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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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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罷正月十五的燈節以後,農村的節氣氛就漸漸淡了下來。人們又週而復始地開始了一年的勞作。有些勤快的莊稼人,已經往山裏送糞了;等驚蟄一過,農事就將繁忙起來。

蘭花和兩個孩子作夢也想不判,正月十八,王銀滿突然回家來了。不是他一個人回來,還帶着一個外路口音的女人。滿銀給子解釋,這是和他一塊作買賣的生意人,是從“南洋”來的。那女人也就嬉笑着對蘭花説了許多話,可蘭花一句也沒有聽懂。

厚道的蘭花並沒有因為丈夫帶回個女人就亂猜想什麼,她反而高興地接待了這位遠地來的客人。在這個農村婦人的眼裏“南洋女人”是個大人物,能進她的寒窯窮舍,實在是一件榮幸的事。她熱情地把那些留下的年茶拿出來,款待丈夫和這位女賓。

蘭花和兩個孩子興奮得象重新過年一樣。

“南洋女人”從提包裏抓出大把的糖,撒土坷垃一般撒在炕蓆片上,讓貓蛋和狗蛋吃。王滿銀讓這兩個娃娃學城裏人的樣,叫這女人“阿姨”只是“阿姨”説的話,娃娃們一句也解不開。

王銀滿帶回一個“外路”女人的消息,一天內就傳遍了罐子村。村中的大人娃娃就象看“西洋鏡”一般輪番湧進蘭花家那孔破窯,稀罕地來看這個説話象綿羊叫喚的女人。

看完稀罕以後,罐子村的明人都不出聲地笑了。他們知道王銀滿和這女人是怎麼一回事。也有人羨慕地巴咂着嘴,對他們村這個二子油然生出一種“敬意”;哈呀,這傢伙本事不小,竟然掛回來個外路貨!

不用説,蘭花立刻成為全村人同情或恥笑的對象。

但這個遲鈍女人並沒有覺到這一切。全村人突然擠到她家來所造成的熱鬧氣氛,使她更加高興起來,覺得她男人受到了村裏人的尊重,她和孩子們臉上也有了光彩。

直到晚上睡覺的時候,可憐的女人才知道這一切對她來説意味着什麼。晚上,蘭花憂愁地把丈夫叫到院子裏,和他商量,讓這位“南洋女人”睡在什麼地方呢?他們家就這麼一孔破窯,得開口向別人家借個地方讓這女人休息。象樣一些的人家他們不敢開口;窮家薄業的人家又怕委屈了客人。

但王銀滿無所謂地説:“借什麼地方呢?就睡在咱們炕上!”蘭花聽滿銀這麼説,又驚訝又難受,她一年沒見男人,這一晚上對她是多麼寶貴呀!她問丈夫“那你到什麼地方去睡呢?”王銀滿倒驚訝起來:“我也在家裏睡呀!”

“那…”

“那什麼哩?”蘭花盡管心裏不暢快,也只好就這樣忍受了。

晚上睡覺時,蘭花本指望這位尊貴的客人自己能提出異議,但她卻心安理得睡在她為她鋪好的被褥裏了。

“南洋女人”睡在靠鍋頭的地方,中間隔着兩個孩子“蘭花緊挨孩子,王銀滿睡在靠窗户的邊上。這個編排還算“合理”熄燈以後,蘭花躺在被窩裏,膛裏象進去一把豬鬃。她多麼希望鑽到丈夫的被窩裏去,可羞恥心使她連動也不敢動。她敢怎樣呢?後炕頭睡個生人,稍有動靜,人家就能聽見。唉,什麼地方來了這麼個勾命鬼呀!她躺在黑暗中,開始痛恨起這個女人。

前半夜她怎麼也睡不着,後半夜,瞌睡終於壓住了騷動的慾望。她睡着了,但還能聽見自己的鼾聲。

突然,沉睡中的蘭花覺得她的腳被什麼碰了一下。她的心立刻縮成一團。黑暗中她微微睜開眼,看見丈夫光身子象狗一樣從她腳底下慢慢往後炕頭爬去。她牙齒拼命咬住嘴,才沒讓自己喊出聲來。

她狠狠踹了一腳那個爬行動物!

王銀滿立即調過身子,悄悄摸着爬進了自己的被窩。

不一會一隻求饒的手伸進;她的被窩,企圖撫摸她。她用指甲在這隻手上狠狠掐了一下。那隻手象被蜂蜇一般,猛地縮回去了。蘭花忍受着煎熬,終於等到了窗户紙發亮。

她起身穿好衣服,沒等孩子睜開眼,就一個人溜下坑,出了門。

她象受傷的母牛一般,幾乎是小跑着轉到公路上,在黎明中出了寂靜無聲的到罐子村,向石圪節公社走去——她要向公家告那個不要臉的“南洋女人”當蘭花氣吁吁地進了公社院子的時候,公家人剛剛吃完了早飯。公社幹部過節後大部分還沒有回來,只有文書和主任塗治功。

蘭花一進徐治功的辦公室,就鼻子一把淚一把向主任敍説起了她的苦情。

徐治功幾乎一直笑着聽這位農村婦女説完她的不幸。他噴了一口煙,説:“現在這社會,這號事不算事!我們管不了”

“你們連壞人也不管了?”蘭花瞪着紅腫的眼睛,問徐主任。

“那你寫狀子告嘛!”徐主任仍然笑着説。

“我不識字。”蘭花難住了。

“那你找個人寫嘛!”

“你給我找個人…”

“這又不是我的事!”徐治功不耐煩地説“我把這號事也管了,其它大事誰管呀?”

“你不找個人,我就住在你這裏不走!”創傷深重的蘭花也不顧一切了。

“咦呀,你給我耍起了賴!”徐治功叫道。

“我就不走!”蘭花説完,竟然放開聲嚎了起來。

心煩意亂的徐治功只好把公社文書叫來,對他擠擠眼:“你去給她代寫個狀子!”文書對主任會意地點點頭,便勸説蘭花不要哭,跟他到隔壁窯寫狀子。

蘭花立刻順從地跟文書別了隔壁;接着又向這位年輕的公家人敍説了一遍“南洋女人”和她丈夫的長長短短。不一會,徐主任過來了,聲俱厲地對文書説:“你帶兩個民兵,立刻到罐子村去,把王銀滿和那個女人捆到公社來!”文書馬上站起來,説:“我這就去!”蘭花瞪大眼,喊叫説:“怎連我男人也綁呀?”徐治功説:“怎不綁你男人?這號事主要是整治男的!”

“那不能!”可憐的女人叫道“我是來叫你們光把那個女人攆跑…”徐治功對文書擠擠眼:“快去吧!把王滿銀綁緊些!”文書一本正經正準備往門外去,蘭花一撲起來,從文書手裏奪回“狀子”説:“你們不要去,我不告了!”她説完,便很快起身出了公社大門。徐治功和文書站在門台階上張開嘴只是個笑。

可憐的蘭花出了石圪節,又折轉身往家裏走。她原指望公家把那個壞女人趕跑就行了,結果公家要把她男人一齊綁走。她捨不得讓男人受罪…當她痛不生地返回家裏後,無恥的丈夫和那個女人正在鍋灶上做飯。狗蛋在炕上嚼糖;貓蛋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蘭花本想撲上去撕那個不要臉女人的臉,但“家醜不可外揚”的古訓又使她放棄了這種打算——她一鬧,一家人在村裏就要臭一輩子!

她問兒子:“你姐姐呢?”

“姐姐到外婆家去了”狗蛋津津有味地吃着糖。女兒一個人跑到雙水村去幹什麼呢?

痛苦的蘭花腦子已經完全亂了。她不知道她應該怎麼辦。王銀滿若無其事地厚着臉和她説話,她也不搭理,一個人走到後窯掌的黑暗處,兩隻手胡亂地翻攪着,耳朵裏滿了各種雜亂的聲響。

當她糊里糊塗在一個角落裏翻出一些紅綠紙包時,突然怔住。她想起,這是幾年前滿銀販賣剩下的一些老鼠藥——當年正是這些藥讓公社把他拉到雙水村的工地上,勞教了十幾天。

蘭花面對着這些小紙包,心臟劇烈的跳動起來。這些藥的出現,似乎是一種命運的安排,使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死。是呀,她真不想活了,雖然她是個大字不識的農民,但她也是個人——正因為她大字不識,她心中就更容納不了如此的事情!她不願讓公家拿法繩把她的男人綁走;但又沒能力把那個女人趕走;她更沒勇氣為這事公開鬧一場——這樣她的孩子和孃家門上的人都沒臉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了。死的念頭一剎那間便佔據了她的心。

她在黑暗中哆嗦了一下。

她看見男人和那個不要臉的女人在説話。她沒聽清他們説什麼。但她知道,那兩個人現在裝得象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鳳凰窩裏鑽進來個黑老鴉,這個壞女人已經完全象這個家裏的人了。她被她擠在了一邊。她半輩子受死受活,如今落了這麼個下場,她也沒臉活了。去死呢!她相信人死了以後還能輪迴轉世,有可能轉成人,也可能轉成動物。不管來世是人還是牲靈,她都還要轉生到罐子村來;這裏有她的親骨;她要來看她的貓蛋和狗蛋…怎個死法?不能死在這個家裏。不能死在仇人的面前。老鼠藥沒水嚥不下去…對,到前河灣的水井邊去;那裏僻靜,也有水。

蘭花這樣想着,就揀了一些綠紙包的藥揣在衣袋裏。她喜歡綠紙包而不喜歡紅紙包。她從小就喜歡綠顏,因為山裏的莊稼,樹木和草都是綠的;她記起她小時候也常愛用綠線繩來扎頭髮…

蘭花隨即調過身,從後窯掌的黑暗中走出來,臉灰白,嘴紫黑,兩隻眼睛模模糊糊。她沒管鍋台邊那兩個不要臉的人,一直走到前炕邊,一言不發地的把狗蛋抱在懷裏,接着便出了家門。

她恍恍惚惚來到村前的公路邊,把兒子放在地上,淚水洶湧地從兩隻皺紋包圍的眼睛裏淌出來。她拼命在兒子臉上親了又親,然後對他説:“你到雙水村找你外爺外婆去…你不要回來了…”狗蛋瞪着一雙大眼睛,用兩隻髒手為母親揩去臉上的淚水,問她:“媽媽你為什麼哭?你為什麼不去外婆家?”蘭花哽咽着説:“你先去,媽媽過一陣就來了…”狗蛋聽媽媽的話,就象個大人似的,背抄起兩條小胳膊,脯去了。從罐子村到雙水村只有幾里路,他常和姐姐相跟着去外爺家,因此,一個人上路也不膽怯。

蘭花用手扶住路邊一電線杆,哭着對遠去的兒子喊:“你靠路邊走,不要走路中間,心汽車…”兒子調過頭向她招招手,説:“噢!”當狗蛋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公路上後,蘭花就邁着兩條軟綿綿的腿,向公路下面的河灣走去。

她來到河邊的水井旁,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從衣袋裏掏出那幾包老鼠藥。她立刻脯上象壓了個什麼東西,氣也出不上來,好象已經把毒藥嚥了似的。她張開嘴巴,呼出的氣在隆冬中變成了一團團白霧。

東拉河覆蓋着厚厚的堅冰,水在冰層下咕咕地響着。山野裏灰漠漠地看不見任何一點活物。寒風吹着尖鋭的口哨從溝道里刮過來,把地上枯黃的樹葉和莊稼葉一直揚到半空中。

天陰了。寒冷中夾帶着一種濕。看來要有一場雷。是呀,應該下雪了,她想。一個冬天沒見一片雪,麥子旱乾不説,開動農怕也沒辦法下籽種。今年要象去年就好了,一年雨水不斷,秋夏都是好收成…一個要死的人坐在水井邊,手裏捏着幾包致命的毒藥,心裏還在盤算着月和天年——這就是我們的蘭花!

唉,可憐的人兒,對你來説,好象死是一回事,月天年是另一回事。你也不想想,你死了以後,這一切對你又有什麼意義?可你不會把這兩件事混為一談!因為你相信你死了以後還會轉生到這個世界上來。是的,你怎能不再來這個世界呢?不管活在這世界上有多苦,但你總歸還是那麼愛這世界!你在黃土地上勞動慣了,再説,你也捨不得離開親愛的貓蛋和狗蛋——你還要來看他們;哪怕轉生成豬狗,也要再和他們生活在一起…蘭花將那幾包老鼠藥打開,把那些灰土一樣的藥粉倒進手心裏,頭揚起來,瞥了一眼陰沉沉的天空,然後就把藥粉全部倒進了自己的嘴巴。

她用兩隻手在冰冷的水井中捧了一掬涼水,低下頭喝一口,把藥粉衝下了肚子。

現在她坐在水井邊的石頭上,閉住眼睛,靜靜地等待死神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