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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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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大輪在鏗鏘地前行,時間卻在無聲地逝——一九八四年就要結束了。

在這個將要成為歷史的年份裏,中國和世界都有過一些重要的事件。世人矚目的第二十三屆現代奧林匹克運動會七八月間在美國洛杉磯舉行。如果古希臘的聖賢們轉世再生,一定會對現代人類道德水準如此之低而搖頭嘆息:在神聖的奧運會期間,全球各地的戰爭和殺戳依然如火如荼地進行…對中國來説,本年度最重大的歷史事件,是中英兩國政府簽訂了香港問題的聯合聲明。英國人保持了體面,中國人獲得了尊嚴。

結束了,一九八四年!人們懷着各式各樣的心情將要和這個年頭永遠地告別了…一九八四年的最後一天,銅城地區落了一層雞爪子荒雪。

中午前後出了太陽,那層薄雪頃刻間就融化了。因為剛開始數九,天氣還未大凍;地上甚至有種潤潤的氣息。

在大牙灣煤礦各個黑户區的窩棚土窯裏,到處都在炒、炸、蒸、煮…空氣中瀰漫着混雜的香味。礦區雖沒有顯出象大城市那樣的過年氣氛,但也不象農村那樣輕視這個“洋”年:他們起碼要準備一頓豐盛的晚餐來打發這一年。明天就到了明年,那頓傳統的餃子當然也不能不吃。

礦區的許多公共場所,也有了一些過年的熱鬧景象。礦部樓門口已經貼了一副對聯;樓頂臨馬路的一邊,起十幾面彩旗,在寒風中嘩嘩招展。兩個職工食堂的大餐廳裏,俱樂部的幹部們正忙着佈置燈謎晚會。溝底平台上的體育場,職工們的新年籃球比賽進入了決賽高。體育場旁邊影劇院的大門前,旋轉着兩顆大紅宮燈,並貼出海報,晚上免費放映兩部電影。有些地方傳來鑼鼓樂器聲和男女聲歌唱——這是俱樂部為燈謎晚會後準備的小節目…在地面上節氣氛越來越濃的時候,井下成千上萬的礦工依然在掌子面上汗水淋漓地勞動着。不管什麼節,井下的工作不會停止。礦工們已經習慣了在節裏照常下井。雖然大家知道這是個什麼子,但都很平靜——該做什麼照樣得做!

孫少平的班是早晨八點下井的。

他們在井下整整幹了九個小時,直到下午五點才陸續上井。象往常一樣,這些滿身污黑、累得半死不活的人,沉默地把礦燈盒從小窗裏扔進去,就進了浴池。衣服一扒拉,先顧不上洗澡,趕忙把兩支煙接在一起,光身子橫七豎八仰躺在衣櫃或水池邊的磁磚楞上,香得噝噝價一口跟不上一口地。外面,已經有模糊的熱鬧聲息和零星的鞭炮聲傳來。過足了煙癮,這些人才先後跳入黑泥湯一樣的熱水池裏,舒服地呻着,泡上半個鐘頭。不過,今天人們從黑水池裏爬出來,還在水籠頭下接點清水,再衝衝身子;因為今天大家都帶來了自己最好的換洗衣服。

當這些人換掉那身污黑酸臭的工作衣,穿上裏外簇新的過節服裝,臉上抹點面霜,足蹬鋥亮的皮鞋走出區隊辦公大樓,就好象換了另外一個人,瀟灑得連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了。儘管明天早晨八點他們又得換上那身污黑酸臭的衣服下井,但這是過年,哪怕是幾個鐘頭,他們也要讓自己漂漂亮亮地度過這一段短暫的時光。

孫少平同樣是這種心理。今天他洗完澡,換上了雪白的襯衣和一件深藍夾克衫,牛仔褲,旅遊鞋,還把襯衣的領子翻在外面,顯得格外英俊。穿着這身衣服走過區隊辦公樓的水磨石地板,他到腳步比平時輕快了許多。他準備直接去惠英家——這頓不比平常的晚餐早就説好了。

“叔叔!”少平剛走出區隊辦公樓,就見明明喊叫着和小黑子一塊向他跑過來。明明也穿上了不久前他給他買的那身漂亮的童裝,脖子上結着鮮豔的紅領巾。

少平上去抱起他,問:“你剛到這兒?”

“我和小黑子來好一會了!媽媽叫我們來接你!媽媽做了好多好吃的!”少平脖項裏架着明明,引着那條歡蹦亂跳的小狗,沿着鐵路向惠英家走去。薄雲中模糊的太陽正在西邊的遠山中墜落。礦區增添了節的喧鬧,沉浸在沸沸揚揚的氣氛裏。陰涼濕的空氣中不時傳來炮仗熱辣辣的爆炸聲…惠英已經把酒、菜和各種吃食擺滿了飯桌,正立在門口,用圍裙着被水浸泡得紅紅的手,笑眯眯地接他們回家來。

在暖融融的房間裏,三個人一塊坐下,圍着小桌,一邊喝酒吃菜,一邊看電視。小黑子蹲在明明身旁,也在破臉盆裏吃惠英嫂為它準備的“年食”一種無比温暖的氣息包裹了孫少平疲憊不堪的身心。他覺僵直的四肢象冰塊溶化了似的軟弱無力。內心是這樣充滿温馨和歡愉。謝你,惠英!謝你,明明!謝你,小黑子!謝你,生活…他不由含着淚水,抬頭望了一眼惠英。她臉紅撲撲地,親切地對他一笑,便用筷子給他小碟裏夾菜。

“我…敬你一杯酒。”少平提起小香檳瓶子倒滿了一杯,雙手舉到惠英面前。

她無聲地一飲而盡。

接着,她倒起一杯白酒,敬到他面前。

他也一飲而盡。

孫少平第一次放開了酒量。他一杯又一杯地喝個不停。不知為什麼,今夜他真想喝醉——他還沒有體驗過醉酒是一種什麼滋味。

他竟然真的喝醉了,而且醉得不省人事…當孫少平睜開眼睛的時候,只看見一片微白的光亮。後來,他又看見糊着花格紙的天花板。

怎麼?蚊帳呢?他驚異地問自己。

他猛地調過臉,見惠英嫂正在旁邊包餃子。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晚上?早晨?他為什麼躺在惠英嫂的牀上?

他一下坐起來,驚慌地問包餃子的惠英:“怎?天還沒黑?”惠英嫂低着頭沒看他,説:“你問的是哪一天?”

“不是過年嗎?”

“年已經過了。”惠英嫂轉過身,牙輕輕咬着嘴望了他一眼“好些了嗎?”

“這是早晨?”他驚駭地問。

“天剛明,你從去年睡到了今年…”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

“啊呀…這!”孫少平這才反應過來,他昨晚上喝醉了酒,竟然在惠英的牀上過了一夜!

這該死的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