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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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拉滅了外屋的燈，開白布門簾走進來。

“困了嗎？”她笑着問我。她好象已經跟我生活了好幾年似的。

“不困。”我説“你困了嗎？我鋪牀吧。”

“不用你鋪，哪有大男人鋪牀的。”她爬上炕，練地攤開被子。

“你洗去吧，外面水給你打好了。”於是我知道了:一，我從今以後可以不用鋪牀疊被；二，她説的“洗”肯定是一個必須經過的程序。

洗完以後，我進來，她已經睡在炕上了。真快！

我不知道這時我應該幹什麼。炕上只有一牀被子，卻放着兩個枕頭。多麼奇怪，一瞬間就跑來一個女人；她不是男人，她是個女人！而這個女人要睡在我旁邊。沒有任何人能夠干涉，沒有任何人象我一樣覺到奇怪…不過，還應該有某些程序吧，我想。我點着了一支煙。

“你還煙？”但她的語氣中沒有責備的意思。

“還不想睡。”我向她抱歉地笑笑“我很興奮。”她大概也笑了，但在被窩裏沒有作聲。

“香久，你為什麼要跟我結婚呢？”我在炕沿上坐下，問她。

她眼睛看着頂棚，沉默了片刻，反問我:“那麼，你為什麼要跟我結婚呢？”

“你還記得八年前嗎？在蘆葦蕩裏…”她笑了起來，被子裏一抖一抖的。

“哦，你還記得呀？”

“當然，我當然記得！我一直想着…”

“我早就忘了！”她打斷我的話，決然地這樣説。

她忘了！我的心一沉。但我想她是不會忘的。

“不，你不會忘的。不然，你怎麼一見面就認出了我？”

“睡吧，睡吧。”她温和地表示了不耐煩。

“説這些幹啥？既然在一塊兒了，就想着以後怎麼過子。”

“怎麼過子呢？”我訕訕地問，一邊慢慢地衣服。我應該有很多話説，我可以説出很多話，很多很動聽的話，但我現在只能順着她的思路去説。

“怎麼過子？”她仰面朝上，睡得筆直。

“咱們兩個在一起，工資雖然不高，可是沒有拖累，準比他們過得好！那些老孃兒們，有嘴沒的，會個啥？哼！我一個也看不上！

…

”她的語氣陡然變得很憤，含着對“老孃兒們”的蔑視。好象她以後生活的全部目的就是和那些“老孃兒們”展開一場“過子”的比賽，並在比賽中壓倒她們。

女人啊女人！我要逐漸地悉你。我了外衣、長褲，靠牆坐在她旁邊。我要把煙完。我想拖長一點這樣的時間。這個時間是值得玩味的。這個意境是值得玩味的。她躺在這裏！就在我的腳下。一簇閃亮的烏髮柔軟地攤在柔軟的白枕巾上。兩隻晶瑩的眼睛盯着一片狹小的空間。那空間可能有許多美妙的圖畫，烏黑的眼珠裏飽含着嚮往、希望與展望，還有盤算、期待、臨戰前的緊張。薄薄的被子沒有能蓋住她窈窕的身軀。拖拉機牽引的金屬犁鏵正和她富有曲線美的脯和小腹形成鮮明的對比。她能承受這樣沉重的東西，因為她具有無限的彈力。幻影變成了現實失去了她無法把握的美麗的彩，但現實要比幻影更為動人。

“來吧。”她説。

我開被子，原來她這時和我在蘆葦蕩中見到的完全一樣…

“也許是我太興奮了。”我説。

然而，我説這句話不過是掩蓋我的羞愧、我的內疚和我的懊喪。

這是一片滾燙的沼澤，我在這一片沼澤地裏滾爬；這是一座岩漿沸騰的火山，既壯觀又使我恐懼；這是一隻美麗的鸚鵡螺，它突然從室壁中伸出乎乎粘搭搭的觸手，有力地纏住我拖向海底；這是一塊附着在白珊瑚上的彩絢麗的海綿，它拼命要乾我身上所有的水分，以至我幾乎虛；這是沙漠上的海市蜃樓；這是海市蜃樓中的綠洲；這是童話中巨人的花園；這是一個最古老的童話，而最古老的童話又是最新鮮的，最為可望而不可即的…人類最早的搏鬥不是人與人之間、人與獸之間的搏鬥，而是男與女之間的搏鬥。這種搏鬥永無休止；這種搏鬥不但要憑氣力、憑勇氣，並且要憑情、憑靈魂中的力量、憑先天的藝術直覺…在對立的搏鬥中才能達到均衡、達到和平、達到統一、達到完美無缺，而又保持各自的特，各自的獨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