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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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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説過去的東西你是忘不了的嗎?”她臉上掠過一絲尖刻的笑意,但倏忽之間又消失了,出白白的牙齒,咄咄人地説“亂七八糟的話!反正你寫的東西你知道!你哪一個字不是跟批判資產階級法權,批判宋江對着幹的?!好歹我還上過中學哩!還有,我給你買個收音機,是讓你聽個戲解悶的,可你每天晚上戴上耳面,跟個特務一樣,你這是幹啥?

“好了好了!我不想跟你吵架!”我慌忙阻止她大聲的嚷嚷,朝炕上一躺,表示休戰。

“那你想幹啥?那你想幹啥?

”她擰過身子,盯着我追問。説着,她的眼睛濕潤了。但她噙着淚,沒讓它出來。

我想離開你!不但離開你,並且要離開這個地方!但我沒有説,兩眼凝視着窗外。那很遠很遠的地方,那高高的灰的天空中,有什麼東西使我心動。窗外有一隻麻雀啁啾地在寒風中飛過。這間屋子是温暖的,可是我情願跟它易地而處。

“我還以為你跟別的男人不一樣,你講道理,你不狗肚雞腸。”她坐在炕沿上絮聒“我告訴你,多少次在你睡着的時候,我就在旁邊看你、摸你、親你…可結果你還是跟沒知識的男人一樣!你現在好了,你現在是人了,我就那麼一次,你就老抓着我不放,老拿捏我。我告訴你,沒那麼容易!你乾的這些事。只要我向上面透出一個字,你章永璘就不是章永璘了!哼,你當我是傻子?你當我不知道你這些子在打啥鬼主意?你當我是那麼容易甩掉的?

不信,你就試試!”她的絮絮叨叨又使我動情,又使我氣憤。我不願意看她,但她非盯着我的臉不可。她温順的時候是隻小貓,躺在你懷裏任你怎樣摸她、她,而尋釁的時候又是隻蟋蟀,一定要面對面、頭對頭地鬥個你死我活。她的眼睛陰沉而堅決,可是腮上又蜿蜒而下軟弱的淚水。對了,這就是她!啊,愛情,那些冗長的小説中重複過無數次的字眼,從來沒有從她嘴裏説出過。然而這就是她的愛情,愛得野蠻而專橫。愛情,真是既讓人眷戀又讓人討厭的東西。沒有它不行,它大多了也受不了!

“哼!”我冷冷一笑“‘就那麼一次’!要殺人的話,就那麼一刀就行了。你那一次就把我的心傷透了,怎麼也轉不過來。你還想去告發我,我看你敢!你只要向別人透出一個字,我們就不是夫了!”

“你看我敢不敢!”她説。

她的眼睛裏有一絲遊移,一絲慌亂,她不知道現在怎麼挽回局面,但又不甘示弱。她在我眼睛裏看到了冷峻,但沒有看出冷峻的原因。她不理解我;她只把我看她的一部分,因而她連她自己也不理解了。

“你只要再提我過去的事,你看我敢不敢?”她又重複説。

“真沒水平!”我説“我這件事跟你那件事本是兩碼事!怎麼?你還想拿這件事來拿捏我嗎?”

“哎!我就是要拿捏你!”她忽然又理直氣壯地耍開了無賴。

“你想咋樣?你當我是那麼容易甩掉的嗎?”

“我本來不想甩掉你,可你竟然説出這種話,就是沒有這樣做,我也非甩掉你不可了!你心裏明白:你要告發我的想法,是你心裏早就有的!”我在炕上架起二郎腿,同時掏出一煙。再沒有比這更好的離開她的藉口了,我想。

她的面孔突然氣得發白,身子在炕沿上扭了幾下,最後下了決心,猛地象貓似地跳起來。我以為她要過來撲我,而她卻向那門板做的書桌撲去,一把抓起我的筆記本抱在前。

我欠起身,手指點着她:“你不用抱得那麼緊,沒人搶你的!”説完,我又躺下了,點着了煙,把火柴扔到門口,順勢指着門説:“我看你往外邁一步,只要一步!”我知道她不會那樣做,但我卻希望她那樣做。我需要她反常的行為來安撫我的良心,堅定我的決心。在想離開一個人的時候,最好是先讓那個人做出傷害你的事情。

她躊躇着,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我又指了指門口:“你敢!我看你走出一步!”

“那你還提不提我過去的事了?”她問。

“為什麼不提?我已經説了,我的事跟你的事完全是兩回事!”她的臉猝然變得難以辨認,變得陌生起來,這是一張失去理智的臉。她真的抱着記本朝門口奔去,同時發出嚶嚶的哭聲。我坐起來,扔掉煙,諦聽她的動靜。她跑到外屋便停下了,趴在餐桌上嚎啕大哭;那一隻花瓶叮叮噹噹地作響。裂痕已經造成了,是彌合它,還是繼續加深?我站在裂痕的邊緣,向下一看。頭暈目眩,但裂痕深處彷彿有一股強大的引力,我只有投身進去才能衝出這個世界,到一個新的天地裏,或是再次投入我悉的地獄。於是我裝作慌張的樣子,從炕上跳下來,兩步跨到外屋,做出要去搶那個記本的架勢。

她本來是到此為止的。我沒有估計錯:她見我衝出來,卻即刻跳起來又抱着筆記本要去拉開外屋的門,似乎要拿着這個“罪證”跑去告發,我一把拽住她,她更加使勁地在我懷裏掙扎。那曾經起我情慾的柔軟的體,此刻陡然變得僵硬起來。蠻橫起來,變得充滿敵意,變得可厭而又可怕。我想奪下那個記本;她兩手死死地摟着不放。我們倆拉來扯去。戲演到這裏,劇本突然中斷了,演員不知應該怎樣演下去,只好憑自己的本能進入角,把假戲真做起來。

正在這時,門被推開了,黑子一閃身進到屋裏。我們猝不及防,臉然僵持着。他一眼就看明白了我們爭奪的是什麼。他掰着她的手喝道:“你放開!黃香久,有話好説嘛!

”她把記本往我懷裏一,哭着跑進裏屋。黑子朝我使了一個眼

我把筆記本揣進棉襖口袋,調整好呼,跟黑子走到外面。冬天的風在顯示自己的威力,大聲呼嘯着,把荒灘上的枯草刮進小村莊,又把小村莊的垃圾刮到田野上。村莊外的土路,奔跑着濃密的黃塵,一陣一陣的,撲向光禿禿的樹林。

我們兩人找了一處背風的角落,並排蹲下,揹着風把各自的煙點着。了幾口。黑子眯着眼睛説:“我可啥也沒看見,啥也不知道;我也不問你這本子裏寫的是啥。”他思忖了一下,啐了一口唾沫。

“可是,這樣的事情我可經過,那他媽的還是我當紅衞兵的時候,在北京街道上,x他媽!有個臭娘兒們就把她男人的啥筆記本到我手上。我他媽那時候也傻,向上頭照轉不誤。到頭來男的給判了刑,臭娘兒們到了離婚證…我説,老章,女人懶點、饞點都沒關係,可千萬別他媽當‘克格’!你想想,你每天晚上摟着個定時炸彈睡覺,那多噁心!我早就跟你説過了:這女人欠打!也跟你説了:這臭娘兒們跟那‘丫亭’有情。那時候我看你窩囊,就覺着你準有把柄抓在她手上。原來是這個玩意兒!老章,這可是不得了的事!這臭娘兒們你還能要哇!不定啥時候就把你送進去。你呀,得變着方兒甩掉她…”村莊的路上空蕩蕩的,好象連人也被風颳跑了。我沒有幾口煙,但煙在風中燃燒了一半。有誰能理解我複雜的情?神經不能象電線那樣接通,覺不能傳導給別人,因此,當事人的事,在別的任何人看來都十分簡單。

“謝謝你!”我説“你可幫了我的忙。不然,我還不知道會鬧出什麼結果。至於她嘛…”會有什麼結果?我明明知道她胡鬧一陣也就完了。女人的脾氣是一條到沙漠中的河,開始時洶湧澎湃,到後來就會無影無蹤。我氣忿地扔了帶煤焦油味的香煙,它在風中不能自主地滾得很遠。

“啊!”黑子突然顫了一下,説“媽的,讓她一攪和,我差點忘了!我跑來是要告訴你,下午你出工的時候,大喇叭裏廣播的:周總理逝世了!”

“啊?”我看着他的臉,一時沒有聽清他説的是什麼。

太快了!

我推開門,順手拿起門背後的鐵鍬,把門牢牢地頂住。隨後走到煤爐旁邊,掀起爐蓋。爐中的煤劈啪作響,火焰通紅。這是一隻獨眼龍的眼睛。我從棉襖口袋裏掏出記本,扯掉塑料封面,一疊一疊地把內頁撕下來,進這隻毒眼裏:你看吧!你檢查吧!

紙張吐出淡紅的火焰,然後發黑,然後發白。灰燼落在燃燒的煤塊上,還一閃一閃地放光。好象是它化成了能呼靈。它是有生命的東西,它是我的心血,它是我大腦中的化合物。現在;它躺在爐火中,還在不安寧地輾轉反側。燒掉就燒掉吧,你那上面的符號,已經永遠記在我腦海中了。不管我是跡天涯,還是在鐵窗之下。我都會記得你,就象人總能認出自己的孩子。而必將有一天,我要把你向人民公開出來。

“冬天很快就會過去,而天是不會再來了。”不!天是會來的。

她還在裏屋,聽不見她的動靜,但過了一會兒,也許她聞着了燒紙的煙味,她一掀白布門簾跨了出來。

“你這是幹啥?”她渾身震顫了一下,撲過來搶我手中還剩下的一點殘頁。

我抬起手臂格開她。

“你要幹什麼?”我説“還想拿去立功嗎?”她睜大着眼睛,彷彿很陌生地瞪了我一眼,隨即頹然地跌在凳子上:“我跟你説,章永璘,你不得好死的!你虧了心了,你當我是真會那麼幹嗎?我也是人呀!

”她兩手的手指痛苦地擰絞着,嘴悲憤地往兩邊撇,紅紅的眼睛呆呆地瞅着火苗,眼淚無聲地了出來。

我知道你不會那樣做,便是我卻非要這樣做不可。正因為我愛你,所以我不能愛你。我必須傷害你,傷害到使你能完全忘記我的程度!

“完了!”我把最後一疊記本進火爐,説“我們兩個也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