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夢裏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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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皇貴妃娘娘董鄂死後,冷清了多年的景仁宮忽然熱鬧起來。
先是三阿哥玄燁獲准晨昏定省,為景仁宮帶來了一片生氣,讓宮中所有人都重新正視起了容嬪的地位——此前眾人幾乎已經忘記了平湖是生過皇子的容嬪娘娘;而皇上的聖駕親臨更是萬眾矚目,所有的嬪妃、太監與宮女都在竊竊私議,猜測皇上在董鄂妃死後,會不會對佟佳平湖重拾舊愛;而最最讓景仁宮的侍女們受寵若驚的,是皇太后她老人家竟然也親自駕臨了。
大玉兒駕到的時候,只帶了素瑪和忍冬兩個貼身侍女,一到景仁宮,就命令所有的宮女出去,自己關起門來同容嬪娘娘密斟了半夜。素瑪在暖閣內,忍冬在暖閣外,宮女們進出沏茶上點心,只能先遞給暖閣外的忍冬,再由忍冬遞給簾子裏的素瑪。據景仁宮的侍女説,正殿的門窗一直閉得緊緊的,換茶的宮女只來得及在忍冬簾子的剎那,聽見太后娘娘説了一句:"福臨不想當皇上,只想做和尚,你看怎麼辦?"就是這麼一句話。可這是多麼重要多麼機密的一句話啊,機密到誰聽見了這樣的話都可能招致殺身之禍,理該三緘其口密不透風的;然而同時,它的重要『』又註定了這樣的一句話必定會被傳揚出去,就像風那麼快。
當天晚上,宮裏所有的人,宮外所有的臣,就都知道了這麼一句話,並且各自展開了天馬行空的猜疑和推測。而所有的推測到最後又都歸結為一件事:為什麼皇太后會將這樣重要的一句話説給容嬪娘娘聽?而太后與容嬪之間,又是否會有着某種特別的關係或者易呢?
這句話,洪承疇聽説了,吳應熊聽説了,建寧公主也聽説了。這三個人,難得地聚在一起,將他們各自的所知做了一次換——當然,這換仍是有所保留的。
洪大學士扼要地説了太后娘娘曾召自己商議勸諫皇上之法、而自己舉薦高僧玉林秀的事,建寧也説了皇帝哥哥在拜祭公主墳時與玉林秀的一番對談,吳應熊嘆道:"如此看來,大師縱然機鋒百出,卻未必再能動搖皇上出家之心。這就難怪太后要另闢蹊徑,請容嬪娘娘出馬了。"他們的討論和和宮裏宮外所有人的討論一樣,到最後都不約而同地歸結為一句:為什麼,太后會將這樣的大事與容嬪商議呢?
而建寧對這猜疑有着理所當然的結論:"當然了,平湖是宮裏最聰明的人,無論什麼事與她商議,都一定會有解決辦法的。太后娘娘一定是看到這一點,才去向平湖請教的。"她用了"請教"這個詞,不難看出太后和平湖兩個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與份量。吳應熊與洪承疇不約而同地向她注視了一眼,然而吳應熊不無惆悵地想的是:曾幾何時,自己才是建寧心中最聰明能幹、智謀百出的人,現在她卻將這個位置讓給佟妃了,看來她與自己之間已經漸疏離,有了很深的隔閡;而洪承疇想到的,卻是建寧的母親綺蕾當年夜勸皇太極的往事。他想:歷史竟然在不知不覺間重演了,只是不知道,如今容嬪娘娘採取的,會是當年綺蕾娘娘同樣的手段嗎?
那還是崇禎年間的往事,皇太極最愛的皇子八阿哥未滿週歲即夭逝了,愛妃海蘭珠因受不了喪子之痛,不久也隨之病逝,皇太極因此一蹶不振,將自己關在宮裏茶飯不思,朝事盡廢,其情形正同今天順治帝接連失去四阿哥、董鄂妃之痛如出一輒。當時也是羣臣束手無策,皇后哲哲遂不得不屈尊紆貴,親自去求已經失寵出家的廢妃綺蕾出山,勸皇上振作。而綺蕾以大局為重,毅然出手,終於勸得皇太極回心轉意,自己也只得重新還俗,再次成為帝妃。當年十二月,他們的女兒出世,就是十四格格建寧。
據説,那天晚上,綺蕾跳了一夜的豔舞,才重新燃起了皇太極的求生**的。而今天,嬪妃娘娘會用什麼樣的方式令順治帝斷絕出家的念頭呢?
沒有人猜得到,那天晚上,容嬪佟佳平湖奉太后懿旨求見萬歲,既沒有敍舊,也沒有邀寵,更沒有濃歌豔舞,卻是談了一夜的禪。
那天,平湖走進乾清宮的時候,順治正盤膝坐在佛龕前,手捻佛珠,低聲唸經。昔金碧輝煌香濃玉軟的乾清宮,如今青煙繚繞燈光明滅,不像宮殿,倒像佛堂。而剃光了頭髮、身披僧的順治盤坐在蒲團上,身披僧衣,低眉斂額,除了頭上沒有燒戒疤之外,看起來就和一個普通和尚沒有什麼兩樣。當他聽見平湖"給皇上請安"的問候時,連眼睛也沒有睜開,只木然道:"貧僧行痴。請問施主有何指教?"平湖注視着順治,這個傷心絕、萬念俱灰的男人,還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皇帝哥哥嗎?他的臉上明明白白寫着"傷心"二字,已經完全將功名**置之度外,雖然還沒有正式受戒,卻早已當自己身在佛門了。她知道,不論同他説什麼,他也不會聽得進去的。惟一的方法,只有以毒攻毒。
她深一口氣,輕聲問道:"皇上自名"行痴",請問何者為"痴"?"果然順治聞言一愣,抬起眼來。這句機鋒,原是佛法教義,向與諸法師時常講論的,遂隨口回答:"不知無常無我之理謂之痴。"平湖又問:"再問皇上,何為"無常",何為"無我"?"順治道:"剎那生滅,因果相續,謂之"無常";六清淨,四大皆空,謂之"無我"。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是謂"法印"。"平湖又問:"皇上自謂皇上,遂有"玉璽";皇上自謂和尚,可得"印璽"?"順治張了張口,忽然結舌。所謂"印璽",指的是佛教之真正教義,為學佛人一生追求。他參了這許多年佛法,遍訪名僧大師,晝夜講習拂法,自以為即使未得三味,已相去不遠,豈料竟被平湖三兩句話打敗,不茫然若失,垂首道:"吾自問見識疏淺,不能看破,故名"行痴"。"然而平湖仍不放過,又接連問道:"再問皇上,何為"三毒"?何為"六"?"順治道:"貪、嗔、痴,謂之"三毒";加上慢、疑、惡見,謂之"六"。"平湖又道:"然則,皇上因董妃之死戀戀難捨,是謂"貪慾";怨天尤人,謂之"嗔怒";不能順天應命,謂之"行痴";輕視天下受,謂之"傲慢";既追董妃涅磐而去,又不捨皇太后親情牽絆,是謂"猶疑";決之不下,遂生幻滅,謂之"惡見"——皇上之悖離佛旨,何止"行痴"?實是六皆不淨,四大總未空,更不能了悟"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之法印,豈非枉稱佛門弟子?"一番話,説得順治如醍醐灌頂,冰涼徹骨,由不得雙手合什,誠心誠意地道:"謝仙姑指教。"這個瞬間,他竟然在幻念中將平湖視作了長平公主。而平湖就在那一聲"仙姑"的稱呼下如被雷亟,她不能確定:皇帝哥哥這樣稱呼,究竟是在恍惚中一時口誤?還是他已經在參禪中得到了某種知識,對自己的真實身份有所勘破?倘若是那樣,她的身份之謎還能維持多久?她好不容易才取得的皇太后的信任豈非付之東?而她扶子登基的大計還有可能實現嗎?
順治十七年十二月十三甲午,順治帝重新臨朝,雖然面『』蒼白,卻神智清,顏容和霽,命秘書官宣旨道:"自端敬皇后董鄂氏去世,數月以來,宮中辦理喪儀,諸凡吉典皆暫停止。朕念諸王臣民哀思未已,是以駐蹕南苑,間幸郊原,聊自寬解,以臣民。今已數月,尚守服制,吉事概未舉行,臣民鹹有慘然未舒之『』,朕心反覺不安。"遂令禮部傳諭:"除朕在宮中仍行期年之禮外,其郊廟、視朝、慶賀諸大典禮,俱著照舊舉行,諸王以下至軍民人等凡吉慶等事亦照常行。"又決議自明年正月初一起,停止藍筆批覆,重新改為紅筆。
此諭傳出,羣臣欣然,都以為皇上終於恢復正常,不再為過度思念皇貴妃而逾制異行了。所有人都知道這必定是容嬪娘娘勸諫得值的功勞,卻想象不出她究竟用什麼辦法取得成功的。人們可以確定的,只是佟佳平湖即將重新得寵、成為宮中除太后外最有權勢的女人,而當朝廷傳出晉升容嬪之父佟圖賴將軍為一等公的消息時,這預測就更加確定無疑了。
遠山等貴人又開始想方設法地巴結平湖,想要借一點機會分澤皇恩了,而平湖則一如既往地淡漠,輕易不肯見人。但是這一回,再沒有人向皇太后抱怨她的冷淡、傲慢、獨擅專寵,卻爭着有意無意地向太后暗示,自己是容嬪娘娘的好姐妹,對於容嬪遊説皇上的事,自己是有份參與意見的。
而建寧格格和容嬪娘娘的友誼是眾人皆知的,人們原本就知道吳額駙是皇上最寵的臣子,如今又多出容嬪這個靠山,那還不趕緊有多巴結就多巴結、要多賣力便多賣力嗎?而"逍遙社"裏何師我、陸桐生那些公子哥兒更是藉着起詩社、送戲班的名目,隔三岔五地上門獻殷勤。
然而向來好熱鬧、愛虛榮的建寧格格這次卻一反常態,對萬事都有些懶洋洋提不起興致,自從綠和吳青進府後,她忽然覺得自己有點老了。
建寧今年只有二十歲,生平足跡只踏過盛京與北京兩地,不在宮中就在府中,未識民間疾苦,不知餓為何物,稼穡耕織更是聞所未聞,五穀不分,六畜不近,生於綺羅叢,長在脂粉地,寒着棉,夏穿紗,從未為生計略縈於心。然而她卻覺得辛苦,徹夜不能安眠,片時不可解頤。
二十歲的女子,心心念念惟有一個"情"字,而獨獨在這個字上,為她一生所欠缺。早在幼時已經父母雙亡,所親近者只有一個皇帝哥哥,然而福臨九五至尊,理萬機,又能撥得多少情分在她身上?後來結識了香浮、平湖、四貞、遠山這些個閨伴,她們卻個個心事重重,城府深沉,所言所行,只教會建寧一件事,就是愛情的辛苦。然後,她自己的愛情來了,果然是好事多磨,深不可測,經歷了許多誤會、隔閡、疏冷、寬恕、乞憐、垂慕、患得患失、忽冷忽熱之後,如今表面上看起來似乎風平靜了,卻是以她的一再退卻包容來換取的,是一樽蓋着華麗錦袱、打碎了又粘起來的美玉瓶。
她知道,那樽玉瓶看起來仍然很美,但須珍藏密斂,輕拿輕放,不堪一擊。碎的玉瓶永遠不可能真正恢復完整,她餘生都將帶着這傷痕辛苦下去,除了再碎一次,別無選擇。於是,在這含辛茹苦與委曲求全之中,她老了,在這如花似錦的雙十華年裏,不等盛開已經略見凋萎。
這夜,已經熄了燈,忽然綠低低地在窗外咳了聲,問:"格格睡下了嗎?"建寧原不想理會,卻聽得窗外又是幽幽的一聲長嘆道:"綠自知罪不可恕,然而對格格的忠心卻從未動搖的,若不是為了格格與額駙,也不敢半夜打攪了。"建寧聽到"額駙"二字,由不得應了一聲:"有話進來説吧。"紅袖早已在外間侍候動靜,聽到吩咐,忙重新掌燈,拉閂開門,請進綠來。綠請了安,便在牀邊矮凳上坐下,覷着顏『』問道:"額駙今兒沒在府上,格格可知道麼?"建寧果然不知道,聽了倒微微一愣,反問道:"你怎麼知道?"綠臉上一紅,垂頭道:"額駙今兒沒來上房請安,綠只怕格格以為是被賤婢絆住了,所以特地來格格面前剖白真心。"建寧不耐煩地揮手止住道:"綠,你我從前何等好來,這些年雖有許多誤會芥蒂,終不至於連句真心話也説不得了。你有什麼話,便直説罷,不必這麼吐吐的。"綠笑道:"瞞不得格格,自從格格許我回府,綠敢不小心侍候?既知額駙不在上房,又不曾往賤婢房中去,便替格格留心查問,方知額駙今兒並未回府來。這在從前可是從未有過的事,最近卻不是第一次了,格格白想想看,近來京城裏正在宵,額駙不説深居簡出,反越往外走得頻,這可不是有蹊蹺?昨兒匆匆忙忙慌里慌張的一大早出去,又不叫一個人跟着,又説不是上朝,焉知不是在外面有了什麼人呢?"建寧聽了,愣愣地出神,問道:"依你説,咱們卻該怎麼着?"綠聽到"咱們"二字,頓時喜上眉梢,渾身輕得沒有二兩沉,更加湊前了計議道:"格格要知道真相也不難,只要派幾個得力的人跟着,少不得查出額駙去了哪裏,同什麼人見面。若不與孃兒相干便罷,若是果真吃着碗裏的望着鍋裏的,咱們到時再有話説。"建寧對這些事向來沒有主意,只得心煩意『亂』地説:"你同紅袖商措着辦吧,我明兒早起還要進宮,回來再説吧。"説完翻身向裏睡下,綠跪安告退也只當沒聽見。她的心裏,已經在想明天進宮的事了。
建寧能夠信得過、願意分享心事的人,始終只有平湖。平湖是另一朵萎在枝上的花,暗香雖在,而豔『』已凋。她那麼冷靜明理,對萬事萬物都有現成的答案,總能在千頭萬緒中得出最直接的線索,做出最簡捷的決定,説出最有效的安。就連一意孤行要出家為僧的皇帝哥哥,高僧玉林秀都勸不回,她也能勸得回心轉意,又怎會不懂得幫自己指點『』津呢?建寧相信,平湖的決定才是最正確、最明智的。
果然,平湖在聽完建寧的訴説後,立即否決了綠的追蹤計劃,婉言勸告:"愛就是愛,不論是對等的愛還是不對等的愛,完整的愛還是分散的愛,只要得到了,就是全部。不必斤斤計較,更不可得隴望蜀,勉強求全。"建寧不甘心:"可是我給他的卻是全部啊,除了他,我心裏再沒第二個人,第二件事。他卻不是,他瞞着我在外面安置綠,還跟她生了兒子;這還不止,現在他又有了別人,雖然還沒有查準,可他近來往外面走動得那麼頻,回到家來也不肯多説話,一個人坐在往梅樹林裏,一會兒愁一會兒笑的,不是為情所困又是什麼?"平湖反問:"如果他跟你實話實説,如果你猜的都是對的,你打算怎麼做呢?派人殺了她,還是再接一個綠回府安置下來?"建寧低頭想了一想,説:"我已經接了綠回來,也不在乎他再多娶一個,憑他在外面認識一百個女人,我在額駙府裏也照樣安置一百個好了。皇帝哥哥三宮六院,何止二三百個嬪妃?可哥哥眼裏就只有董鄂妃一個,董鄂妃死了,哥哥傷心得連皇上都不想做,喊着鬧着要出家。宮裏宮外的人都説,若不是你攔着,哥哥這會兒早上了山做和尚了。可見做不成惟一,能做第一也是好的。我只恨他不肯對我坦白,既為夫,何事不可商量,非要隱瞞於我,可見那女人在他心裏比我還重。"平湖道:"依你説,董鄂妃原比這宮裏所有的后妃都更得意,只要皇上在心裏認她做第一個,就算宮裏再有多少個妃子也是無謂的,是嗎?可皇上自己卻不這樣想,直至皇貴妃死後仍以不能封她為後為憾,這可不是得隴望蜀?皇貴妃雖然集三千寵愛於一身,卻青早逝,幽明異路,終究又於情何益?皇上冷落後宮,獨寵董鄂,傷了那麼多嬪妃的心,那些人又情何以堪?我拒絕面聖,你一直不贊成,其實皇上見不到我卻會記住我,同皇上見到我的面卻不能記在心上,孰重孰輕呢?皇上想念皇貴妃而見不到皇貴妃,你以為這便是得到,那又何必強求我面聖,強求在一起的片刻呢?情之為情,概因無可名狀,無可限量,才彌足珍貴;倘若強求形式,那便不是真情,而是貪慾了。"建寧一時轉不過彎來,蹙眉道:"那你的意思,到底是在一起的好,還是不在一起的好呢?"平湖道:"在一起也好,不在一起也好,都視乎你是否動了真情,倘若遇到合適的人,付了一生的真情,那便是得到,至於得到的是多還是少,卻是沒有什麼道理可言的。"建寧道:"依你説,情之為情,原只在乎真假,卻沒有多或少。那麼我倒想問問,隔河相望一生,與執手相看片時,哪個更可貴呢?"平湖道:"能夠隔河相望,已是緣份,若能相望一生,更是情中至情;執手相看,亦是緣份,即便只有片時,也當珍惜。就只怕執手片時便嚮往一生相守,隔河相望則必索舟楫遙渡,如此得隴望蜀,則永世不能饜足,又怎麼會快樂呢?"建寧若有所悟,又問:"你的意思是説,我已經嫁了額駙,得以與其相守,便當知足,可是這樣?"平湖笑道:"其實你得到的遠比你自己知道的多,你與額駙的緣份,又豈只是相守那麼簡單?這世上,有多少人能嫁給自己喜歡的人?即便他心中有些秘密你不能知道,但你只要知道你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而他總會回到這個家裏來,還不足夠麼?再要疑神疑鬼,刨問底,就是自尋煩惱了。"建寧似懂非懂,笑道:"你的話太像參禪,我雖不能盡明,也覺得快多了。正是呢,從皇貴妃去世後,太后好像忽然對你好起來,不僅重新允許我進宮探訪你,還把四阿哥送來讓你親自教養,大家都在猜那晚你到底跟皇帝哥哥説了什麼,怎麼他忽然就放棄出家的念頭,再不固執了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平湖不願多談,顧左右而言他道:"自從義王孫可望出獵時中箭而死,最近城裏宵,戒備森嚴,百官外出都須稟報登冊,你來了這大半,還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又被人閒話,太后再下道足令,反為不美。"建寧道:"就是的,我聽説孫可望是被刺客『』死的,你聽説了嗎?"平湖笑道:"我深居宮中,哪裏聽這些新聞去?"三言兩語,遮掩過去。建寧見她談興不濃,只得起身告辭。
在建寧猜疑吳應熊是不是在府外有一位紅顏知己之前,明紅顏已經知道了有建寧這個人。只是,她並不知道自己的情敵竟是位公主,而且是滿洲的公主。
這些子吳應熊每天一下了朝就會往小院裏來,只要趕得及,就會親自為紅顏煎『藥』,做飯,照料得無微不至。可是兩個人這樣地朝夕相處,心卻並沒有比從前更近,總好像有什麼人什麼事阻隔在他們中間,不得逾越。他們討論南明政局,擔憂朝廷下一步的舉措,有時吳應熊也會有意談起洪承疇的事情。紅顏雖然聽得很用心,卻從不追問,顯然,她仍不打算坦白身世,於是,吳應熊也只好對自己的真實身份繼續維持緘默。
這紅顏吃過『藥』,看看窗外的天空一層層陰沉下來,知道就要下雪,想着應公子今天大概不會來了,就讓老何早早地關了院門,説要早睡。可是嘴上這樣説,眼睛卻一直不由自主地向窗外張望,聽見風吹草動,都不由得側起耳朵,以為是應雄來敲門了。
其實,早在她看清自己的心之前,她已經深深地愛上了"應雄"。也許這是她不願意承認,也不敢承認的,身為女兒,這樣的事怎麼可以由自己主動?況且,她還是個立了生死契把身心獻給了反清復明大業的戰士,除非應雄也跟她一樣把生死身家都拋之度外,完全地無牽無掛,否則,兩個人是無論如何走不到一起的。
雖然她與應雄聚少離多,然而他熾熱的眼神早已讓她明瞭他的心意,而在她將募送糧款的大任託給他的時候,也就等於把自己的『』命在了他手上。她就像信任自己那樣信任着他,簡直把他看作自己的另一半。
這樣的肝膽相照,卻一直不能推心置腑。他們甚至從來沒有好好地談過一次知心話。他總是那樣沉默地傾聽,眼神專注,有種鹿一般的悽苦,鶴一樣的孤潔。她知道自己對他隱瞞了許多事,同時覺得他對於她也仍然是個謎,她有些害怕知道那謎底,卻又一直忍不住猜測。
而一切,在夢裏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