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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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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果然還沒有睡,坐在外屋的餐桌旁邊嗑葵花籽。餐桌上鋪着一張報紙,報紙上攤着葵花籽皮。灰貓卧在一張凳子上。

“你咋這麼晚才回來?”她用拇指和中指拈着小小的葵花籽,高高地翹起小手指頭,以一種很雅緻的舞台手勢將葵花籽送到兩顆白白的門牙中間,漫不經心地問了我一句。

“大青馬陷到泥坑裏面了,”我説。隨手把馬鞭掛在她指定的那顆釘子上。

“飯在鍋裏,”她紋絲不動地告訴我。

我洗完臉,把飯端到桌子上,趕開灰貓。餐桌上放的一個當煙灰缸用的罐頭盒中,有幾個煙頭。

“誰來過?”我問。

她順着我的目光看了看罐頭盒,停了一會兒,説“曹書記。”

“他來幹什麼?”

“那有啥稀奇的?看得起咱們唄!”

“書記看得起咱們,這事就夠怪的。”我吃着飯説。

她白了我一眼,照常嗑葵花籽。沉默了片刻,她説:“你這個人真怪!好象天生下來要人看不起才舒服。人家看得起咱們,來串個門,你倒覺得不自在了。咱們又不缺鼻子不缺眼,為啥在人跟前不能跟人一樣地活?”這話很有道理,我無話可説,只好默默地吃飯。

吃完飯,我把碗筷收拾到案板上,這時才到非常疲倦。我以為她會象往常一樣説:“你放下,我來洗。”但她並沒有這樣説,於是我就動手洗碗,她也沒有攔我。

她又在餐桌旁懨懨地嗑了一會葵花籽,後來伸了個長長的懶,把罐頭盒裏的煙灰也倒進報紙,成一團,扔到簸箕裏。隨着拿起小刷子,把枱布仔細地掃乾淨。在任何時候,即使她情緒不好的時候,她也總保持着愛清潔整齊的習慣。

“你把這一身了放在外面,別帶進裏屋來,看你滾得象個泥猴似的!”她對我吩咐完,看她沒看我一眼,掀起門簾進去了。我照她説的下塗滿泥漿的衣服,扔在洗衣盆裏。略一躊躇,乾脆倒上了水,自己洗起來。

我進到裏屋的時候,她還沒有睡着。眼睛呆呆地看着用報紙糊的頂棚,彷彿讀着上面的某一篇文章。

“你還沒睡?”我隨口問了她一句。

她沒有理我,反而一翻身臉朝着牆壁。我在炕的另一頭鋪上被子。現在,我蓋我原來的被子,她蓋她原來的被子,我倆結婚時新縫的那牀繡着拖拉機的被子放在我們兩人中間,成了分界線的標誌。紅彤彤的,正是一種警告的顏

我躺下後,拿過一本書,但看了半天也沒看懂一個字。她也沒有象往常那樣催我關燈睡覺,連一聲呼也聽不見。屋子裏籠罩着一種要等待我去打破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香久,”我放下書,下定決心説“如果你覺得不合適的話,我們可以離婚嘛。”

“發瘋了!”她即刻接上話用很清醒的語氣説,可見她一直在等着我開口説話。

“我離了兩次婚,現在剛結婚又離婚。讓人家聽見不笑掉大牙才怪!我今後還活人不活人?”説着,她竟發出哽咽的語聲。

“算了吧!算我倒黴,算我命苦!我也看透了,我一輩子不得過好生活!”

“那怎麼會呢?你還年輕嘛!”一陣憐憫之情揪起我的心。

“不用你去提,我去提好了…”

“你去提、你去提!”她在被窩裏撲騰着“你憑啥去提?我有啥不好?你有啥理由提出跟我離婚?”

“哎,你別誤會!”我慌忙解釋“不是你不好,而是我不好。婚姻法上本來就規定有這樣一條:不能過夫生活的人不許結婚,我們只是婚後才知道罷了…”

“去去去!”她的肩膀一聳一聳地“用這個理由,更讓人笑話了。叫人以為我黃香久就圖這個…”

“這有什麼?這是光明正大的理由嘛!

“滾一邊去吧!被窩裏的事是光明正大的嗎?只有你這個書呆子才説得出來!”光明正大、合理合法的事在此時此地卻不能光明正大、合理合法地解決。我思忖了一會:的確如此!但什麼是兩全其美的辦法呢?我,是無計可施了…

“哼哼!”她又發出我慣常聽的冷笑。

“我已經想好了:咱們結婚,就等於兩個單幹户辦了一個合作社。咱們這哪叫個‘家’?還是單身宿舍!我就當作我還跟馬老婆子睡在一個屋裏,你就當作還跟周瑞成住在一起算了!生活上,咱們互相幫助:挑水、和煤、打糧、劈柴,這些重活,你多幹點;做飯、洗衣裳、收拾屋子我來幹。嗯嗯…”她突然控制不住地哭出了聲。

“還能咋辦呢?就這麼辦吧!

我盼呀盼呀,盼有個好男人…我啥都能幹,能侍候他…咱們平平安安地過半輩子,不管他們政策咋樣變,他們總還得讓咱們老百姓活下去吧?沒有老百姓,還成啥國家?!咱們關起房門過小子,不惹事,不生非,別讓他們再找咱們的岔子。可是,可是…倒盼來個你這麼沒用的廢物!你是啥男人?馬老婆子還説你脾氣好,人厚道。哼哼!我才知道了,你本就沒有男人!我聽人説,太監就象你這麼蔫不嘰嘰的…你要是個真正的男人,哪怕你成天打我、踢我哩!

”大朵大朵的淚花,不由自主地湧出了我的眼眶。思難完全混亂了。一個巨大的憂傷將我猛地擊倒在炕上。燈雖然還亮着,但我眼前一片漆黑,還飛舞着無數金星。

“上帝、上帝!”儘管我不相信冥冥之中有鬼神存在,但還是不住呼喚起來。

“你為什麼要這樣作踐我?你把我打翻在地已經夠了,為什麼還要踏上一隻腳?!”她見我默不作聲,坐起來用紅紅的淚眼看了看。也許她看見了我的眼淚,但她什麼也沒有説,一抬手拉滅了電燈。

我應該睡過去安她,撫摸她,款款地將她摟進懷裏,用語言、用動作使她高興起來。但我沒有這個能力,沒有能力承擔我應盡的義務。以前我曾試過兩次,在她不快樂的時候。但每次到最後她總是極力推開我,掙扎着坐起來。她的眼睛發燙,面孔紅,大口大口地着氣。

“你反倒搞得我難受!”她説,於是,我明白了,我不能再碰她。我應該躲在一邊,躲在旮旯裏,最好變成老鼠。在這個所謂的家,在這兩間破舊的庫房裏,她慢慢臌脹起來,最終滿了全部空間,已經沒有我一點容身之地。原來我住在單身宿舍的時候,所佔的空間雖然很小,但我的心理空間卻遼闊無邊;現在,我所佔的房屋空間大了,而心理空間卻緊縮成一團。我的心被她得滿滿的;我懂得了人們常常説的一句話“心裏堵得慌”是什麼意思。

至此我才領教了,有比社會壓力還要可怕的壓力,就是家庭壓力。一一地回憶在歷次運動中受折磨而自殺的人,發現觸發他們採取這一行為的最關鍵的契機,卻是子或孩子給他們的刺。這一刺才使他們下定最後決心。而那些受住折磨的人,多半是有一個穩固而温暖的後方。即使在牛棚裏連一筷子也得不到,但他還是能應到心靈的思念。

我又一次地想到自殺。既然已經成了“廢人”成了“半個人”只能和大青馬一樣地被人驅使,最後在馬廄裏了此殘生,苟且地活着還有什麼意義?這些子,我故去的母親經常出現在我的夢中,她還和照片上一樣慈祥、美麗,嘴角掛着永恆的微笑。她在一片濛的霧中,若隱若現。而在我急速向她爬過去時,又不見了蹤影。醒來,我一直猜測這個夢要猜測到天明:這是在召喚我?還是在鼓勵我活下去?天明以後,庫房裏漸漸亮堂起來。一間幾乎象頹垣斷壁的破房子,竟被香久收拾得窗明几淨。我最厭惡蜘蛛網,那會使我聯想到監獄,而在這最容易結蜘蛛網的庫房裏卻纖塵不染。門板做的書桌,潔白的桌布,窗台上,一個透明的試瓶中着一束紫的馬蓮和路邊採來的牽牛花。被一磚一磚拍出來的泥地平整如鏡;黃土牆上的報紙卻也象一種花紋別緻的糊牆紙。她的雪花膏瓶子,她的圓鏡子,我的一摞書籍,彷彿都具有的生氣,隨時會動作起來,欣然為主人服務。她靈巧的手,奏出了一連串家庭幻想曲的美妙音符。再看看她,仰面睡得正,從額頭一直到下巴,也是與她靈巧的手勾劃出的同樣美妙的輪廓。這一切,絕不是在推拒我,相反,而是極力要把我引到這裏面去,引到正常的生活中去。可是,我和這一切當中,卻隔着一堵冰冷的、無法擊碎的、用玻璃磚砌成的牆壁!

我的生理機能直至我的神經末梢,都使我再不能享受正常人的生活,並且失去了正常人的創造力。

“是生存?還是毀滅?”我不斷重複哈姆雷特的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