深可沒頂了,排水溝的坡度是非常陡的。

現在,潑刺潑刺的水聲更清亮了。潑刺潑刺之後,是淅淅瀝瀝的細聲,宛如水滴和野草之間在悄悄地細語,這不象是野鴨出的聲音。

那麼,是什麼呢?

我好奇地撥開蘆葦稈,向排水溝對面偷看。我猛地一驚:我看到了一個人!

一個女人!

一個赤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