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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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太陽還沒有從東拉河對面的山背後升起的時候,睡夢中的雙水村人聽見後溝道里傳來一陣機器轟隆隆的響聲。
這是少安的磚廠又開始了一天的繁忙。
自雙水村的新強人孫少安用機器制磚那天開始,這聲音就天天震動着這個古老的村莊。
開始的幾天,全村不論大人還是娃硅,都先後新奇地跑到孫家開辦的“工廠”來參觀。人們圍着那台神秘的制磚機,看着土磚坯象水似的從傳送帶上源源不斷地運出來的時候,一個個都驚訝得嘴巴張了老大。哈呀,這玩藝兒神了!什麼能人造出這麼好的東西呢?如果每家都有這麼一件機器,那人人都可以發大財!
當打聽到這傢伙的價錢時,莊稼人才又驚得舌頭在嘴裏彈得嘣響。
後來,人們對少安的“工廠”習已為常了,也就不再來參觀。他媽的,看一回叫人眼紅一回!眼紅人家又頂用哩?沒能耐的人還得用雙手在土地上刨挖着吃。
雙水村搞了責任制以後,一下子平靜了許多。我們知道,這個往有名的嘈雜村莊,過去經常人喊馬叫的,好象天天都在唱大戲。可是現在,人們單家獨户種莊稼,各謀各的光景,誰還有心思去管那些閒淡事?再説,也沒什麼相聚的機會。主動去串門?沒功夫!真是不可思議呀,一個村的人,如今甚至幾個月都不見一面!村中各處的“閒話中心”早都自動關閉了;只留下幾個不能出山的老漢聚在公窯外面的官路旁,觀看來往的車輛行人,説他們那些老掉牙的話題。好安靜的雙水村!
可是,外人並不知曉,實際上村裏每個人的心中從來沒象現在這樣騷亂和喧譁。
是呀,新的生活帶來了新的問題、新的矛盾和新的慾望。大多數人肚皮撐圓以後,必然要謀算新的出路和新的發展。由此而產生了許多新的難唸的經。至於少數光景月還不如集體時的家户,那愁腸和熬煎更是與
俱增——過去有大鍋飯時,誰碗裏的一份也少不了。現在可沒人管羅!你窮?你自己想辦法吧!你不想辦法?那你窮着吧!
雙水村許多有苦惱的人並不知曉,他們羨慕的能人孫少安,如今也有他自己的苦惱。正象俗話所説:一家不知一家難哪!
想想也是,孫少安擺開這麼大的戰場,而且想出點名堂,那也就少不了他後生的苦惱。是的,他的確為他的事業苦惱——但更苦惱的倒還不僅僅是這些事!
前幾天從縣城返回村子後,儘管他一如既往緊張地投入到磚廠的忙亂之中,但心情一直到很沉重。妹妹那雙淚濛濛的眼睛不時浮現在他眼前。他在磚廠一邊幹活,一邊難受地嚥着吐沫。他明白妹妹為什麼不要他的錢。懂事的蘭香心疼他,體諒他,怕秀蓮和他鬧架。唉,幾年前他怎麼也不會想到出現這樣的情況。光景好轉了,可家庭卻四分五裂!但話説回來,他又怎能全部埋怨他的秀蓮呢?
自進這個家門來,她沒少吃過苦哇!現在,她又熬死累活幫扶他支撐這個大攤場,家裏和磚廠兩頭忙,手上經常裂着血口子…雖然她堅持分了家,但按鄉俗説,對待老人也無可挑剔。平時,這面家裏做點好吃喝,她總想着給那面的三個老人端過去一些。天冷的時候,母親眼睛不好了,她就熬夜把老人們的棉衣棉褲都拆洗的乾乾淨淨。就是他給老人量鹽買油,她也從不説什麼。只是他要把一筆大點數目的錢拿出來給家裏的人,她就有些不高興了——錢是她管着的,分分釐釐的花費都瞞不了她…少安思來想去,覺得分家以後,是他自己對家裏的人沒盡到責任。辦法總應該是有的;但他忙於自己的事,沒有對親人們的處境經心關照過。
怎麼辦呢?偷着給他們一點零碎錢,也起不了大作用,反而還得和老婆磨牙拌嘴…少安在他的磚廠一邊起勁地幹活,一邊焦慮地思謀着。
後來,他突然想:最好還是説服少平回來和他一塊辦磚廠!是呀,他掏大錢僱用兩旁世人哩,為什麼讓弟弟落在外邊賺人家的下眼錢?少平受死受活,一月又能賺多少?如果弟弟回來和他一塊辦這磚廠,他們兩個合夥
持,賺得紅利一分為二,兩家就都能有個大翻身。要是這樣,秀蓮也就無話可説。他相信他能説服
子。這是一個最
本的解決辦法,而這樣他們實際上又成了一家人!
好!早應該這樣辦了。
孫少安想到這裏的時候,停止了幹活,趕忙捲起了一支旱煙。他開始深入考慮怎樣實施這個計劃。他越想越興奮。弟弟文化程度高,説不定很快就能獨立
持制磚機,不用再掏大工錢僱這位河南師傅了。弟兄倆一個照料磚廠,一個出去辦“外
”説不定還能把事幹得更大哩!
孫少安鼻子口裏噴着煙霧,在制磚機旁了一支旱煙卷後,就決定明天條自去黃原找少平。
少平會不會回來呢?這倒是個問題。
少安覺得,少平在吃苦方面和他一樣,但另外一些方面和他有很大區別。弟弟腦子裏常有一些怪想法。唉,也許是書念得太多了!
不過,他想他還是有些把握把弟弟叫回來的。他知道少平在外面也賺不了多少錢。當初他不願意和他一塊辦磚廠,想到外面去闖蕩一番——年輕人嘛,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當年要不是家境無法維持,説不定也要出去闖蕩一回哩。少平闖不出去,自然就會回頭的。至於他遷出的户口,那好辦,遷回來就是了;雙水村不會把老紮在家鄉的人拒之門外的。
孫少安想好以後,決定明天早晨就搭班車走一趟黃原——這也將是他有生以來走得最遠的地方。
晚上睡覺的時候,他就把走黃原的事對秀蓮説了。當然他沒説是去找少平。他對子撒謊説,有個
人告訴他,黃原一個下馬單位有台便宜處理的舊電機,他想去看看,行不行一兩天就回來了。他現在不能對
子説明他的打算。等少平回來了,他再和她商量這件事——反正到時生米做成
飯,她同意不同意都無濟於事了。
本來少安想先和父親商量一下,但覺得也沒必要。只要少平願意回來和他一塊幹,父親肯定不反對,還會很高興的。他先要説服的只是少平。
第二天早晨,他換上了秀蓮為他洗乾淨的“外”制服,便在家門口下面的公路上,舉起莊稼人僵硬的胳膊,揮手擋住了去黃原的班車。
他有點興奮地踏進車廂,在車窗玻璃前向送行的子和兒子招招手,就被汽車拉着向遠方的城市奔馳而去了…下午兩點鐘左右,孫少安到了黃原。
當他斜揹着那個落滿灰土的黑人造革皮包從汽車站走出來的時候,立刻被城市的景象得眼花繚亂,頭暈目眩。他連東南西北也搞不清楚了。他抬頭望了望城市上空的太陽,覺得和雙水村的太陽位置都是相反的——太陽朝東邊往下落了?我的天!這就是黃原?這麼大的城?一條街恐怕比雙水村到罐子村都遠吧?
他現在得打問東關郵政所在什麼地方,他走時就準備先找金俊海父子。少平是攬工的,誰知他在什麼地方。找到俊海父子,就能找見少平——家裏寫信,也都是寄到這裏讓他們轉的。
孫少安走到一個掃街道的老頭跟前,先掏出一紙煙往老頭手裏遞。老頭一驚。少安忙笑着臉問:“老人家,東關郵政所在什麼地方?”他説着,並拿出打火機給老頭點煙。
老清潔工人受動——他大概沒碰見過這麼客氣的問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