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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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為殺他!他叫我們去打仗,他不許我們要外國人給的國魂!”
“殺了他又怎樣呢?”我問。
他不言語了。
小蠍是我經驗中第一個明白的貓人,而被大家恨成這樣;我自然不便,也沒工夫,給那個兵説明小蠍並非是他所應當恨的人。他是誤以小蠍當作官吏階級的代表,可是又沒法子去打倒那一階級,而只想殺了小蠍出口氣。這使我明白了一個貓國的衰亡的真因:有點聰明的想指導着人民去革命,而沒有建設所必需的知識,於是因要解決政治經濟問題而自己被問題給裹在旋風裏;人民呢經過多少次革命,有了階級意識而愚笨無知,只知道受了騙而一點辦法沒有。上下糊塗,一齊糊塗,這就是貓國的致命傷!帶着這個傷的,就是有亡國之痛的刺也不會使他們咬着牙立起來抵抗一下的。
該怎樣處置這個兵呢?這倒是個問題。把他放了,他也許回去調兵來殺小蠍;叫他和我們在一塊,他又不是個好伴侶。還有,我們該上哪裏去呢?
天已不早了,我們似乎應當打主意了。小蠍的神氣似乎是告訴我:他只求速死,不必和他商議什麼。自然是全沒主張。我是要盡力阻止小蠍的死,明知這並無益於他,可是由人情上看我不能不這麼辦。上哪裏去呢?回貓城是危險的;往西去?正是自投羅網,焉知敵人現在不是正往這裏走呢!想了半天,似乎只有到外國城去是萬全之策。
但是小蠍搖頭。是的,他肯死,也不肯去丟那個臉。他叫我把那個兵放了:“隨他去吧!”也只好是隨他去吧。我把那個兵放了。
天漸漸黑上來;異常的,可怕的,靜寂!心中準知道四外無人,準知道遠處有許多潰兵,準知道前面有敵人襲來,這個靜寂好象是在荒島上等着風的突起,越靜心中越緊張。自然貓國滅亡,我可以到別國去,但是為我的好友,小蠍,設想,我的心似乎要碎了!一間破屋中過着亡國之夕,這是何等的悲苦。就是對於,現在我也捨不得她了。在亡國的時候才理會到一個“人”與一個“國民”相互的關係是多麼重大!這個自然與我無關,但是我必須為小蠍與設想,這麼着我才能深入他們的心中,而分擔一些他們的苦痛;安他們是沒用的,國家滅亡是民族愚鈍的結果,用什麼話去安一兩個人呢?亡國不是悲劇的舒解苦悶,亡國不是詩人的正義之擬喻,它是事實,是鐵樣的歷史,怎能純以一些帶情的話解説事實呢!我不是讀着一本書,我是聽着滅亡的足音!我的兩位朋友當然比我聽的更清楚一些。他們是詛咒着,也許是甜的追憶着,他們的過去一切;他們只有過去而無將來。他們的現在是人類最大的恥辱正在結晶。
天還是那麼黑,星還是那麼明,一切還是那麼安靜,只有亡國之夕的眼睛是閉不牢的。我知道他們是醒着,他們也知道我沒睡,但是誰也不能説話,舌似乎被毀滅的指給捏住,從此人與國永不許再出聲了。世界上又啞了一個文化,它的最後的夢是已經太晚了的自由歌唱。它將永不會再醒過來。它的魂靈只能向地獄裏去,因為它生前的紀錄是歷史上一個污點。
大概是快天亮了,我矇卑的睡去。
噹噹!兩響!我聽見已經是太晚了。我睜開眼——兩片血跡,兩個好朋友的身子倒地上,離我只有二尺多遠。我的,我的手槍在小蠍的身旁!
要形容我當時的情是不可能的。我忘了一切,我不知道心裏哪兒發痛。我只覺得兩個活潑潑的青年瞪着四個死定的眼看着我呢。活潑潑的?是的,我一時腦子裏不能轉彎了,想不到他們會停止了呼的。他們看着我,但是並沒有絲毫的表情,他們象捉住一些什麼肯定的意義,而只要求我去猜。我看着他們,我的眼痠了,他們的還是那樣的注視。他們把個最難猜透的謎給我,而我忘了一切。我想不出任何方法去挽回生命;在他們面前我覺得到人生的脆弱與無能。我始終沒有落淚;除了他們是躺着,我是立着,我完全和他們一樣的呆死。無心的,我蹲下,摸了摸他們,還温暖,只是沒有了友誼的回應;他們的一切只有我所知道的那點還存在着,其餘的,他們自己已經忘了。死或者是件靜美的事。是更可憐的。一個美好的女子豈是為亡國預備的呢。我的心要碎了。民族的罪惡懲罰到他們的姊妹母;就算我是上帝,我也得後悔為這不爭氣的民族造了女子!
我明白小蠍,所以我更可憐;她似乎無論怎樣也不應當死;小蠍有必死的理由。可是,與國家同死或者不需要什麼辯論?民族與國家,在這個世界上,還有種管轄生命的力量。這個力量的消失便是死亡,那不肯死的只好把身體變作木石,把靈魂與地獄。我更愛與小蠍了。我恨不能喚醒他們,告訴他們,他們是純潔的,他們的靈魂還是自己的。我恨不能喚起他們,帶他們到地球上來享受生命一切應有的享受。幻想是無益的;除了幻想卻只有悲哀。我無論怎樣幻想,他們只是呆呆的不動;他們似乎已忘了我是個好朋友。不管我心中怎樣疼痛,他們一點也不欣賞,生死之間似隔着幾重天。生是一切,死是一切,生死中間隔着個無限大的不可知。我似乎能替花鳥解釋一些什麼,我不能使他們再出一聲。死的緘默是絕對的真實:我不知怎樣好了,可是他們決定不再動了。我覺不到生命還有什麼意義。
就是那麼呆呆的守着他們,一直到太陽出來。他們的形體越來越看得清楚,我越覺得沒有主張。光在的臉上,還是那麼美好,可愛,只是默默不語。小蠍的頭窩在牆角,臉上還不時的帶出那種無聊的神氣,好象死還沒醫治了他的悲觀,的臉上一點害怕的樣子沒有了。
我不能再守着他們。這是我心中忽然覺出來的。設若再繼續下去,我一定會瘋。離開他們?這麼一想,我那始終沒落的眼淚雨似的落下來。茫茫大地,我到哪裏去?舍了兩個好朋友,獨自去遊,這比我離開地球的時候難堪得多多了。異地的孤寂是難以擔當的,況且是由於死別,他們的死將永遠追隨着我。我哭了不知好久,我雙手拉住他們,幾乎是喊着:,小蠍,再見了!
顧不得埋掩他們,我似乎只要再耽誤一秒鐘,便永不能起身了。咬一咬牙,拾起我的手槍,跳出破牆。走開幾步,我回頭看了看;決定不再回去,叫他們的屍身腐爛在那裏,我不能再回去!我罵我自己,不祥的人,由地球上同來的朋友死在這裏,現在又眼看着他們倆這樣,我應當永不再朋友!往哪裏走?回貓城,當然的。那是我的家。
路上一個人不見,死籠罩住一切。天空是灰的,灰黃的路上卧着幾個死兵,白尾鷹們正在啄食,上下飛舞,尖苦的叫着。我走得飛快,可是眼中時常看見的笑,耳中似乎聽到小蠍慣説的字句,他們是追隨着我呢。快到了貓城,我的心跳得緊;是希冀,是恐怖,我説不清。到了,沒有一個人。街上卧着,東一個,西一個,許多婦女。兵們由此經過,我猜得出其中的道理。
“花也跑了!”我似乎又聽見在我耳旁説。是的,花要是不走,也必定被兵們害死。我顧不得細看,一直往前跑,到了大鷹的頭懸掛所在,他還在那裏守着這空城,頭上的已被鷹鳥啄盡。他是這死寂貓城的靈魂。跑到小蠍的住處,什麼也沒有了,連牆都推倒了兩處。兵們沒有把小蠍的任何東西留下,我真願意得着一點,無論是什麼,作個紀念物。我只好走吧,這個地方的一磚一石都能引下我的淚。
我往東去,我知道人們都在那邊。回頭看了看,灰空中立着個死城!
向大蠍的林走去,這是我認識的一條路。路上那個小村已經沒人了,我知道兵們一定已由此經過了。到了林,沒有人。我坐在樹下休息了一會兒。還得走,靜寂迫着我動作。向前走到我常洗澡的沙灘那裏,從霧氣中我看見些行人往西來。我猜想,這或者是大局已有轉機,所以人們又要回貓城去。一會兒比一會兒人多了,有許多貴人還帶着不少的兵。我坐在河岸上一邊休息一邊觀察。人越來越多,帶兵的人們似乎都爭着往前跑,象急於去得到一些利益似的。一來二去,因為爭路,兵們開始打起來,而且貴人們親自指揮着。我莫名其妙。貓人的戰爭是不易見勝負的,大家只用木相擊,輕易不致打倒一個;打的工夫還不如轉的工夫多,你躲我,我躲你,非趕到有人失神,木是沒有碰到身上的機會。工夫大了,大家還是亂轉,而且是越轉相距越遠。有一隊,一邊打,一邊往前轉,大概是指揮人要乘着大家亂打的當兒,把他的兵轉到前面去,好繼續往西走。這一隊離河岸較近,我認出來,為首的是大蠍。他到底是有些策略。又待了一會兒,他的兵們全轉在前面來了,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們一擺清便向前急進。
我的機會到了。似乎是飛呢,我趕上了大蠍。
他似乎很願意見着我,同時又似乎連講話都顧不得,急於往前跑。我一邊一邊問他,幹什麼去。
“請跟我去!跟我去!”他十分懇切的説:“敵人就快到貓城了!也許已過了那裏,説不定!”我心中痛快了一些,大概是到了不能不戰的時候了,大家一齊去保護貓城,我想。可是,大家要都是去敵,為什麼半路上自己先打起來呢?我想的不對!我告訴大蠍,他不告訴我幹什麼去,我不能跟他走。
他似乎不願説實話,可是又好象很需要我,而且他知道我的脾氣,他説了實話:“我們去投降,誰先到誰能先把京城給敵人,以後自不愁沒有官作。”
“請吧!”我説:“沒那個工夫陪你去投降!”沒有再和他説第二句話,我便扭頭往回走。
後面的兵也學着大蠍,一邊打一邊前進了。我看見那位紅繩軍的領袖也在其中,仍舊項上繫着極的紅繩,神百倍的爭着往前去投降。
我正看着,前面忽然全站定了。轉過頭來,敵人到了,已經和大蠍打了對面。這我倒要看看了,看大蠍怎樣投降。
我剛跑到前面,後面的那些領袖也全飛奔前來。紅繩軍的首領特別的輕快象個燕子似的,一落便落在大蠍的前面,向敵人跪好。後面的領袖繼續也全跪好,就好象咱們老年間大家庭出殯的時候,靈前跪滿了孝子賢孫。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貓人的敵軍。他們的身量,多數都比貓人還矮些。看他們臉上的神氣似乎都不大聰明,可是分明的顯出小氣與毒狠的樣子。我不知道他們的歷史與民,無從去判斷,他們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這樣罷了。他們手裏都拿條象鐵似的短,我不知道它們有什麼用處。等貓人首領全跪好了,矮人們中的一個,當然是長官了,一抬手,他後面的一排兵,極輕巧的向前一躥,小短極準確的打在大蠍們的頭上。我看得清楚極了,大蠍們全一低頭,身上一顫,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莫非短上有電?不知道。後面的貓人看見前面投降的首領全被打死,哎呀,那一聲喊,就好象千萬個刀放在脖子上的公雞。喊了一聲,就好象比聲音還快,一齊向後跑去。一時被擠倒的不計其數,倒了被踩死的也很多。敵人並沒有追他們。大蠍們的屍首被人家用腳踢開,大隊慢慢的前進。
我想起小蠍的話:“敵人非把我們殺盡不可!”可是,我還替貓人抱着希望:投降的也是被殺,難道還不起他們的反抗嗎?他們假如一致抵抗,我不信他們會滅亡。我是反對戰爭的,但是我由歷史上看,戰爭有時候還是自衞的唯一方法;遇到非戰不可的時候,到戰場上去死是人人的責任。褊狹的愛國主義是討厭的東西,但自衞是天職。我理想着貓人經過這一打擊,必能背城一戰,而且勝利者未必不是他們。
我跟着大隊走。那方才沒被踩死而跑不了的,全被矮兵用短結果了命。我不能承認這些矮子是有很高文化的人,但是拿貓人和他們比,貓人也許比他們更低一些。無論怎説,這些矮人必是有個,假如沒有別的好處,國家觀念。國家觀念不過是擴大的自私,可是它到底是“擴大”的;貓人只知道自己。
幸而和小蠍起行的時候,身旁帶了些葉,不然我一定會餓死的。我遠遠的跟着矮人的大隊,不要説是向他們乞求點吃食,就是連挨近他們也不敢。焉知他們不拿我當作偵探呢。一直的走到我的飛機墜落處,他們才休息一下。我在遠遠望着,那隻飛機引起了他們注意,這又是他們與貓人不同之處,這羣人是有求知心的。我想起我的好友,可憐,他的那些殘骨也被他們踐踏得粉碎了!
他們休息了一會兒,有一部分的兵開始掘地。工作得很快,看着他們那麼笨手笨腳的,可是説作便作,不遲疑,不懶散,不馬馬虎虎,一會兒的工夫他們挖好了深大的一個坑。又待了一會兒,由東邊來了許多貓人,後面有幾個矮子兵趕着,就好象趕着一羣羊似的。趕到了大坑的附近,在此地休息着的兵把他們圍住,往坑裏擠。貓人的叫喊真足以使鐵作的心也得碎了,可是矮兵們的耳朵似乎比鐵還硬,拿着鐵一個勁兒往坑裏趕。貓人中有男有女,而且有的婦女還抱着小娃娃。我的難過是説不出來的,但是我沒法去救他們。我閉上眼,可是那哭喊的聲音至今還在我的耳旁。哭喊的聲音忽然小了,一睜眼,矮獸們正往坑中填土呢。整批的活埋!這是貓人不自強的懲罰。我不知道恨誰好,我只得了一個教訓:不以人自居的不能得人的待遇;一個人的私心便足以使多少多少同胞受活埋的暴刑!
要形容一切我所看見的,我的眼得哭瞎了;矮人們是我所知道的人們中最殘忍的。貓國的滅亡是整個的,連他們的蒼蠅恐怕也不能剩下幾個。
在最後,我確是看見些貓人要反抗了,可是他們還是三個一羣,五個一夥的幹;他們至死還是不明白合作。我曾在一座小山裏遇見十幾個逃出來的貓人,這座小山是還未被矮兵佔據的唯一的地方;不到三天,這十幾個避難的互相爭吵打鬧,已經打死一半。及至矮兵們來到山中,已經剩了兩個貓人,大概就是貓國最後的兩個活人。敵人到了,他們兩個打得正不可開。矮兵們沒有殺他們倆,把他們放在一個大木籠裏,他們就在籠裏繼續作戰,直到兩個人相互的咬死;這樣,貓人們自己完成了他們的滅絕。
我在火星上又住了半年,後來遇到法國的一隻探險的飛機,才能生還我的偉大的光明的自由的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