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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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皮像有千斤重,費力地睜開,頭頂是一片灰濛濛的天。
我撐起胳膊,慢慢地坐起身。頭上噼裏啪啦掉下幾朵白花,衣服上濕漉漉的,像是沾了一層水。環顧四周,我坐在一個眼的地方,正對着一塊碑。碑上寫着“愛女聶兒之墓”爹爹的筆跡,碑文沒有刷漆。
轉過頭,身旁是爹爹和孃親的合葬碑。想不到爹爹用血描的碑文,過了這麼久看上去仍然鮮豔醒目。我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摸爹爹的名字。
“別動,我昨晚剛描的,還沒幹。”我循聲扭頭一看,台階上站着一個神情淡定的老爺爺。一身灰的素衣,筆直的背,花白的頭髮,花白的長鬍子,一雙滄桑的金眸。
“既然你暫時死不了,我就先把你的墓蓋上。”他沒看我,走到我的那塊碑後,扭動墓室機關。
我顫巍巍地站起身,一步一晃,走到他身邊。石板還未完全合上,下面的墓坑又窄又小,用白玉鋪就。
“好小的墓坑。”老爺爺頭也不抬地答:“你人這麼瘦,死了又不伸胳膊不伸腿,要大墓坑幹什麼?”
“我怎麼會在這?”我的頭陣陣脹痛,像要裂開一般。我只記得者童讓我躲在蕨叢中,他説他一會兒就來接我。
“你在天火池裏泡了太久,小命難保。傾念小子耗盡所有功力將你救回來,他自己屍了。不過你也差點沒活過來,我就給你收拾了一下,準備等你斷氣兒將你埋了。”我抓下沾在頭髮上的白花,還是一頭霧水:“你在説什麼?什麼爹爹救了我?他不是過世很久了嗎?我怎麼會到墓地來,你是誰?”老爺爺蓋好墓,直起身,越過我朝大道走去:“我是這的守墓人墓奴,原本也姓聶。名字不記得了,按族譜排,我是你三太爺爺。”
“三太爺爺?”我扶着自己的碑,雙腳發軟,頭暈目眩“我難受。”
“你睡了兩天,餓的,跟我來吧。”我望望爹孃的碑,腦海裏空空如也。也許發生過什麼,可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別看了,忘了好,忘了乾淨。”三太爺爺一邊走一邊喊道。
我趕緊踉踉蹌蹌地追了上去。
三太爺爺住的地方很遠,穿過墳塋羣,再拐過一座山…
大約一個時辰後,一座富麗堂皇的莊園跳入了我的眼簾。
我鬆了一口氣:“終於到了。”可三太爺爺目不斜視地從莊園門口走了過去:“這是前陣子一個不肖子孫修的,別管它,過幾十年,它自然就沒了。什麼東西都會沒的,這固若金湯的聶家墳地也是一樣。”待走到三太爺爺住的地方,我已幾近虛。
三太爺爺給我盛了碗核桃粥,又整了幾碟緻的小菜,我吃得渾身冒虛汗。
吃完飯,爺爺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吩咐道:“你住西廂房,後天早點起牀,打掃院子。”
“我從不掃地,爹爹説的,活是下人們乾的。”我解釋道。
爺爺懶洋洋地揚揚眉,挽起袖子,開始擦桌子:“在被逐出家族,成為墓奴之前,我也從不做事。在這呆了幾十年,不得不學會做事。丫頭,現在墓地陣型大變,你弟弟若是沒用打不開墓地,你也會在這呆幾十年。我一把年紀,説走就走,誰照顧你?你爹爹説的話沒錯,可我是你爹爹的爹爹的爹爹的弟弟,我説的話更沒錯。”好像是這個道理,但我還是不舒坦:“那這墓地裏還有沒有其他人,我們讓他做啊。”
“聶家墳地裏只有我和另一個墓奴”
“另一個墓奴,他出去了嗎?”爺爺抬起頭,看着我,輕聲一笑:“就是你,丫頭。”我們住的地方很幽靜,是一幢小巧緻的兩層木樓,周圍翠竹環繞。不遠處有一條清澈的小溪,溪的源頭是一道懸崖裂縫。小溪旁安了許多水車,可以澆灌菜園。還有幾條蓄水溝渠,溝渠裏草魚成羣。小溪沿岸,種滿了各種各樣的果樹。離小溪不遠的山坡上,有一大片堅果林,每回去摘核桃栗子,總能見到幾隻松鼠上竄下跳。翻過山坡,還有幾間沒人住的木樓,房內所有東西一應俱全。
爺爺説,聶家墳地的另一作用是在緊急時刻做聶家人的避難處,所以,這個世外村落可以養活數百人。
漸漸的,我開始適應這裏的生活。每天按時起牀,跟着爺爺一起打掃庭院和墓地。他身體不自在的時候,我便照顧他,代他做點家務。
種菜是我們倆都興趣的事。爺爺內功深厚,負責翻地,腳一跺便將周圍的土震得鬆鬆軟軟的。我在土裏灑上種子,澆上水,不幾天便能在草叢裏發現一顆顆水靈靈的小青菜。
爺爺常説:“別人家的菜地菜比草多,咱們爺倆兒的菜地草比菜多,不過咱們的菜比別家的菜好吃。”我同意爺爺的説法,自己種的菜有一種特別的香味。
爺爺興致來的時還會帶我去抓螃蟹,小溪裏到處都是大鉗子上長滿了綠老螃蟹。隨便掀開一塊大石,便能看到幾隻橫着腿到處亂爬。我不敢抓那麼難看的東西,爺爺挽着褲腿,一會兒就能抓一大簍。
“你的格和你太爺爺一樣,淨講究。我就不同了,不喜歡那些門道。本來我年輕時候還想離開厲風堂到西方定居的,我那邊有很多蒙落族朋友,想必現在都已作古了。”蒙落族?聽到這個詞,有道模糊的身影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口一陣悶疼,是誰呢?
缺東西我就去那個廢棄的莊園取,那裏吃的穿的用的,什麼都有,甚至還有一個佈置好的成親禮堂。
一説起那個莊園,爺爺便得意洋洋地看着我,笑眯眯地説道:“幸虧聶家家大業大,不然早被那個不肖子孫敗光了。哼,不肖子孫還想進你三太爺爺這搗亂呢,可你三太爺爺我佈陣之術高明,那個沒出息的愣是沒發現我這地兒。”三太爺爺這人很奇怪,有時興高采烈,整天哼着幾首古怪的小曲,教我玩很多新鮮玩意,像個老頑童。有時又黯然神傷,不怎麼説話。只知道悶頭釀酒,撫撫琴,看看書,或者自己和自己下棋。鬱悶了還會喝酒,喝醉了便四仰八叉躺在院子中間看着天發呆,任我怎麼拖都不動。
雖然他已快滿百歲,但他一點都不顯老,光滑的眉宇間還能依稀看出當年俊美的影子。
有一次他喝酒喝高興了,對我説了很多以前的事。他年輕時脾氣火爆,不喜玄術,化名到江湖中仗劍闖蕩了一番。因為他喜歡穿紅衣,江湖人便給他起了個名號“火鳳”後來,他殺了自己的妹妹,也就是我四太姑,被太太爺爺趕到這裏,為家族守陵。
我很驚訝,火鳳是一個江湖傳説中的人物,家裏一半的婢女都藏着他蒙面的畫像。想不到火鳳竟是聶家的人,更想不到,當年那個正難辨,逍遙自在,無酒不歡,以傾城劍舞聞名天下的火鳳謫仙,會在一座墓園中度過那麼多靜寂的歲月。
因為對火鳳很好奇,我專程去看過四太姑的墳。她埋在一個雙人墓裏,碑上刻着一行字“夫聶語環,聶語絲合葬墓”
“聶語絲”上描着紅漆“夫聶語環”上乾乾淨淨,聶語環還活着。
“爺爺,你是不是叫聶語環?”從墓地回來,我問他。
他正拿着一壺酒,就着一盤新炸的魚乾自斟自飲。聞言,他回頭醉意濃濃地看着我,打了一個長長的酒嗝:“呃,都是往事了,小時候的往事了,一轉眼都這麼多年了。丫頭,過來,爺爺陪你喝一杯,咱們犯過同樣的錯,也算難友。”我點點頭,坐到他對面。他幫我斟了一杯酒,咂咂嘴,安道:“我也是從你那年紀過來的,肯定會有難過的時候,以後就沒關係了。”爺爺釀的核桃酒非常香,那天,我喝得伶仃大醉。
因為我覺得爺爺比我強,他的名字至少能寫在心愛人名字的旁邊,死後也能躺在心愛人身邊。我呢,只能每天看着爹孃的名字貼在一處,貼在一處,貼在一處…
還得呆在這看一輩子。
不過子長了,這種惆悵也就慢慢地淡了。爺爺説,呆在墓地裏,每時每刻都在修行,打掃也是一種修行。我也這麼覺得,在打掃了無數回墓地之後,我已可以坐在爹孃墓前的台階上,平靜地欣賞雲起雲落。
我還找了幾株鮮紅和白的薔薇種在自己的墓周圍。
時間一天天過去,薔薇慢慢纏滿我的墓碑。開花的時候,層層疊疊的花瓣,看上去像一張柔軟舒適的大牀,濕潤的香氣能融化人的所有不忿。
爹爹有孃親相伴,我有這叢薔薇相伴,都好。
“婆娘——”一道悉而親切的聲音穿透花香,暖暖地溜進了我的耳朵。
幻聽了,我自嘲地笑了笑,繼續掃着墓碑前的花瓣。
“姐姐——”這回聽得很真,我循聲朝大道的方向看去,只見飄渺的濃霧中出現了兩抹身影,一黑一白。
“姐夫,我們分兩路找。”
“堂主自己小心。”想不到他們真有本事打開爹爹的機關,想不到我還有機會出去。我霧濛濛的眼睛,捏捏發酸的鼻子,放下手中的掃帚,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繞過前方的墓碑,走到黑衣男子身後,輕聲喊:“者童。”他的後背瞬間僵直。
“我想吃翡翠豆腐。”我和爺爺的廚藝都太差了,我做夢都想吃好吃的。
他轉身,呆呆地看着我,眼中閃着狂熱的光。忽然,他狠狠地抱住我,用顫抖的聲音説道:“婆娘,咱們回家,吃翡翠豆腐,我天天給你做。”我點點頭,鼻子,伸手環住他的,乾澀的眼睛裏湧出了久違的眼淚。我的者童,我的愛,永遠都這麼温暖,讓人安心,我再也不想離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