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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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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平的突然出現,顯然使金波大吃一驚。

金波仍然沒變模樣,細皮,濃眉大眼,穿一身乾淨的黃軍裝,一看就是個退伍軍人。他好象剛洗過澡,頭髮梳得整整齊齊,臉上泛出光滑的紅潤。

他興奮地問少平:“剛從家裏來?”

“我到黃原已經兩個月了!”

“啊?你在什麼地方哩?”金波驚訝了。

“我在陽溝給人家做活…剛結工。”

“那你為什麼不來找我?”

不開身…”

“你先坐着,叫我給你飯去!”金波給他衝了一杯茶,也不再説什麼,就匆忙地出了門。

少平也不阻擋金波為他張羅,他到了這裏,就象回到家裏一樣,不必作假説他吃過飯了;實際上,他現在肚子裏空空如也。

不到半個鐘頭,金波就端回大半臉盆手提白麪片,裏面還泡五六個荷包蛋。他從桌鬥裏拿出碗筷,一邊給他盛面,一邊説:“你來我太高興了!我早聽説你已經不教書…我也想過,你不會死守在雙水村!”

“你也吃!”少平端起一大碗麪片,先把一顆雞蛋扒拉在嘴邊。

“我吃過了。”金波坐在一邊開始煙,滿意地看着少平吃得狼虎嚥。

“我大概吃不了這麼多…”

“我知道你的飯量哩!”少平噙一嘴飯,笑了。是的,他一個人完全可以消滅這半臉盆面片。

這時候,少平才注意到,金波已經換了一身破爛工裝,整齊的頭髮抖得亂蓬蓬地耷拉在額頭。他心裏立刻明白,的金波猜出他目前的真實處境是什麼樣,因此,為不刺他,才故意換上這身破衣服,顯得和他處在一種同等的地位。他們相互太瞭解了,任何細微的心理反應都瞞哄不了對方。

“你現在的情況怎樣?”少平端起第二碗麪片,問他的朋友。

“我實際上也是個攬工小子。參加工作不可能,只好臨時給人家扛郵包;因此,也上不了車,只能偷偷摸摸跟我爸跑出去學兩天。話説回來,沒有正式工作,學會開車又能怎樣?”

“那你爸再沒辦法了?”

“有什麼辦法?他是個普通工人,唯一的辦法就是他提前退休,讓我頂替他招工。可我又不忍心。他才四十九歲,沒工作閒待著,也難受啊…”少平不再言語了。他現在明白,他的朋友的處境的確也不比他強多少。只是他父親在這城裏有工作,他不至於象他一樣動不動就得落街頭罷了。少平看見,這房子裏擱兩張牀,顯然是金波父子倆一塊住着;房子裏另外也沒什麼擺設。在雙水村人的想象中,金俊海不知在黃原享什麼福。但出門人很快就能知道,在這個城市裏,金俊海就是個“窮人”

“你現在出了門,你就知道,外面並不是天堂。但一個男子漢,老守在咱雙水村那個土圪嶗裏,又有什麼意思?人就得闖世事!安安穩穩活一輩子,還不如痛痛快快甩打幾下就死了!即是受點磨難,只要能多經一些世事,死了也不後悔!”金波一邊説,一邊狠狠地着煙。

少平聽了金波的話後,大為震驚。他沒想到,他的朋友的思想竟然和他如此相似!他發現金波不只是那個又聰又調皮的金波了——他已經變得成而深沉起來了。

這樣,他把半臉盆面片吃光以後,就坦率地向他的朋友敍説了他為什麼要離家出走;而跑出來後的這兩個月,他又經歷了什麼樣的生活…金波靜靜地聽完他的敍説,並沒有表現出驚訝,他説:“我能想得來,我贊成你的做法!雖然咱們出身低層人家,但不能小看自己。我們這樣生活,神上並不見得就比那些上大學和當幹部的人差!你看的書比我多,你更能明白這些道理…”

“不過,對我來説,這種生活付出的代價太大了。我和你不一樣。家裏老的老,小的小,我這麼大了,按説應該守在老人身邊盡孝心。現在,我把一切都扔給我爸和我哥了…”少平點着金波遞過來的紙煙,情緒滿含着憂傷。金波用安的口吻説:“象我們這種人,實際上最重情義了。我們任何時候都不會逃避自己對家庭和父母應盡的責任。但我們又有自己的生活理想呀!比如説你吧,本不可能變成少安哥!”

“是呀,最叫人痛苦的是,你出身於一個農民家庭,但又想掙這樣的家庭;掙不了,又想掙…”話到此時,兩位朋友便不再言語,長久地陷入到一種沉思之中。桌子上那隻舊馬蹄表有聲有響地走着,屋子裏瀰漫着煙霧。外面不遠處的電影院大概剛散場,嘈雜的人聲從敞開的窗户裏傳進來,仍然沒有打破這間小屋的沉靜。他們各自各自的煙,也不知道都想了些什麼。

晚上睡下後,他們還是合不住眼,從小時候的雙水村説到上初中時的石圪節;又從石圪節説到原西縣上高中的那些子。他們説自己的事,也説其他同學的事。自高中畢業分手後,許多同學的情況他們都不知道了。記得那時間,大家都信誓旦旦地表示,他們全班同學有一天還會重新相聚。現在看來,那純粹是一種少年之夢。一旦獨立地投入嚴峻的生活,中學生的漫情調很快就煙消雲散了。

兩個好朋友一直把話拉到天明。儘管一晚上沒睡覺,但他們仍然十分興奮。

吃完早飯後,金波對他説:“你乾脆也來郵局和我一起扛郵包!等我爸跑車回來,我讓他給領導求個情,或許可以。這裏一天一塊一五分錢工資,沒在社會上攬工賺錢多,可是工作比較穩定。”少平謝絕了金波的好意,他説:“咱們最好各幹各的。好朋友自闖江山,不要擠在一塊一個看一個的難過!”金波馬上又同意了他的看法,只是問他:“那你如今在什麼地方幹活?”少平撒謊説:“還在陽溝,另找了個主家…”少平不願再給金波添麻煩,就立刻和他的朋友告辭了。

金波把他送到郵政局大門口。他們也沒握手——對他來説,握手反而很彆扭。

少平離開郵政局,本來應該到東面的汽車站去取他的行李,然後到大橋頭等待“招工”但他已經給金波説他有活可幹,就只好在金波的目送下一直向橋西走去——走向那個虛構的“工作地點”當他走到麻雀山下的丁字路口時,估計金波早已經回了郵政局,這才又折轉身從原路返回東關。他來到汽車站,取出了自己那捲破爛行李,然後又走進廁所,把身上的新衣服下來,重新換上了那身攬工漢的行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