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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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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我的一位已故藝術家朋友,生前正做着一件事:用青銅鑄造一千個古代士兵的首級,陳於荒野,面向蒼天。我因此常想像那樣的場面。我因此能看見那些神情各異的容顏。我因此能夠聽見他們的訴説——一千種無人知曉的心在天地間湧風馳。實際上,他們一代一代在那荒野上聚集,已歷數千年。徘徊,等待,直到我這位朋友來了,他們才有可能説話了。真不知蒼天何意,竟讓我這位朋友猝然而逝,使這件事未及完成。我這位藝術家朋友,名叫:甘少誠。

二十七叛徒(指前述那樣的叛徒,單為榮華而出賣朋友的一類此處不論)就正是由普遍情所概括出的一種符號,千百年中,在世人心裏,此類人等都有着同樣簡化的形象和心。在小説、戲劇和電影中,他們只要符合了那簡化的統一(或普遍),便是“真像”便在觀眾中起簡化而且統一的情,很少有人再去想:這一個人,其處境的艱險,其心路的危難。

恨,其實多麼簡單,朝他吐唾沫就是,扔石頭就是。

《聖經》上有一個類似的故事,看耶穌是怎麼説吧:法利賽人抓來一個行的婦女,認為按照摩西的法律應該用石頭砸死她,他們等待耶穌的決定。耶穌先是在地上寫下一行字,眾人追問那字的意思,耶穌於是站起來説,你們中誰沒有犯過罪,就去用石頭砸死她吧。耶穌説完又在地上寫字。那些人聽罷紛紛離去…

因此,我想,把那個行的婦女換成那個叛徒,耶穌的話同樣成立:你們中誰不曾躲避過a的位置,就可以朝他吐唾沫、扔石頭。如果人們因此而猶豫,而看見了自己的恐懼和畏縮,那便是絕對信仰在拷問相對價值的時刻。那時,普遍情便重新化作萬千獨具的心。那時,萬千心便一同朝向了終極的關懷。於是就有了懺悔,於是懺悔的意義便凸顯出來。比如,這懺悔的人羣中如果站着b和c,是否在未來,就可以希望不再有a的位置了呢?

二十八眾人走後,耶穌問那婦女:沒有人留下定你的罪嗎?答:沒有。耶穌説:那我也就不定你的罪,只是你以後不要再犯。這就是説,罪仍然是罪,不因為它普遍存在就不是罪。只不過耶穌是要強調:罪,既然普遍存在於人的心中,那麼,懺悔對於每一個人就都是必要。

有意思的是,當眾人要耶穌做決定時,耶穌為什麼在地上寫字?為什麼耶穌説完那些話,又在地上寫字?我一直想不透。他是説“字寫的法律與心做的懺悔不能同而語”嗎?他是説“字寫的簡單與心寫的複雜不可等量齊觀”嗎?或者,他是説“字寫的語言有可能變成人對人的強暴,惟對萬千心深入的體會才是愛的祈禱”?但也許他是取了另一種角度,説:字,本當從沉默的心中出。

二十九對於a的位置,對於這位置所提出的問題,我仍不敢説已經有了回答,比這遠為複雜的事例還很多。我只是想,所有的實際之真,以及所謂的普遍情,都不是寫作應該止步的地方。文學和藝術,從來都是向着更深處的尋覓,當然是人的心魂深處。而且這樣的深處,並不因為曾經到過,今天就無必要。其實,今天,絕對的信仰之光正趨淡薄,新月異的生活道具正淹沒着對生命意義的尋求。上帝的題面一變,人就發昏,原來會做的題也不會了;甚至乾脆不做了,既然窗外有着那麼多快樂的誘惑。看來,糜非斯特跟上帝的賭博遠未結束,而且人們正在到處説着那句可能使魔鬼獲勝的話。

隊時,村中有所小學,小學裏有個奇怪的孩子,他平時替他爹算工分,加加減減一絲不亂,可你要是給他出一道加減法的應用題,比如説某工廠的產值,或某公園裏的樹木,或某棵樹上的鳥,加來減去他把腳丫子也用上還是算不清。我猜他一定是讓工廠呀、公園呀、樹和鳥呀給鬧亂了,那些玩藝兒怎麼能算得清?別小看糜非斯特吧,它把生活道具得越來越乎,於中行走容易找不着北。

三十我想我還是有必要費一句話:捨生取義是應該讚美的,為信仰而獻身更是美德。但是,這樣的要求務須對着自己,倘以此去強迫他人,其“義”或“信仰”本身就都可疑。

三十一“我不能説”不單因為懼怕權勢,還因為懼怕輿論,懼怕習俗,懼怕知識的霸道。原是一份真切的心之困境,期望着與溝通,眺望着新路,卻有習俗大驚失地叫:“黃!”卻有輿論聲俱厲地喊:“叛徒!”卻有霸道輕蔑地説:“你看了幾本書,也來發言?”於是黑夜為強大的白晝所迫,重回黑夜的孤獨。

入夜之時,心神如果不死,如果不甘就範,你去聽吧,也許你就能聽見如你一樣的黑夜還在黑夜中掙扎,如你一樣的眺望還在黑夜中眺望。也許你還能聽見詩人西川的話:我打開一本書/一個靈魂就甦醒/…/我閲讀一個家族的預言/我看到的痛苦並不比痛苦更多/歷史僅記錄少數人的豐功偉績/其他人説話匯合為沉默…

你不必非得看過多少本書,但你要看重這沉默,這黑夜,它教會你思想而不單是看書。你可以多看些書,但世上的書從未被哪一個人看完過,而看過很多書卻沒有思想能力的人也不少。

三十二中國的電影和戲劇,很少這黑夜的表達,滿台上都是模仿白晝,在細巧之處把玩表面之真。舊時閨秀,新酷哥,請安、跪拜、作揖、接吻,雖惟妙惟肖卻只一副外殼。大家看了説一聲“真像”於是滿足,可就在回家的路上也是各具心,與那白晝的“真”和“像”迥異。黑夜已在白晝科打諢之際降臨,此刻心裏正有着另一些事,另一些令心魂不知所從的事,不可捉摸的心眺望着不可捉摸的前途,困頓與茫正與黑夜匯合。然而看樣子他們似乎相信,這黑夜與藝術從來吃的是兩碗飯,電影、戲劇和雜技惟做些打岔的工作,以使這黑夜不要深沉,或在你耳邊嘀咕:黑夜來了,白晝還會遠嗎?人們習慣於白晝,看不起黑夜:困頓和茫怎麼能有美呢?怎麼能上得舞台和銀幕呢?每個人的心都是獨特,有幾個人能為你喊一聲“真像”?唔,藝術已經認不出黑夜了,黑夜早已離開了它,惟白晝為之叫賣、喝彩。真不知是中國藝術培養了中國觀眾,還是中國觀眾造就了中國藝術。

你看那正被搶救的傳統京劇,悦目悦耳,是可以怡然自得半躺半仰着聽的,它要你忘憂,不要你動心,雖常是夜場但與黑夜無關,它是冬天裏的天、黑夜中的白晝。不是説它不該被搶救,任何歷史遺蹟都要保護,但那是為了什麼呢?看看如今的圓明園,像倒還是有的可像——比如街心花園,但荒蕪悲烈的心早都不見。

三十三夜深人靜,是個人獨對上帝的時候。其它時間也可以,但上帝總是在你心魂的黑夜中降臨。懺悔,不單是悔白晝的已明之罪,更是看那暗中奔溢着的心與神的要求有着怎樣的背離。懺悔不是給別人看的,甚至也不是給上帝看的,而是看上帝,仰望他,這仰望迫着你誠實。這誠實,不止於對白晝的揭,也不非得向別人待問題,難言之隱完全可以藏在肚裏,但你不能不對自己坦白,不能不對黑夜坦白,不能不直視你的黑夜:茫、曲折、絕途、醜陋和惡念…一切你的心你都不能迴避。因為看不見神的人以為神看不見,但“看不見而信的人是有福的”於是神使你看見——神以其完美、浩瀚使你看見自己的殘缺與渺小,神以其無窮之動使你看見永恆的跟隨,神以其寬容要你悔罪,神以其嚴厲為你佈設無邊的黑夜。因此,懺悔,除去低頭還有仰望,除知今是而昨非還要詢問未來,而這絕非白晝的戲劇可以通達,絕非“像”可能觸及,那是黑夜要你同行啊,要你説:是!

這樣的懺悔從來是第一人稱的。

“你要懺悔”——這是神説的話,倘由人説就是病句。如同早晨醒來,不是由自己而是由別人説你做了什麼夢,豈不奇怪?懺悔,是個人獨對上帝的時刻,就像夢,別人不得參與。好夢成真大家祝賀,壞夢實行,眾人當然要反對。但好夢壞夢,止於夢,別人就不能管,別人一管就比壞夢還壞,或正是壞夢的實行。君不見“文革”時的“表忠心”和“狠鬥私心一閃念”其壞何源?就因為人説了神的話。

三十四壞夢實行固然可怕,強制推行好夢,也可怕。詩人顧城的悲劇即屬後一種。我不認識顧城,只讀過他的詩,後來又知道了他在一個小島上的故事。無論是他的詩,還是他在那小島上的生活,都藴藏着美好的夢想。他同時愛着兩個女人,他希望兩個女人互相也愛,他希望他們三個互相都愛。這有什麼不好嗎?至少這是一個美麗的夢想。這不可能嗎?可不可能是另外的問題,好夢無不期望着實現。我記得他在書中寫過,他看着兩個女人在陽光下並肩而行,和平如同姐妹,心中頓生無比的動。這動絕無虛偽。在這個越來越以經濟指標為衡量的社會,在這個心魂越來越要相互躲藏的人間,詩人選中那個小島作其圓夢之地,養雞為生,過最簡樸的生活,惟熱烈地供奉他們的愛情,惟熱切盼望那超俗的愛情能夠長大。這樣的夢想不美嗎?倘其能夠實現,怎麼不好?可問題不在這兒。問題是:好夢並不統一,並不由一人制訂,若把他人獨具的心強行編入自己的夢想,一切好夢就都要結束。

看顧城的書時,我心裏一直盼望着他的夢想能夠實現。但這之前我已經知道了那結尾是一次屠殺,因此我每看到一處美麗的地方,都暗暗希望就此打住,停下來,就停在這兒,你為什麼不能就停在這兒呢?於是我終於看見,那美麗的夢想後面,還有一顆帝王的心:強制推行,比夢想本身更具誘惑。

三十五b和c具體是誰並不重要。麻煩的是,這樣的邏輯幾乎到處存在。比如在朋友之間,比如在不盡相同的思想或信仰之間,也常有a、b、c式的矛盾。甚至在孩子們模擬的“戰鬥”中,a的位置也是那樣原原本本。

我記得小時候,在幼兒園玩過一種“騎馬打仗”的遊戲,一羣孩子,一個背上一個,分成兩撥,互相“廝殺”拉扯、衝撞、下絆子,人仰馬翻者為敗。老師滿院子裏追着喊:別這樣,別這樣,看摔壞了!但戰鬥正未有窮期。這遊戲本來很好玩,可不知怎麼一來,又有了對戰俘的懲罰:彈腦崩兒,或連人帶馬歸順敵方。這就又有了叛徒,以及對叛徒更為嚴厲的懲罰。叛徒一經捉回,便被“遊街示眾”被人彈腦崩兒、擰耳朵(相當於吐唾沫、扔石頭)。到後來,天知道怎麼這懲罰竟比“戰鬥”更具誘惑了,無需“騎馬打仗”直接就玩起這懲罰的遊戲來。可誰是被懲罰者呢?便湧現出一兩個頭領,由他們説了算。於是,為免遭懲罰,孩子們便紛紛效忠那一兩個頭領。然而這遊戲要玩下去,不能沒有被懲罰者呀?可怕的子於是到了。我記得從那時起,每天早晨我都要找盡藉口,以期不必去那幼兒園。

三十六不久前,我偶然讀到一篇英語童話——我的英語好到一看便知那是英語,子把它變成中文:戰爭結束了,有個年輕號手最後離開戰場,回家。他夜思念着他的未婚,路上更是設想着如何同她見面,如何把她娶回家。可是,等他回到家鄉,卻聽説未婚已同別人結婚;因為家鄉早已傳着他戰死沙場的消息。年輕號手痛苦之極,便又離開家鄉,四處漂泊。孤獨的路上,陪伴他的只有那把小號,他便吹響小號,號聲悽惋悲涼。有一天,他走到一個國家,國王聽見了他的號聲,使人把他喚來,問他:你的號聲為什麼這樣哀傷?號手便把自己的故事講給國王。國王聽了非常同情他…看到這兒我就要放下了,猜那又是個老掉牙的故事,接下來無非是國王很喜歡這個年輕號手,而他也表現出不俗的才智,於是國王把女兒嫁給了他,最後呢?肯定是他與公主白頭偕老,過着幸福的生活。子説不,説你往下看:…國王於是請國人都來聽這號手講他自己的故事,並聽那號聲中的哀傷。復一,年輕人不斷地講,人們不斷地聽,只要那號聲一響,人們便來圍攏他,默默地聽。這樣,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的號聲已不再那麼低沉、淒涼。又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那號聲開始變得歡快、嘹亮,變得生氣了。故事就這麼結束了。就這麼結束了?對,結束了。當意識到它已經結束了的時候,忽然間我熱淚盈眶。

我已經五十歲了。一個年至半百的老頭子竟為這麼一篇寫給孩子的故事而淚不自,其中的原因一定很多,多到我自己也説不清。不過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我的幼兒園,想起了那懲罰的遊戲。我想,這不同的童年消息,最初是從哪兒出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