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公主墳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吳應熊一直都是個抑鬱的少年,卻非常有分寸,很從容,也很深沉。然而這段子,他失去了以往的鎮定,變得神不守舍、睡不安枕、並且詞不達意起來。甚至在和順治對奕的時候也是心神恍惚,頻頻出錯。
早在南苑狩獵的時候,順治已經查覺到這位伴讀的不同尋常,這天見他七情上面,便要詐一詐他,故意沉下臉來問道:"你如此不用心,是在戲朕呢,還是輕視朕的棋藝?"憑空降下這樣大一個罪名,吳應熊只好跪下請罪:"皇上恕罪,草民不敢,實在是棋藝平平,不堪對奕。"順治道:"我給你一個贖罪的機會,如果你實話實説到底有什麼心事,我就饒了你;如果你再設言欺騙,就別怪朕不通情理了。"吳應熊覺得為難,大凡一個人有了很重的煩惱,心思和口才就都會變得遲慢,不擅機辯,並且莫名的委屈會使他湧起一種近似"豁出去了"的情緒;而且他壓抑得太久,也着實想找個人訴訴煩惱,一吐為快,即便那個人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也顧不得了,本來他在京城也沒什麼朋友,好容易遇見一個明紅顏,還給一轉身丟了。
南苑狩獵的子裏,吳應熊沒有一刻不想着明紅顏。尤其她在大雪中突然出現的那一瞬,已經成為他記憶中最美的定格。她絕美的笑容,黑亮的眸子,她身上的紅斗篷,手中的油紙傘,映着漫天飛雪,便如一剪寒梅,隱隱飄香。只要他閉上眼睛,就可以看到她,嗅到她,沁入肺腑。
那天在雪中,他們沿着城牆兒走了好遠的路,説了半宿的話,好像把什麼都談完了,又好像什麼都沒來得及説。他甚至沒有告訴她自己的真實姓名。他説不出口。她那麼正義凜然、懷念故國,他能夠告訴她自己就是叛徒吳三桂的兒子嗎?於是,當她問他的名字時,他含糊地説自己姓應,單名一個雄字,客居於此,跟一個親戚學做生意。因為自己的謹慎,使他也羞於向她詢問得更多。他只知道她叫明紅顏,在茶館做管賬,除此便一無所知。分手後,他真是覺得悔恨,覺得自己太不瞭解她了,想她想得越深,就越覺得對她所知有限,覺得這思念的空和浮淺。
相思與愛慕總是雙胞孿生的,心裏面一旦住進了某個人,思念就會同時進駐他的心裏,即使面對面看着也還會覺得不安,生怕她在下一刻忽然消失,更何況見不着的時候呢?
認識明紅顏,讓他同時瞭解了兩個古老的成語:一個是"一見鍾情",第二個是"一不見,如隔三秋"。
從南苑回來,吳應熊第一件事就是奔去了茶館,然而茶館掌櫃告訴他:明紅顏並不是自己的女兒或親戚,只是親戚介紹來管賬的,前不久已經辭了工,説要出趟遠門,什麼時候回來不知道,也許,永遠都不再回來。
無邊的失望和憂慮讓少年吳應熊的心裏充滿了陌生的情緒:相思、渴望、恐懼、嚮往、患得患失。永遠再也見不到明紅顏的恐慌充溢在他的心中,讓他焦慮得要發狂了,每天一有時間就在大街小巷裏穿梭、尋找,可是他自己也知道,這樣做是徒勞的。茶館老闆説過,明紅顏出了遠門,她本不在北京城裏,就算自己能夠把偌大京城掘地三尺,也還是找不見她的。可是,就這樣呆呆地守在這裏等着奇蹟出現嗎?如果她永遠都不再回來那又該怎麼辦?
就是這過度的思慮使得吳應熊失去了以往的鎮定,而在順治面前暴『』了心事。他一反常態,就像一個普通的情竇初開的饒舌少年那樣,把心裏的話一股腦兒地傾倒出來。那都是心窩子裏掏出來的最真誠最私密的話啊。少年所傾慕的第一個少女是他心中的寶藏,絕對不會輕易讓人看見的,如果他肯打開心扉來使人照見,也就是把這個人當成了心腹知己——至少是在傾訴的那一刻把對方當成了知己;同樣的,當一個少年第一次聽到他的同齡人心底最深沉的秘密的時候,也會因為知道了這秘密而莫名動,並在瞬間與對方親熱起來,以為自己走進了對方的心深處,有責任有義務幫他保守這秘密、並且投桃報李地奉獻自己的秘密。
換秘密是少年人構建友誼的重要橋樑。一君一臣在傾刻間把對方當成了無話不談的知己摯,都急不可待把自己最重要的秘密推心置腑。而且最重要的是,順治覺得吳應熊的話聽起來好耳,就彷彿是替自己説出來的。然後,他如夢初醒地明白了,這也是他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煩惱,自己的愛情。他的心底,也藏着一個與眾不同獨一無二的女孩,他也把那個突如其來悄然而去的女孩丟了,他也在無望的等待中執著而纏綿地思念着渴望着,這可真是太巧了!
"我也認識一個女孩…"這也是順治第一次跟同齡的男孩子説起那個神秘的漢人小姑娘,他惆悵地説:"你畢竟還知道她的名字叫明紅顏,而且和她説了那麼久的話;我卻是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而且就那一次聊天,她還時嗔時喜地,沒有好臉『』。我是發過誓要封她做妃子的,可是宮裏選秀的規矩必須是旗人女子,所以我就算頒旨天下,也是不可能找到那個女孩兒的了。"
"可你是皇上啊,你可以頒一道旨,允許漢女入宮,以表示滿漢一家的決心。"吳應熊獻計,忽然想起一個顧慮,小心翼翼地補充,"可是,如果明紅顏也中了選,皇上可不能據為己有,要把她指給我。"順治大笑:"我偏不,你不是説滿漢一家嗎?我自己呢娶一位漢妃,你呢,我就偏賜婚一位滿洲格格給你。"吳應熊明知皇上是開玩笑,故意苦着臉説:"那可慘了,我們漢人講究女子要"三從四德",是要"未嫁從父,已嫁從夫"的,滿洲貴族的規矩可是夫憑貴,我要是娶了一位格格,還得天天給格格磕頭請安,可真是苦差事。"順治説:"我也覺得漢女比旗女好,又温良恭儉讓,又講究文采女紅,你的那位明姑娘,是不是很温柔很漂亮?"
"不僅僅是漂亮。"吳應熊陶醉地説,"是一種豔,冷豔,像雪地上的一株梅花。"其實那天茶館附近是不是有梅花樹他已經想不起來了,可是記憶的背景裏是有的,就在大雪深處,隨着她的身影一道出現。直到今天,他想起那天的情形時,鼻端彷彿還能嗅到幽幽淡淡的一陣梅香。
"雪地中的一株梅花。形容得太好了。"順治讚歎,"我説那個漢人小姑娘,也是那樣一種氣質,一種神韻,冷豔香凝,就像雪地裏的梅花,又傲氣又神氣!"吳應熊問:"那麼你覺得那個小姑娘是你見過的最美的女孩的嗎?"順治認真地想了想,搖頭説:"那倒未必。她只是有種特別的韻味,像冰花,整個人是透明的,反『』着太陽光,晶瑩玲瓏。其實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能有多美呢,也就是"明眸皓齒"四個字罷了,若論漂亮,也還不及十四妹建寧格格。"吳應熊聽了"建寧格格"四個字,眼前立刻便出現了一個刁蠻驕橫的小公主形象,不苦笑搖頭,不敢苟同。
順治並不知吳應熊當初『』鴉原是被建寧陷害這段隱衷,只笑道:"你不相信?十四妹真的是後宮裏最漂亮的格格,又聰明,可惜不肯多讀書。"又問,"那麼你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子是明姑娘嗎?"吳應熊也認真地想了想,道:"也不是。"順治詫異:"居然不是?那麼又是誰?"吳應熊有些羞郝地回答:"是陳圓圓?"
"就是那個"『』甲天下之『』"的陳圓圓?"順治大為好奇,"那個陳圓圓,到底長得什麼樣子,真的有傳説裏那麼漂亮嗎?"
"她,不僅是漂亮,還很特別…"吳應熊娓娓地講述起來。他本來應該是恨她的,因為她給他的童年和少年帶來了那麼多的羞辱和壓抑。早在見到她之前,他就常常聽到母親唸叨着她的名字,母親把她叫做"賤人"、"子婊"、"娼『』",用各種惡毒的骯髒的詞彙來形容她、詛咒她,因她低賤的蒲柳出身和高超的狐媚手段。小小的吳應熊聽得久了,雖然不是很懂得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女人之間的戰爭,卻也知道"陳圓圓"三個字即代表着惡與災難。然而切身之恨還是來自於真正的戰爭,來自於大明的覆亡,最重要是大明覆亡多少是由於父親的叛國。
天下人都知道,吳三桂是為了陳圓圓才變節的,"慟哭六軍皆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那真是彌天大禍、千古奇恥。父親從此牢牢戴上了"天下第一大漢『』"的罪名,而吳應熊的一生也打上了漢『』之子的烙印,永世不得翻身。
他恨陳圓圓,恨這個給母親製造了無數眼淚、給父親帶來了千古罵名的風塵女子。可是,他卻從第一次在宏覺庵裏看到她時,就徹底地原諒了她,甚至,『』上了她。是一個少年對成女子的『』戀、尊重,更是一個凡人對於世外仙姝的仰慕、甚至崇敬。
那時候她已經洗淨鉛華,成了一個帶髮修行的姑子,深居在庵堂裏,以青燈木魚為伴,抄經誦佛為生。冉冉青煙憔悴了紅顏,喃喃綸音代替了歌聲,她再也不是傳説中那個千嬌百媚、"『』甲天下之『』,聲甲天下之聲"的絕代佳人,再不是那個風情萬種、"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的秦淮名『』。她那麼沉默,那麼安靜,那麼心如止水,那麼玉潔冰清,讓人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就是這個女子曾經顛倒眾生,傾覆歷史,左右了明、順、清三朝的風雲變幻。小男孩尚不懂得分辨一個女子的美麗,但是卻已經本能地覺得她好看,那種好看是藴藏在她的眉梢眼角、舉手投足、每一個眼神、每一聲呼裏的,她和他們談論茶道,講解佛經,非但沒有半分風塵味,甚至不帶一點煙火氣,比他生平所見的所有女子都清秀,優雅,而且可親。從此他便『』戀上那世外桃源的去處,傾慕那世外仙姝的女子,醉心於那女子侃侃而談的茶道禪經。有時候父親忙於政事,久不返家,他也會藉着給庵堂送香油口糧的機會獨自前去探訪…
"我就是跟着圓圓阿姨學會的喝茶。"吳應熊最後説,"圓圓阿姨説過:一杯茶,總得有茶水,茶葉,茶杯。再不講究器具環境,這三樣總不可省,不然就不成為一杯茶了。我父親雖然派了許多人去伏侍她,可是她洗杯、煮茶,從不肯假手於人,連泉水也是親自從山下挑上來。她説,這輩子她沒真正做成功過什麼事,能歌善舞只是害了她,皈依佛門也不能避開紅塵,就只有煮茶喝茶這件事,是她可以自己一手一腳來完成的,所以,她一定要親手做好它,做成一杯屬於自己的茶。"順治悠然神往,讚歎道:"沒想到風塵中也有那麼出類拔萃的女子!從前聽人説秦淮八豔,只當青樓裏哪會有什麼明珠美玉,不過是文人墨客的誇張渲染罷了。如今聽你説起陳圓圓,才知道傳言不虛,什麼時候能真正見識一下才好呢。"這天下午的大書房裏,少年順治和吳應熊,一個是當朝皇上,一個是權臣之子,卻興致橫飛地談論着天下胭脂,就像兩個大男人那樣對女人品頭論足,從天下最特別的女孩一直説到天下最特別的女人。兩個人又驚又喜地發現,他們所喜歡的女孩、所欣賞的女人,都是這樣驚人地神似。當吳應熊盛讚陳圓圓的稀世姿容之際,順治也在對長平公主的絕代風華讚不絕口。她們的出身雖然判若雲壤,一個賤為歌『』,一個貴為公主,然而殊途同歸地,都在改朝換代後出家做了尼姑,而且,都熱愛茶道。
從某種意義上説,這一天是兩個少年真正結緣成為知己的開始,也是他們從少年走向成人的重要標誌,那就是男人對於女人的興趣。
入秋之後,哲哲太后的病情每況愈下,捱到冬至,終於撒手仙逝,追諡為孝端文皇后。享年五十一歲。
因為是大清遷都後第一次國葬,皇父攝政王以國庫虛乏為名,並未舉行大禮厚葬,只命王公近臣們祭奠致意。靈堂設在壽康宮,大殿和東西兩廡佈滿白幔,旌旗幡幢林立,又設了水陸道場,請了僧道焚香唸經數。其間莊妃皇太后只來了一次,一身玄『』長袍,在靈前大禮致祭,一時器聲與哀樂並舉,悲聲大作。皇太后本人有沒有哭過,沒淚,誰也沒有看見。
頭七這,宮中舉行小丟紙儀式,照規矩要將孝端文皇后生前用過的冠袍履帶、珍玩器皿,由身邊最親近的人在靈宮焚燒。哲哲沒有兒女,這宮裏最親近的人就是侄女大玉兒。然而大玉兒貴為皇太后,當然不會『』此賤役。因此,這差使就只能由主事女官完成。
跪在壽康門外,一邊燒,一邊哭,一邊挑撿出小件的珠寶玩器偷偷藏起,預備自己後享用——太后死了,自己在這宮裏大抵是再沒什麼好子可過的,從前都是別人奉承自己臉『』,今後大概要輪到自己奉承別人臉『』過活,少不得要給人些好處;説不定還會被攆出宮去,那就更需要幾兩銀子傍身了。正自打算着,吳良輔傳旨來了。
大太監吳良輔一走進壽康宮就地聞到了一種氣味,那是老太后哲哲在此衰竭、蒼老、乾枯、髮、腐朽、發臭、直至嚥氣猶然死不瞑目而留下的一種曖昧渾濁的氣味。不是簡單的臭,也不僅僅是酸,而是混合了體味與『藥』味,怨氣與氣的一種混沌之氣,簡直像一道詛咒。吳良輔立刻就明白了聖母皇太后為什麼不願意來壽康宮,親姑姑死了都不肯多看兩眼。別説至高無上金枝玉葉的皇太后了,他這個半拉人兒都覺得嫌棄,覺得厭煩,恨不能敬而遠之。因此擰着眉『』捏着鼻子匆匆傳命:主事宮女事主多年,忠心耿耿,太后生前視如己出,恩寵有加。今太后不幸仙逝,身無所出,不忍使其孤獨上路,遂特賜『藥』壽康宮,命殉主,以郡主之禮附葬。
接了旨,如雷轟頂,號啕大哭,自知求饒無用,只求吳良輔去請忍冬過來話別幾句。
吳良輔卻是一分鐘也不願意多呆,他還急着回去覆命呢。一個死了的老太后,一個將死的過氣宮女,他何必要給她什麼情面?只管不耐煩地催促着:"姑姑哭過,就該上路了。姑姑往做執事女官,好快颯利的一個人,怎麼今這樣粘乎起來?"一邊使眼『』與小太監,一左一右拉住兩臂,將毒酒強灌下去。
先還使力掙扎,無奈那酒發作得甚快,不待完全灌畢,已經一口鮮血噴出。接着,眼角沁出兩行淚來,漸漸不動。吳良輔看着死定了,這才滿意地點點頭,親自上前,拔去『』在鬢邊的一枝銀簪,揣在懷裏。小太監順子不解,笑問:"吳公公要這女人用的東西幹什麼?就是送到當鋪裏,也值不得幾錢銀子,難道還看得進公公眼裏?"吳良輔冷笑道:"誰説是我要?我是要送給忍冬姑姑做個念想兒,她們兩個是一同從盛京來到北京的,現在一個走了,另一個能不想嗎?別的做不了,替她捎句話留個信物總還做得到。"小太監順子恍然大悟:"原來公公是想送個現成人情兒,饒是殺了人,還要叫親屬謝你。人家説"兩面三刀",公公做人,可不止兩面這麼簡單,那真起碼要算是"八面玲瓏"。公公常教我説做人要留一手兒,這便是您老人家的留一手兒吧?"吳良輔笑道:"我何止一手?臭小子,學着點吧。"他在宮中度過了二十幾年,從大明看到大順,從大順看到大清,看到太多的波譎雲詭、爾虞我詐。無論是太監宮女,還是金枝玉葉,有的時候,他們的命其實都是一樣地賤。妃嬪們為了邀寵攬權,彼此勾心鬥角,橫生枝節,無所不用其極,甚至不放過對手腹中的胎兒;太監為了攀高附貴,或是與宮女對食兒,不惜賣主求榮,殘害同伴;至於那些阿哥們為了有朝一坐上金鑾殿,所動用的手段與心機就更加駭人聽聞,動轍就是成百上千人的犧牲與傾軋;就連貴為九五之尊的皇上,也要時時刻刻夜夜地提防警惕,怕被臣子們矇蔽,怕被妃子們利用,甚至怕被親生兒子們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