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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洞房花燭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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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治十年八月,大清宮廷發生了兩件關於婚姻的大事:一是當今皇上順治提出廢后之議,在朝野上下掀起軒然大波;二是十四格格建寧下嫁吳應熊,她的婚禮雖然不是大清歷史上最隆重華美的一次,卻是惟一下嫁漢臣的滿洲格格,這足以使這位本來名不見經傳的和碩公主有資格載入任何一部大清的正傳稗史了。

自從吳應熊回到京城,接連不斷的賞賜便從天而降,先是正月裏皇上頒了一道旨,命部院三品以上大臣各舉所知,"不論滿漢新舊,不拘資格大小,不避親疏恩怨,取真正才守之人,堪任何官,開列實跡,疏名保舉,各具專本奏聞。"洪承疇悄悄告訴吳應熊,皇上其實早已暗示要他奏名保舉,且笑問:"世侄文武雙修,既是虎門之後,又為皇上伴讀多年,可任官職多矣,不論文臣武將,只要世侄開口,無不如探囊取物。"吳應熊苦笑,文武雙修又如何,難道像父親那樣,拿起戰刀上陣劈殺自己的漢人同胞嗎?或是像洪大學士這樣,挖空心思修訂一些滿尊漢卑的法律來助紂為?他只得婉謝師恩,自稱"才疏學淺,無所建樹",一再堅辭。

到了月底,順治見洪承疇遲遲沒有保薦,有些坐不住了,便又下了一道旨,告諭滿蒙漢之幼少年者,學習藝業騎『』之暇應旁涉書史,特意舉吳應熊為例大加褒獎。眾臣鑑貌辨『』,也就猜出皇上的意思是嫌沒人保舉吳應熊,這樣拿着皇上的賞賜給皇上做人情的便宜事兒,何樂不為?於是眾人爭着保薦,也有説吳應熊通今博古,最宜選入翰林院修史的,也有説世子自幼從武,騎『』過人,至少該給個將軍做的,一時間諛辭『』湧,聲勢浩大,把吳應熊贊得天上有人間無,古往今來的第一個才子英雄。

那些奏章後來被太后知道了,笑着向順治説了一句話:"這樣的青年俊傑做你的妹夫,難道你還怕建寧會受委屈嗎?皇上這就找個子下旨吧。"當此時,順治也只有『』出了像吳應熊一樣的苦笑。

三月初二,順治於南苑行獵網魚,特地召來吳應熊陪同。兩人一邊在河邊垂釣,一邊閒談風月,不免説起"子非魚"、"子非我"的典故,順治笑道:"我也不是你,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喜歡做文職還是武官?前幾天在朝上,許多文武大臣保薦你,文臣們稱賞你文采斐然,武將們又贊你騎『』了得,你自己的意思如何?不妨與朕直説,想要個什麼官職?"通常到了這種時候,就該跪下來行禮謝恩了。然而順治既然用的是閒談的口吻,吳應熊便也順水推舟,只當作閒話來聽,望着魚鈎淡淡地説:"皇上過譽了,在下這點雕蟲小技,別人不知道,皇上是最清楚的,無非遊藝之學,其實於報國無益,哪裏敢做官呢?"順治無奈,這才知道自己錯怪了洪承疇,並不是他罔顧聖意,卻是吳應熊不識抬舉,笑道:"此前我一再暗示洪大學士舉薦你,看他置若罔聞,又隔三岔五地稱病誤朝,還以為他無心輔政、嫉賢妒能呢,原來是你一向閒雲野鶴慣了,視名利如樊籠。"遂放下這個話題,又問,"你還在找那位明姑娘嗎?"吳應熊黯然搖頭,卻反問:"皇上也還在找那位神秘的漢人女孩嗎?"

"我想我是找不到她的了。"順治嘆息,"太后特許我可以納漢女入宮。可是那些秀女中沒有一個是她。也難怪,像她那樣的女孩又怎麼肯入宮呢?我想除了放棄,我已經別無選擇——其實本不由得我選擇,就是不放棄,又能怎麼樣呢?"吳應熊有些猜不透順治的心思,他的語氣既像是自言自語,又好似借題發揮,他在暗示或者勸自己什麼嗎?他模稜兩可地回答:"有時候,不放棄僅僅是一種心思,支撐着自己活下去的心思。我想過了,不論找不找得到明姑娘,或者即使找到了也沒有結果,我也會一直惦記着她,找她,這樣子活着,總算有一件可盼望的事情。"他的聲音如此憂傷而又堅決,讓順治不由深思。他想吳應熊今生今世都不會放棄對那位明姑娘的愛意了,十四格格嫁給他,又怎麼會幸福呢?

是晚慈寧宮請安,順治將吳應熊辭官之意稟告太后,再次説:"吳世子為人淡泊,無意仕途,毫無攀龍附鳳之心,而且據我所知,他早已心有所屬,將十四妹指婚與他,恐非良配。"大玉兒蹙眉道:"皇上,自你親政以來,大事小情早已學會獨自處理,也還有殺伐決斷,所以我才放手讓你主政,不加干預。怎麼惟獨於這些兒女情長上卻是婆婆媽媽,瞻前顧後的?十四格格下嫁,為的是我大清江山永固,將我朝視滿漢為一家的態度公告天下,這難道不比男歡女愛、"心有所屬"來得重要?好了,這件事由我做主,不予再議,你有這些功夫,還是多想想治理朝廷的事吧。"順治心下一驚,皇額孃的話已經説得相當嚴重,幾乎是在向自己宣戰:後宮的事理當由太后做主,如果自己不肯放手讓她為建寧賜婚,那麼她也不會再坐視自己完全親政,而要行使太后懿旨『』手朝廷——事實上,她的確仍有這份餘威。自己要為了十四妹與太后鬧翻嗎?結果會是什麼?太后説得對,大清初建,百廢待興,文武百官參差不齊,的確是該多放一點心思在朝政上的。至於建寧,唉,誰叫她生於帝王家呢?

早朝,順治覽章奏畢,接連處理了幾件大小朝事,又下旨免除直隸薊州、豐潤等十一州縣九年分水災額賦,免江西六年分荒殘欠賦二十七萬八千七百九十五兩。退朝後,他特地留下范文程,問道:"洪大學士近來每每稱病告假,到底生的是什麼病?"范文程笑道:"大學士的病徵倒還有限,病才是為難,他這生的是心病——自從在盛京歸順了咱們大清後,他與高堂已經十年不見,去年冬上好容易得了消息,卻又是死訊,如今女兒又失蹤了,急火攻心,況又是暮年之人,怎麼能不病呢。"

"洪大學士有女兒嗎?這我倒沒有聽説。"順治大為稀罕,"他這女兒是怎麼失蹤的?為何不派人去找?"

"怎麼不找?找了且有些年頭呢。可是偌大京城,一個人要存心藏起來,哪裏那麼容易找得到?況且她也未必還留在京城。"原來范文程見皇上近來每每冷落洪承疇,早已有心為他説項,既見皇上問起,便一五一十,從洪承疇當三官廟、莊妃勸降、洪老夫人攜孫女洪妍割袍斷義説起,一直講到去年洪妍扶柩歸來、隨即失蹤、洪承疇遂一病不起,嘆道:"要説洪大學士對皇上,對大清,真是忠心耿耿,毫無保留。只可惜洪老夫人年邁固執,不能體諒大學士棄暗投明之心,竟使得母子陰陽永隔,父女反目成仇,我們這些做同僚的,也都愛莫能助。"三官廟勸降一事原是順治從前便知道的,也是他自小即深以為恥的,因了這個緣故,十年來他從未深究此事,連提也不願意提起,然而今天聽范文程細説從頭,才忽然意識到這件事與他心目中那個神秘漢人小姑娘之間極可能有着某種緊密的聯繫。十年前,被囚在盛京宮中的漢人小姑娘,神秘地來,神秘地走。會不會?會不會…

他莫名地緊張起來,緊張到屏息,幾乎是小心翼翼地問:"那位洪小姐,今年多大了?"范文程完全沒想到皇上竟會問出這樣一個毫無邊際的問題,要想一下才不確定地回答:"當年在三官廟的時候,那小女孩大概也就五六歲的樣子吧,如今十年過去,該是十五六歲了。都説女大十八變,只怕就是洪大學士和女兒在街上面遇見,也未必認得出來呢。"時間對了,年齡也對了,那麼,地點呢?地點也對嗎?昨天才跟吳應熊提起那位漢人小姑娘,難道今天就有下落了?順治更加緊張地問道:"當年洪老夫人和小姐來盛京的時候,有沒有在宮裏住過?"

"住過幾天。就在十王亭邊上的值房裏。不過只呆了兩三天,太后就命人給送出去了。"果然是她!真的是她!終於找到了!十年相思,終於知道了那神秘漢人小姑娘的真實身份,原來就是洪大學士的女兒!順治一時有些不辨悲喜,他從沒想到,原來答案就在自己身邊,唾手可得,只要自己稍微對當年發生在三官廟的往事多問上兩句就可以瞭然的,卻只為自己心裏的一刺而錯過了十年。他茫茫然地問:"她叫什麼名字?"

"誰?洪小姐嗎?"范文程更加意外,記得洪承疇同自己説起過的,還讓自己幫忙尋找,他使勁地想了想,才恍然地回答,"好像是叫洪妍吧,小公子叫洪開,兩個名字只差一個偏旁,所以還有印象。就是叫洪妍。"順治卻是不理會什麼小公子的,他滿腦子都是洪妍的影子,那十年前的神秘漢人小姑娘哦,他終於知道了她的芳名:洪妍。原來她叫作洪妍!他在心裏默默地呼喚着這個名字,竟是潸然泣。當他默默地思念她呼喚她的時候,她會有所知覺嗎?當她在空氣的震顫中受到某個人的思念,又會知道那個人就是他、當今天子嗎?

洪妍,洪妍。少年天子順治的心裏充滿了温柔的思念與傷,他想淚,又想嘯歌。十年了,雖然他仍然沒能找到她,卻終於知道了她的名字,終於向她走近了一步,至少,是走近了她的父親。這使他覺得,自己終於與洪妍有了某種聯繫,從而變得更加緊密了。

四月二十二,順治特別傳諭禮部制定滿洲部院各官:今後凡有父母喪事,一體依照漢官舊例,離任丁憂,持服三年,又追述去年洪老夫人仙逝,洪承疇為朝務繁忙而未能盡人子之孝,特地追補了許多賞賜,又傳命禮部準備三牲,以為下月洪老夫人週年之祭。

洪承疇大為意外,心中慄慄不安。而百官慶賀之餘,都紛紛猜測這是某種擢升的先兆。果然隔了一月,順治再次頒諭,特升洪承疇為太保兼太子太師、內翰林國史院大學士、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經略湖廣、廣東、廣西、雲南、貴州等處地方,總督軍務,兼理糧餉。又授予敕書,以洪承疇"前招撫江南,奏有成效,必能肅將朕命,綏靖南方",許其"聽擇扼要處所駐紮,應巡歷者隨便巡歷。總督應關會者必諮爾而後行;爾所行,若繫緊密機務,許爾便宜行事,然後知會。"

"文武各官在京在外應于軍前及地方需用者,隨時擇取任用;所屬各省官員升轉補調悉從所奏。"

"應用錢糧,即與解給。"這道聖諭,無異於上方寶劍,洪承疇的權力之大一時無兩,喜出望外之餘,反覺可懼,不向范文程謀道:"皇上前些陣子對我不冷不熱,為何近突然這般重視起來?"范文程也是不解,只得將前與順治的一番對話詳細轉述,揣測説:"或者皇上知道了你為朝廷付出的一切,深覺動,又知道你正在四處尋找女兒,所以特赦了這道諭有心要行你以方便吧?"

"看來的確是這樣。"洪承疇納悶地説,"有了這道聖諭,找洪妍的確是方便多了,各地任意駐紮,隨便巡歷,各關總督聽憑調遣,那是由得我佈下天羅地網了。只是皇上要真是為了方便我找女兒如此厚賞,好像小題大做了些;若不是為這個,又解釋不通。這可真是君心深似海呀。"但無論如何,高官厚祿總是好事。自從洪老夫人死後,洪承疇原有好一段時間心灰意冷,對順治也暗自銜怨,近一連串的賞賜讓他揚眉吐氣,那絲怨恨也就煙消雲散了。"丁憂三年"的新制頒發,使得所有漢官對他恩戴德,"隨便巡歷"的特權,更讓滿官們清楚地看到了他在朝廷上舉足輕重的地位。

洪承疇志得意滿,連上奏本,舉薦親朋故舊,正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而順治無有不準,這裏面,自然少不了吳三桂當年山海關歸順獻城之功。六月二十七,朝廷頒旨授平西王屬下都司、守備等九十一員世職有差;贈陣亡、病故之都司、守備等三十三員世職有差,以其子弟各襲職。又因平西王征戰未還,特命世子吳應熊代領賞賜。

當吳應熊跪在丹陛下謝恩領賞時,真是恨不得鑽到地縫裏去,"山海關歸順獻城",皇上口裏的功,是他心目中的奇恥大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萬古罪孽。然而他,卻要跪在這裏山呼萬歲,口稱謝恩。他想他不如死了。世上已經沒有任何一種羞辱比此更甚。

然而他錯了,他不知道,很快還會有更大的羞辱要來到。那便是賜婚。

當禮部以太后之名駕臨世子府,頒旨賜婚,且命其擇吉納彩之際,吳應熊無異於聽到了晴天霹靂。他早就知道他的婚姻大事多半由不得自己做主,但怎麼也沒有想到,竟會由太后指婚,而且還被招為額駙。做天下第一大漢『』的兒子已經夠恥辱的了,居然還要做史上第一個娶滿清格格為的漢人男子,從今以後,要每天跪着給自己的子請安,生有何趣?

他再一次跪在那裏謝恩,麻木地想:我情願死了。

他當然明白賜婚的真正含意:他父王吳三桂遠征西南,重兵坐鎮,若生異心,必對朝廷不利,但賜他為額駙,便可以把他永遠留在京都以令吳三桂有所顧忌,這就跟當年多爾袞指定他為順治伴讀是一樣的用意;表面上,卻是在向天下人表白,朝廷視滿漢為一家,把他當成了一座靶子,一面錦旗,彰顯朝廷的仁政——總而言之,他不再是一個正常的自由的完整的人,他只是一個人質!一面招牌!

他穿着蟒袍補服,由贊事大臣引着在乾清門下跪領聖旨,授爵三等奇尼哈番加少保兼太子太保——他的父親吳三桂靠出賣國家民族換來花翎頂戴,已經夠讓後人蒙羞的了;而他今天,更是以出賣男人的尊嚴身份來換取一個太子太保的爵銜——他情願死了!

是夜,洪承疇早已接了吳三桂的拜請信,親自來到世子府,幫着吳應熊籌劃婚禮細節,笑容可掬地道:"世侄雖然博識有為,畢竟年輕,沒經過這些事。皇家婚禮又不同於尋常百姓,可不能做錯一星半點,不然,本來是雞犬升天的好事,轉眼再給個雞飛狗跳可就麻煩了。"説着哈哈大笑,比世子府任何一個人更興致

這些子,洪承疇吉星高照,飛黃騰達,比誰都威風,比誰都興頭,簡直不知道該怎麼樣表現自己的得意才好,幫助吳應熊籌備婚事,正是他借題發揮的好節目,因此十分盡心,舉着一張單子説:"到了正子,按禮你要一大早去午門奉進"九九大禮",每樣禮品數都必須含九或九的倍數,包括文馬十八匹,鞍轡具、冑甲各十八具,羊八十一隻,酒席九十桌…估計你也準備不全這些,乾脆我再辛苦些,都幫你準備好吧。還有你這裏僕婢太少,將來公主進了門,怎麼服侍得周全,也等我幫你多挑些僕從送來。"吳應熊諾諾點頭,面如死灰。他看着洪承疇,很想告訴他:我不願意做駙馬,我愛的,是你的女兒。我情願做你的女婿。你願意嗎?

他已經知道紅顏就是洪承疇的女兒,但他同時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向洪承疇提親——洪家父女早已恩斷義絕,洪承疇本無法替女兒允諾任何事;而且洪承疇效忠清廷,又怎麼會讓自己這個準額駙為了他的女兒抗旨呢?自己與紅顏,永生永世都不可能有結果,甚至,永遠都不可以讓紅顏知道自己是誰。否則,她一定會唾棄他,厭惡他,再也不要看他一眼的。他是否有勇氣像紅顏那樣,拋開姓名所代表的一切,包括身份,父母,功名,然後隱姓埋名,與紅顏一道雲遊天涯?

也許可以做到的,為了紅顏,他願意那麼做。然而,他畢竟不是紅顏。紅顏離開洪承疇時,還僅僅是個六歲的小女孩,事隔多年,已經沒有人知道明紅顏就是洪妍,沒有人會將她的所作所為與她的父親聯繫在一起。她做她的抗清義士,洪承疇做洪承疇的太子太師,他們兩不相干,形同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