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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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大家走了,我才問小蠍,他們説的是什麼。
“你問我哪?”小蠍笑着説“我問誰去呢?他們什麼也沒説。”
“花拉夫司基?我記得這麼一句。”我問。
“花拉夫司基?還有通通夫司基呢,你沒聽見嗎?多了!他們只把一些外國名詞聯到一處講話,別人不懂,他們自己也不懂,只是聽着熱鬧。會這麼説話的便是新式學者。我知道花拉夫司基這句話在近幾天正在走運,無論什麼事全是花拉夫司基,父母打小孩子,皇上吃葉,學者自殺,全是花拉夫司基。其實這個字當作‘化學作用’講。等你再遇見他們的時候,你只管胡説,花拉夫司基,通通夫司基,大家夫司基,他們便以為你是個學者。只要名詞,不必管動詞,形容字只須在夫司基下面加個‘的’字。”
“看我的褲子又是什麼意思呢?”我問。
“們問高底鞋,新學者問褲子,一樣的作用。青年學者是帶些女的,講究清潔漂亮時髦,老學者講究直擒女人的那個,新學者講究獻媚。你等着看,過幾天青年學者要不都穿上褲子才怪。”我覺得屋中的空氣太難過了,沒理小蠍,我便往外走。門外花們一羣女子都扶着牆,腳後跟下墊着兩塊磚頭,練習用腳尖走路呢。
悲觀者是有可取的地方的:他至少要思慮一下才會悲觀,他的思想也許很不健全,他的心氣也許很懦弱,但是他知道用他的腦子。因此,我更喜愛小蠍一些。對於那兩羣學者,我把希望放在那羣新學者身上,他們也許和舊學者一樣的糊塗,可是他們的外表是快樂的,活潑的,只就這一點説,我以為他們是足以補小蠍的短處的;假如小蠍能鼓起勇氣,和這羣青年一樣的快樂活潑,我想,他必定會幹出些有益於社會國家的事業。他需要幾個樂觀者作他的助手。我很想多見一見那羣新學者,看看他們是否能幫助小蠍。
我從們打聽到他們的住處。
去找他們,路上經過好幾個學校。我沒心思再去參觀。我並不願意完全聽信小蠍的話,但是這幾個學校也全是四面土牆圍着一塊空地。即使這樣的學校能不象小蠍所説的那麼壞,我到底不能承認這有什麼可看的地方。對於街上來來往往的男女學生,我看他們一眼,眼中便濕一會兒。他們的態度,尤其是歲數大一點的,正和大蠍被七個貓人抬着走的時候一樣,非常的傲慢得意,好象他們個個以活神仙自居,而絲毫沒覺到他們的國家是世界上最丟臉的國家似的。辦教育的人糊塗,才能有這樣無知學生,我應當原諒這羣青年,但是,二十上下歲的人們居然能一點看不出事來,居然能在這種地獄裏非常的得意,非常的傲慢,我真不曉得他們有沒有心肝。有什麼可得意的呢?我幾乎要抓住他們審問了;但是誰有那個閒工夫呢!
我所要找的新學者之中有一位是古物院的管理員,我想我可以因拜訪他而順手參觀古物院。古物院的建築不小,長裏總有二三十間房子。門外坐着一位守門的,貓頭倚在牆上,正睡得十分香甜。我探頭往裏看,再沒有一個人影。古物院居然可以四門大開,沒有人照管着,奇!況且貓人是那麼愛偷東西,怪!我沒敢驚動那位守門的,自己硬往裏走。穿過兩間空屋子,遇見了我的新朋友。他非常的快樂,乾淨,活潑,有禮貌,我不由的十分喜愛他。他的名字叫貓拉夫司基。我知道這決不是貓國的通行名字,一定是個外國字。我深怕他跟我説一大串帶“夫司基”字尾的字,所以我開門見山的對他説明我是要參觀古物,求他指導一下。我想,他決不會把古物也都“夫司基”了;他不“夫司基”我便有辦法。
“請,請,往這邊請。”貓拉夫司基非常的快活,客氣。我們進了一間空屋子,他説:“這是一萬年前的石器保存室,按照最新式的方法排列,請看吧。”我向四圍打量了一眼,什麼也沒有。
“又來得!”我心裏説。還沒等發問,他向牆上指了一指,説:“這是一萬年前的一座石罐,上面刻着一種外國字,價值三百萬國魂。”噢,我看明白了,牆上原來刻着一行小字,大概那個價值三百萬的石罐在那裏陳列過。
“這是一萬零一年的一個石斧,價值二十萬國魂。這是一萬零二年的一套石碗,價值一百五十萬。這是…三十萬。這是…四十萬。”別的不説,我真佩服他把古物的價值能記得這麼爛。又進了一間空屋子,他依然很客氣殷勤的説:“這是一萬五千年前的書籍保存室,世界上最古的書籍,按照最新式的編列法陳列。”他背了一套書名和價值;除了牆上有幾個小黑蟲,我是什麼也沒看見。
一氣看了十間空屋子,我的忍力叫貓拉夫司基給耗幹了,可是我剛要向他道謝告別,到外面點空氣去,他把我又領到一間屋子,屋子外面站着二十多個人,手裏全拿着木!裏面確是有東西,謝天謝地,我幸而沒走,十間空的,一間實的,也就算不虛此行。
“先生來得真湊巧,過兩天來,可就看不見這點東西了。”貓拉夫司基十二分殷勤客氣的説:“這是一萬二千年前的一些陶器,按照最新式的排列方法陳列。一萬二千年前,我們的陶器是世界上最美的,後來,自從八千年前吧,我們的陶業斷絕了,直到如今,沒有人會造。”
“為什麼呢?”我問。
“呀呀夫司基。”什麼意思,呀呀夫司基?沒等我問,他繼續的説:“這些陶器是世界上最值錢的東西,現在已經賣給外國,一共賣了三千萬萬國魂,價錢並不算高,要不是政府急於出售,大概至少可以賣到五千萬萬。前者我們賣了些不到一萬年的石器,還賣到兩千萬萬,這次的協定總算個失敗。政府的失敗還算小事,我們辦事的少得一些回扣是值得注意的。我們指着什麼吃飯?薪水已經幾年不發了,不仗着出賣古物得些回扣,難道叫我們天天喝風?自然古物出賣的回扣是很大的,可是看管古物的全是新式的學者,我們的常花費要比舊學者高上多少倍,我們用的東西都來自外國,我們買一件東西都夠老讀書的人們花許多子的,這確是一個問題!”貓拉夫司基的永遠快樂的臉居然帶出些悲苦的樣子。
為什麼將陶業斷絕?呀呀夫司基!出賣古物?學者可以得些回扣。我對於新學者的希望連半點也不能存留了。我沒心再細問,我簡直不屑於再與他説話了。我只覺得應當抱着那些古物痛哭一場。不必再問了,政府是以出賣古物為財政來源之一,新學者是隻管拿回扣,和報告賣出的古物價值,這還有什麼可問的。但是,我還是問了一句:“假如這些東西也賣空了,大家再也拿不到回扣,又怎辦呢?”
“呀呀夫司基!”我明白了,呀呀夫司基比小蠍的“敷衍”又多着一萬多分的敷衍。我恨貓拉夫司基,更恨他的呀呀夫司基。
吃慣了葉是不善於動氣的,我居然沒打貓拉夫司基兩個嘴巴子。我似乎想開了,一箇中國人何苦替貓人的事動氣呢。我看清了:貓國的新學者只是到過外國,看了些,或是聽了些,最新的排列方法。他們本沒有絲毫判斷力,本不懂哪是好,哪是壞,只憑聽來的一點新排列方法來混飯吃。陶業絕斷了是多麼可惜的事,只值得個呀呀夫司基!出售古物是多麼痛心的事,還是個呀呀夫司基!沒有骨氣,沒有判斷力,沒有人格,他們只是在外國去了一遭,而後自號為學者,以便舒舒服服的呀呀夫司基!
我並沒向貓拉夫司基打個招呼便跑了出來。我好象聽見那些空屋子裏都有些嗚咽的聲音,好象看見一些鬼影都掩面而泣。設若我是那些古物,假如古物是有魂靈的東西,我必定把那出賣我的和那些新學者全得七竅血而亡!
到了街上,我的心平靜了些。在這種黑暗社會中,把古物賣給外國未必不是古物的福氣。偷盜,毀壞,是貓人最慣於作的事,與其叫他們自己把歷史上寶物給毀壞了,一定不如拿到外國去保存着。不過,這只是對古物而言,而決不能拿來原諒貓拉夫司基。出賣古物自然不是他一個人的主意,但是他那點靦不為恥的態度是無可原諒的。他似乎本不曉得什麼叫作恥辱。歷史的驕傲,據我看,是人類最難消滅的一點。可是貓國青年們竟自會絲毫不動情的斷送自家歷史上的寶貝,況且貓拉夫司基還是個學者,學者這樣,不識字的人們該當怎樣呢。我對貓國復興的希望算是連爛的一點也沒有了。努力過度有時候也足以使個人或國家死亡,但是我不能不欽佩因努力而吐血身亡的。貓拉夫司基們只懂得呀呀夫司基,無望!
無心再去會別個新學者了。也不願再看別的文化機關。多見一個人多減去我對“理想的人”的一分希望,多看一個機關多使我落幾點淚,何苦呢!小蠍是可佩服的,他不領着我來看,也不事先給我説明,他先叫我自己看,這是有言外之意的。
路過一個圖書館,我不想進去看,恐怕又中了空城計。從裏邊走出一羣學生來,當然是閲書的了,又引起我的參觀。圖書館的建築很不錯,雖然看着象年久失修的樣子,可是並沒有塌倒的地方。
一進大門,牆上有幾個好似剛寫好的白字:“圖書館革命。”圖書館向誰革命呢?我是個不十分聰明的人,不能立刻猜透。往裏走了兩步,只顧看牆上的字,冷不防我的腿被人抱住了“救命!”地上有人喊了一聲。
地上躺着十來個人呢,抱住我的腿的那位是,我認出來,新學者之一。他們的手腳都捆着呢。我把他們全放開,大家全象放生的魚一氣兒跑出多遠去,只剩下那位新學者。
“怎麼回事?”我問。
“又革命了!這回是圖書館革命!”他很驚惶的説。
“圖書館革了誰的命?”
“人家革了圖書館的命!先生請看,”他指了指他的腿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