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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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在另一塊藍天下的孫少平,本不會想到,他少年時期的戀人,經歷那麼多磨難後,最終投身於他同村同學田潤生的懷抱。
生活就是這樣不可思議。就他而言,往那些令人斷腸的情思,隨着時光的
逝,早已不留任何痕跡消失了。而誰能想到,如今命運又把他和另一個同村人紐結在一起?
青青年華如同晨曦與晚霞,絢麗多彩而又變幻莫測。
就説他和田曉霞吧,目前的關係也許仍然是一種雲霧難辨的境況。
不久前,光彩照人的田曉霞突然出現在大牙灣,着實使孫少平到難以言狀的幸福和
動。本來,他成了一名正式工人,對自己的生活已經夠滿足了;在他內心深處,對他和曉霞未來的結局,並沒有奇託十分的期望,他的社會地位和生活道路決定了他對這件事的悲觀論斷。他永遠是這樣一種人:既不懈地追求生活,又不敢侈望生活過多的酬報和寵愛,理智而清醒地面對着現實。這也許是所有從農村走出來的知識階層所共有的一種心態。
可是,無論他怎樣想,親愛的曉霞卻風塵僕僕到這黑王國看他來了。
她來了,象一股清風,一縷陽光,一時驅散了他心頭繚亂的雲霧。在那短暫而美好的子裏,他再一次飽飲了愛情的甘
,時間在那一刻不再
動。忘記了過去,也不想象未來。他真願那一瞬間變為人生的永恆…現在,隨着曉霞的離去,那種繚亂的雲霧又漸漸開始在他心頭凝聚。唉,一旦她在他眼前消失,她就變得象故事中的人物一樣虛幻——他又看不清她的真實存在了。
在孫少平的想象中,身處都市的田曉霞生活一定是滿地鮮花,一片彩飛霞;轉而想想自己,現在仍然是滿臉煤黑,一身臭汗,在陰暗的井下牛馬般幹苦力活。如果沒有曉霞的存在,他在他的環境中就會心平氣靜,用煤礦工人一天中的喜怒哀樂來組成自己的全部生活。可現在,他卻不能不從自己心靈的湖水中一次次騰昇起
漫的彩虹,企圖搜尋和連結一個飄渺的世界。是的,
漫的彩虹!飄渺的世界!而實際上,他自己的生活天地永遠只是這單調骯髒的井上井下和無休無止的
血淌汗!
唉唉!你可不能沉醉於一種現在還説不來的幻想之中;你必須凝視着你雙腳踩踏的土地。大牙灣的一切對你才是真實可信的。無論這裏有多麼艱苦,但這裏的生活是真正屬於你的。你只能在這黑世界裏,尋找你生存的價值。別難過,想想看,當初你漂泊黃原,在那樣的境況中,你都從沒失去昂揚的意志;而現在,正如你已經
受到的那樣,生活才真正算走上了大路。你應該
謝命運給予你的機遇。你有了工作;你不再為吃飯和睡覺而熬煎;你還有可以自由支配的金錢。話説回來,就是你和她的愛情,也許還不全是你所想象的一道稍現即逝的彩虹…那麼,你,又有什麼可傷
的呢?
自從曉霞離開煤礦後,孫少平就一直糾纏在一團紛亂的思緒中。他對自己和曉霞關係的疑慮是自然的,也不是始於今天。想想他所處的地位和境況,我們完全可以理解他的心情,我們也不必過份擔心。少平向來具有説服和開導自己的本領;他不會因此就使自己的神陷於困頓——直接的結果有時卻恰恰相反,他反而奇妙地對生活更加
發起了熱情!
是的,少平每當抬頭望見巨塔般雄偉的選煤樓和小山一般的煤堆,或耳聽火車和煤溜子隆隆不息的喧吼聲,他便會忘記焦虛和痛苦,周身的血由不得沸揚
盪起來。有時候,在黑暗的井下,他和同伴們在死亡的威脅中完成了一天的任務,然後拖着疲憊的腿雙搖搖晃晃走出巷道,升上陽光燦爛的地面,他竟忍不住兩眼淚水濛濛。是啊,他們有理由為自己的勞動自豪。儘管外面的世界很少有人想到他們的存在,但他們給這世界帶來的是力量和光明。生活中真正的勇士向來默默無聞,喧譁不止的永遠是自視高貴的一羣。只不過,這些滿臉黑汗的人,從來不這樣想自己,也不這樣想別人。勞動對他們來説是一件慣常的事:他們不挖煤叫誰挖呢?而這個世界又離不開這些黑東西…拼命掙扎八九個小時上了地面,有家室的工人馬馬虎虎洗個澡,連那可愛的太陽都不多瞧幾眼,就紛紛走向各個黑户區,鑽進了那些低矮的窩棚土窯中——那裏有屬於他們自己的太陽。他們會安然地坐在小飯桌前,撫摸着孩子,大口大口地喝酒吃菜,那些
裏束着圍裙的婆姨們,就象和丈夫久別重逢似地温柔親熱,殷勤地侍候他們吃好、喝好、休息好;然後暖好被窩,周到地給他們
的體貼和關懷。作為一個沒有户口、沒有工作的煤礦工人的
子,這就是她們的天職。礦工們正是在
子温暖的懷抱中,重新恢復了力量和勇氣,再一次喚起莊嚴的生活責任
,幾個小時後,又穿上冰涼骯髒的工作衣,從那個“黑口口”裏鑽入到地層深處…沒有家室的光
們,只好到職工灶上狼
虎嚥吃喝一頓,然後大部分人都回到集體宿舍,倒在自己的牀鋪上矇頭大睡了。也有一些心神不安的人,出去在礦區無所事事地亂串一通。他們有時會蹲在二級平台食堂外的牆楞邊,永不厭煩地觀看下面小廣場上的人來人往。特別是碰巧從礦部大樓裏走出一位女幹部,那這一天就算是
了好運。看女人不犯法。看!直要把你看得連路也走不成;最好再看得你跌一個馬趴!
在煤礦這個大世界裏,什麼人也有,什麼事也出。在某些方面,它象軍隊一般嚴格,在另外一些方面,它又散亂得無邊無沿。有人勇敢地血犧牲,有人卻在偷雞摸狗;有人栽花種草,有人卻看哪裏乾淨便故意把哪裏
髒;有人學英語,有人説髒話,即是同一個人,有時候會把事幹得叫你肅然起敬,有時卻又叫你哭笑不得,甚至使你討厭和憎惡。這是一個奇特的生存部落。先進與落後,文明與野蠻,高尚與
俗,新的與舊的,全都混雜並存,並織在一起。
當然,煤礦看起來似乎比任何一個地方都亂,但實際上任何生產單位都又很難和它嚴密的秩序相比。礦務局總調度室對全局二十幾個礦井下面成千上萬人的勞動,每時每刻都瞭如指掌。局長本人的電話任何時候都能直接和某個掌子面上的班長通話。這是一張聯絡緊密的大網,即是某個最小環節的失誤,也會引起全局的震動。
別以為亂就會失去秩序——你去看看蜂房裏的情況就明白了。
但煤礦終究是煤礦。對於一個生活在其間的人來説,除過在生產崗位上按章作業,生活中就大都得靠自己管自己了。人是這麼多,勞動又這麼沉重,誰告訴你應該怎樣生活或不應該怎樣生活?當然,要是你犯了法,公安局會來找你的。
對於大部分礦工來説,勞動,賺錢,睡覺,把自己的小窩儘量合適一些,有
力的話,再去看一場電影,這就夠滿足了。
但孫少平無法長期忍受這種生活,他慢慢開始為自己找點另外的事,以彌補他神上的空缺。
他首先想到的是學習。前不久,他曾經對曉霞談起過他的抱負——準備將來報考煤炭技術學校。
曉霞走後不久,他就滿懷着對自己未來生活的情,四處奔波着,終於找全了過去高中時的數、理、化課本和一些參考書。
儘管這是複習過去的功課,但和從頭學沒什麼區別。我們知道,他們上學的時候,基本沒有學什麼文化,大部分時間都搞了“革命”整整一代人知識素質的低落,也許是文化革命最為嚴重的後果。教育的斷層造成當今國家中生代人才的斷層。其消極痕跡,到處斑駁可見。而迅猛發展的生活進程又對人的知識提出了嚴厲的要求。被貽誤了的一代只能痛苦地在以下二者中選擇:要麼被生活淘汰;要麼走“在職進修”的道路。好在國家也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到處在開辦”電大”、“業大”和“自修大學”為這些人創造學習條件。
少平上井後,儘量抓緊時間演習功課。這是一件相當沉重吃力的事,甚至比挖煤都要艱難。不過,這種艱難帶給人的是心靈的充實。人處在這種默默奮鬥的狀態,神就會從瑣碎生活中得到昇華。
正當孫少平沉緬於各種公式、定理和化學分子的時候,曉霞的一封信卻把這一切打斷了。
這封信看起來和往常的信沒有什麼不同,信中除過海闊天空,談東論西,也同往一樣表達了她對他的熾熱
情和無盡的思念。只是在信的後面,她隱約地提到和她一塊工作的一個男人似乎在追求她。而最使他震驚的是,她竟然沒有“攻擊”這個人。她並且坦率地告訴他,這個人的名字叫高朗,也是原西籍人,還是什麼中央某個“老”的後人等等…一剎那間,少平
到就象一塊矸石砸在了他的腦袋上,眼裏火星亂飛!
他隨手把信扔進箱子,一個人腳步趔趄地走出宿舍。
他糊里糊塗穿過礦區,而又不知道他該去哪裏,眼前一切都是朦朧茫的;礦區各種建築物象頑皮的兒童胡亂堆壘的積木。高聳的井架傾斜了;不是天輪在旋轉,而是整個天空在旋轉。
“天啊…”他嘴裏喃喃地叫道。他自己並不清楚,他正沿着鐵道的枕木,一直走出了礦區,已經來到了東頭的山野裏。
他呆立在一塊收割過小麥的地邊上,茫然地望着遙遠的山巒和模糊的地平線。他牙齒咬着嘴,眼裏旋轉着淚水,喉嚨上堵
着哽咽。此刻,他又想起了早年間的那個傍晚,他從原西中學的籃球場上走出去,恍惚地立在原西河邊的情景。現在,他再一次為了愛情的傷痛,而難過地立在這裏。生活使他重新扮演了往
的角
。生活,生活,這就是生活!
隨着一聲汽笛的長嚎,一輛自東而西的運煤專列隆隆地駛過旁邊的鐵道。氣勢磅礴的火車頭噴出一團白霧淹沒了他。淹沒!一個平凡而普通的人,時時都會到被生活的狂濤巨
所淹沒…
你會被淹沒嗎?除非你甘心就此而沉淪!
不,你仍應該掙扎着前行,你對這件事本來就憂心忡忡,並且早已做過悲劇結局的判斷。那麼,這幕殘酷的戲劇早點收場有什麼不好?你仍然應該是你!你説呢?他傷地問自己。
是這樣!他悲壯地回答自己。
孫少平沒有想到,他一直惴惴不安的事終於發生了,而且來得這麼快。既然或早或遲總有這麼一天,也許的確越早越好。
可是,他的思路從這方面走入極端以後,又不由回過頭來惦量她在信中所説的另外的話。是呀,她還説她在愛他,想念他。
也許這話依然是真誠的。
應該相信她嗎?
他立刻冷笑了一聲。
這冷笑不是對曉霞,而是對他自己。
你,一個掏炭小子,怎麼能和那個叫高朗的記者相匹敵?別再做夢了,你這可笑的傢伙!
當然,你…也是可憐的。他有點哽咽地對自己説。
太陽的最後一線光輝在地平線那邊完全消失了。滿天紅霞變為沉沉暮雲,如同火焰熄滅後剩下了一堆灰燼。孫少平在蒼茫的暮中轉過身來,懷着痛苦的失落
,沿着鐵道旁空蕩蕩的小土路,向礦區走去。大腦裏的生物鐘提醒他,不久就該下井了。他一邊走,一邊抬起腫脹的眼皮,看見前面又亮起了那一片
悉的燈光。
他過了冷清清的小火車站,不由從旁邊拐上山坡,向師傅王世才家走去。現在,也許只有那個親切的院落,才能給他一些撫。
真的,走進師傅家,就象回到了自己的家。他立刻被一種温暖的氣息所包裹。惠英一邊責怪他好長時間不來吃飯,一邊麻利地為他斟酒端菜,明明拉着他的手,竟然給他講起了故事。師傅催促讓他趁熱吃菜,多喝一點酒。他破例喝了一大玻璃杯白酒,直喝得頭暈暈乎乎,兩條腿象離開了地面…晚上,他和師傅相跟着從家裏走出來,準時來到井下。多大的痛苦也不能打亂常生活的節拍——這就是他
神強大的
本所在!
這一個晚班,孫少平幾乎發瘋似地幹活。為了心中的痛苦,為了使這痛苦變為麻木,他藉着酒勁,百斤重的鋼樑鐵柱在手中掄得象孫悟空的如意金箍。攉煤的時候,他把上衣也
光撂在了迴風巷中。鐵鍬雨點般在煤堆中起落。在他旁邊不遠處,安鎖子背對着他,身上一條線不掛,撅着光
股一邊攉煤,一邊嘴裏還罵着什麼——他就是不罵人,也要罵罵煤溜子或鐵鍬什麼的。
孫少平突然在一片紛亂中,看見溜子拉出來一鋼樑,幾乎象閃電一般朝安鎖子的光
股上戳去。在他還來不及發出驚叫的時候,就見從老坑裏躥出一條黑影,把那
長矛似的鋼樑拼命往自己那邊一扳,緊接着便傳來一聲悲慘的喊叫!這分明是師傅的聲音!
少平丟下鐵鍬,幾步就奔到了他身邊。
所有幹活的人都跑過來了。有人立刻用燈光晃動着,讓機頭那邊停下了溜子。帶班的副區長雷漢義也從機頭那邊跑過來。
那鋼樑無情地從王世才的肚子裏戳進去,一直從後背上穿出來。
他死了!
少平把師傅抱在懷裏,在黑暗中閉住了眼睛。
不息的熱血在涓涓地淌。這是礦工的血,血滲進煤中;血成為黑
——這染血的煤將變為熊熊爐火。難道我們還不能明白,為什麼爐火總是那樣鮮紅…雷漢義雙膝跪下,用自己的嘴對着那張沒有氣息的嘴,做人工呼
。雖然毫無指望,但礦工們一個接一個對着王世才的嘴,希望用自己的氣息讓班長復活。
雷漢義沉默地擺了擺手,人們停止了這徒勞的努力。副區長再一次雙膝跪地,在老戰友的額頭上親了親。黑暗中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不知什麼地方,樑柱在大地的壓力下,發出“叭、叭”的聲響。
少平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把師傅背起來,離開掌子面,所有的人都跟在兩邊,沉寂地爬出了迴風巷。
下絞車坡了。安鎖子和其他人分別捉着師傅的胳膊腿,生怕被巖壁碰嗑着——他身上的傷已經夠多了…在風門口,雷漢義自己背起了王世才,他叫幾個人跟他上井,然後打發少平和其餘的人都回掌子面繼續幹活。區長的話就是不容違抗的命令。
是的,生產不能停——這就是煤礦!
安鎖子不服從區長的決定,非要護送師傅上井不行。
雷漢義對安鎖子説:“你它媽的吊着錘子怎上去?”這時,大家和安鎖子本人都才發現,他連褲子也沒穿,還光着股。
當師傅的屍體在井口的報警鈴聲中升上地面的時候,他剛剛淌過血的掌子面上,煤溜子又隆隆價轉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