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大媽的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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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明白。”我説。
“不——不——不。”杜麗麗毫不理會我的意見。
西蒙有點被怒了:“我想我還是去散散步,好讓你們把事情定下來,三個人睡一起也好,在地上喂蟑螂也好,我都沒意見,你們決定好了。”他是不是由於我的堅持而生氣呢?我想説出來,這是我不好。西蒙剛走出,杜麗麗也跟了出去,用中文在訓斥他:“如果有麻煩,你應該解決它。你是丈夫,她要聽你的,但你要做得體貼和寬容。一對夫不睡在一起,這像什麼話。”我看看鄺,問:“這都是你設計好的嗎?”鄺好像不高興地説:“這不是設計,這是在中國。”我們沉默了幾分鐘,我沒好氣地説:“洗手間在哪兒,我要方便。”
“沿着過道走,然後向左轉,你會看到一個小棚子,…”
“你是説房間裏沒有洗手間?”
“我怎麼告訴你的,”鄺有點得意地説“這是在中國。”我們吃了一頓簡單的午飯,只有大米和鹹水黃豆,鄺堅持讓杜麗麗把一些剩菜熱熱吃掉算了。飯後,鄺到村禮堂去忙大媽的畫像的事,我和西蒙兵分兩路在村裏轉轉。我選擇的是一條鋪着碎石的小路,遠處,一羣鴨子在搖搖擺擺地走過,中國的鴨子是否要比美國的更馴順呢?它們有些什麼不同,我拍下幾張照片,以便提醒自己此時的所思所想。
回到房間時,杜麗麗對我説,大媽的畫像最起碼還要等大半個小時。我們一起向山腳走去,杜麗麗挽着我的手,説着官話:“你姐姐和我過去常在那邊的稻田裏玩水,喏,就在那兒。”我想杜麗麗一定在回憶着鄺的少年時代。
“我們有時抓蝌蚪,”她像個小姑娘一樣喜形於“用頭巾當網,就像這樣,”她一邊説一邊示範“那些子,我們村裏的幹部正在向育齡婦女宣傳,吃蝌蚪有利於計劃生育。計劃生育,我們當時本不懂是什麼意思,可你姐姐説,‘杜麗麗,我們要做共產主義接班人。’她讓我把那些黑的小生靈吃下去。”
“你這樣做了嗎?”
“我怎麼能抗命呢,她比我大兩個月呢。”比你大?我差點叫出聲來。鄺怎麼可能比杜麗麗年紀大呢?杜麗麗看上去太老了,簡直像個古人。她的手糙不堪,臉上佈滿皺紋,甚至有八顆牙齒已經落,我猜不出是什麼樣的艱難困苦鑄造成這樣的結果。
杜麗麗了一下嘴“我一共下了十二條蝌蚪,也許還不止。我能覺到它們順着喉嚨鑽下去,在我的胃裏遊動,然後開始滑入我的血管。它們遊遍了我的全身。終於有一天,我因為發燒而病倒了,一位從大城市來的醫生説:‘杜麗麗同志,你是不是吃過蝌蚪?你得了血蟲病。’”她很輕鬆地笑了起來,但轉瞬又滿臉陰雲:“我想這可能就是我一直沒有結婚的原因。沒人願意娶我,聽説吃過蝌蚪的人是不會生孩子的。”我看了看杜麗麗那茫然的眼神和泛黃的皮膚,深命運對她的不公“你別在意,”她拍着我肩膀説“我不會怪你姐姐的。有時我還慶幸自己沒有結婚,真的,伺候男人實在太麻煩了,沒聽説嗎,男人的腦子一半在頭上,一半在下…哈!”她束了束衣服,似醉非醉地向前踱了幾步,接着她又變得認真起來“不過,我還是經常對自己説,杜麗麗,你會成為一個好母親的,真的,從倫理學上看這是嚴肅認真的。”
“有時候孩子也會帶來很多麻煩。”我平淡地説。
她表示同意:“很多煩心的事。”我只靜靜地走,彼此無話。杜麗麗不像鄺,她顯得順和質樸,你很容易相信她。她從沒提到陰界的事,不知她對此如何想?
“杜麗麗,”我問“你看得見鬼魂嗎?”
“啊,你是指像鄺那樣,不,我可沒有陰眼。”
“長鳴還有其他人能看到鬼魂嗎?”她搖了搖頭“除了你姐姐。”
“當鄺説她看到了充魂時,有人相信嗎?”杜麗麗似乎不太想回答這個問題,我不得不表明自己的看法以讓她開口“我自己是不相信鬼魂的,我認為那只是人們心中所想的幻象。鬼魂源自人的想象與渴望,你怎麼看呢?”
“我怎麼想又有什麼關係呢?”她避開我的目光,彎下去掉了撣鞋上的塵土“這麼多年來,總有人告訴我們要相信什麼:相信上帝!相信祖宗!相信澤東,相信黨的領導人。可對我來説,我只相信實實在在的東西,沒有麻煩的東西,這裏的人大多如此。”
“這麼説你並不真的認為大媽的鬼魂就在長鳴了。”我還是盯住她不放。
杜麗麗拍了拍我的手“大媽是我的朋友,你姐姐也是我的朋友。我從不破壞任何友誼。也許大媽的鬼魂在這兒,也許不在,這又有什麼關係呢?現在你明白了嗎?”
“嗯。”我們繼續向前走,我不明白是否有一種中國式的思維已植在我的大腦中,杜麗而對我的窘態暗自發笑,我能明白她的意思。我也許就像那些來長鳴鍛鍊的知識青年,時髦而又自信,可一旦做起事來就難免一事無成。
我們走到村禮堂的大門口時,一場大雨瓢潑而下,地面都被打得顫抖起來。我的心一陣發緊,到悶和恐慌。穿過一個空場,經過兩道門,就來到了禮堂,屋內有一種刺骨的涼意。空氣中有一種古舊而陳腐的味道,使人想起數百年來陳屍遺骨的殘跡。桂林的秋天以桂香四溢、氣候温和聞名,眼下秋意初退,但我還是儘量多穿了些衣服,甚至包括那件名牌的風衣,可我仍不住牙顫手抖地哆嗦不停,這樣下去我是無法拍照的。
大堂裏有十幾個人,有的在畫喪符,有的在用白的布幡和蠟燭裝飾牆壁和桌台。他們的話語蓋過了雨聲在屋裏迴盪。鄺站在棺材旁邊,當我走上前去時,我覺得自己一點也不想拍照,我擔心她被傷得很嚴重。鄺看到了我,我向她點頭示意。
當我向棺內望去時,我看到在大媽的臉上蓋着一塊白紙,我儘量把聲調放得莊重地問:“事故是不是毀壞了她的容貌?”鄺好像很“噢,你是説這張紙,”她用中文説“不,這只是出於習慣要蓋一張紙。”
“為什麼?”
“啊?”她昂起頭,好像答案會從空中掉進她耳朵裏一樣“如果紙在動,説明人仍有呼,那就不能急着掩埋。但大媽是真的去了,她剛才已經告訴過我了。”沒等我反應過來,鄺上前揭開了那張紙。
大媽看上去的確全無生氣,但也並不恐怖。她的眉心皺着,一副焦慮的神情,嘴角有些扭曲,使面相看上去有些古怪。我一直以為人一旦死去,面部肌將會放鬆,從而會使他們看上去格外安詳。
“看她的嘴,”我用蹩腳的中文説“怎麼是歪的,這説明她死時很痛苦。”鄺和杜麗麗湊上來看了看“也許是吧,”杜麗麗説“可她現在看上去和活着時差不多,你説她嘴有點歪,她平時就是這樣的。”鄺表示同意:“在我離開中國前,她就是這樣,總是焦慮不安,不開心的樣子。”
“她穿得太厚了。”我説。
“不,不,”鄺説“你只看到現在才會這麼想,她穿這樣是為進入另一世界的旅途所備的。上面有七層,下面有五層。”我指着一件鄺作為第七層的滑雪衫。這是件虹紫的衣服,上面有很多西南地區的飾物,有一個是她在一家大商店拍賣時買下的,大概想讓大媽大吃一驚,價格標籤還掛在上面,可以證明這件夾克不是廉價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