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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物論啓示錄》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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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少次想把這一段經歷記錄下來,但不是為這段經歷到愧悔,便是為覺察到自己要隱瞞這段經歷中的某些事情而到羞恥,終於擱筆。自己常常是自己的對立面。陽光穿窗而入,斜暉在東牆上塗滿燦爛,的金黃。停留在山水軸上的蛾子驀地飛起來,無聲地在屋裏旋轉。太陽即將走完自己的路,但她明還會升起,依舊沿着那條亙石不變的途徑週而復始;蛾子卻也許等不到明天便會死亡,變成一撮塵埃。世上萬千生物活過又死去,有的自覺,有的不自覺,但都追求着可笑的長生或永恆。而實際上,所有的生物都獲得了永恆,哪怕它只在世上存在過一秒鐘。那一秒鐘裏便有永恆。我並不想去追求虛無縹緲的永恆。永恆,已經存在於我的生命中了。

永恆是什麼?那其實是覺,是生命的波動。

稍縱即逝的、把握不住的覺,無可名狀的、不能用任何概念去表達的覺,在時間的程中,終於會沉澱下來,凝成一個化不開的內核,深深地埋藏在人的心底。而人卻無法去解釋它,因為人不能認識自己。不能認識的東西,就有了永恆的意義;永恆,是寓在瞬息中的。我知道,我一剎那間的覺之中,壓縮了人類亙石以來的經驗。

太陽即將沉落,黑夜即將來臨。即將來臨的還有那個夢。那個夢也許是那個內核的外形。…蘆葦在路邊沙沙作響。路邊的排水溝裏潺潺地淌着清水,一碧到底,如山泉,如小溪。兩三寸長的小鯽魚一羣羣地聚在溝邊綠茸茸的水草底下,時不時出它們黑的小脊背,或如點點光斑那樣閃現出它們銀的小肚皮。四處是黃的陽光,空間既廣裹又沉寂。温順的土路上印着深深的車轍,象兩條凹下去的鐵軌。我在路當中走着,腳步既滯重又輕盈。一會兒,腳下的浮土緩緩地騰空而起,象清晨的霧氣,使一切都變得濛而柔軟。我仍然沿着車轍朝前走。覺到我有奇異的視力,能透過濃密的黃塵看到我意識下面的東西。我似乎看到了一隻貓:灰的,夾着白的條紋。它弓着背警惕地站在前面,前腿和後腿分別跨在車轍兩邊,目光炯炯地盯着我,好象隨時都想逃跑。那是“我們”丟失的貓,我知道。

忽然,貓不見了,象影子一般消失了。

夢是一個無聲的世界…

但我又看見了排水溝裏遊着四隻鴨子。從它們的脖頸和撅起的尾巴上,我能斷定其中有兩隻母鴨。它們和貓一樣,也是灰的,翅膀中雜着白的羽。它們靜悄悄地遊着,沿排水溝溯而上,似乎有意要把我引到覺記憶的深處。

我不由自主地尾隨在它們後面。但它們在一片蘆葦茂密的水窪中,擺了擺股,兜了一個回子,卻順着洄鑽入了草叢。

我仍然在如霧似的黃塵中向前走。我吃力地拔着滯重的兩腿,卻又走得非常輕盈,如一隻頂着風飛翔的鳥兒。

走過了水窪,鴨子又從蘆葦叢裏鑽出來了。但那不是四隻大鴨,而是四隻小鴨。通體金的絨,在黃的塵霧中它們好似會漸漸地溶化,會漸漸地消失在空氣之中。然而,它們確實在歡快地遊着,一面遊還一面歪着小腦袋傻乎乎地看着我。那向上彎曲的嘴角好象表現出一種嘲諷的笑容。

我忽然意識到,剛剛見到的四隻大鴨就是“我們”原來丟失掉的鴨子。這四隻小鴨正是它們雛期的模樣。

時間在向回倒。那麼我會不會恢復到那個時期,即使是在夢中?

於是,我在時間中振竹向迴游去,想去追尋那失去的影子…

可是,我的夢每次都到此中斷,接下去便是一片混沌的離恍憾的覺,是一種夢中之夢。但我又清醒地意識到,那一片混淪的、離恍惚的覺才是真正的生命的波動。生命的意義、永恆,都寓於那離恍惚之間了。

太陽重又升了起來,蛾子卻不知飛到哪裏去了,不知是否還活着。這時,我想,我為什麼不把那個夢用筆來補充、續接出來?真實地、坦率地、有條理地、清晰地記錄下那失去的過去?沒有什麼可到愧悔,沒有什麼可到羞恥,怎麼能用觀念中的道德來判斷和評價生命的覺?至於理智,亞里斯多德早就説過:“凡是覺中未曾有過的東西,即不存在於理智中。蛾子死去了,誰也不會為它生命如此短促負責,那麼,誰又有權利指責它飛旋的弧度和途徑?”陽光直着我,光芒好似穿進了我的肺腑,又好象是我在金的光中浮起,離開了這喧鬧的塵世。我趁我獲得了這種心境,一種坦然的出世的心境,趕緊一躍而起,奮筆疾書。我知道,如果再過一會兒,説不定我又會改變我這個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