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沙場何必見硝煙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太醫幫他開了各種湯劑丸『藥』讓他睡覺,然而,他總是在夜深之際驚醒——為着一個整整重複了十年的噩夢。
總是一樣的背景,總是一樣的情節,總是一樣的畫面,總是一樣的悲慟,重複了整整十年,那血跡卻依然新鮮,那疼痛也依然刻骨銘心。洪承疇就好像犯了天條被困在通天河裏每承受萬箭穿心之苦的沙悟淨,被同一種痛苦糾纏了十年而不得超,他知道,如果想要自己卸下這一身枷鎖,換回一覺安眠,除非時光可以倒回十年前的松山,倒至他的兒死難之前。
那是崇禎十四年,薊遼總督洪承疇奉命率十三萬大軍馳援錦州,與大清多爾袞部戰於松山。那是一場異常艱難的戰役,大小戰鬥無數,雙方死傷無數,經年累月而相持不下。多爾袞兵圍松山,洪承疇早已做好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的準備,卻不料皇太極使一招攻心計,竟然派人擒來了他年邁的老母親和子兒女相要脅。
錦州城下,八旗列隊環視,皇太極命士兵押着洪氏一家四口,推到大軍最前方,縛於柱上,聲明只要洪承疇投降,就讓他全家團圓,且賞以高官厚祿,否則,便將洪門老小當眾開膛破肚,血祭戰爭中死去的八旗將士。
洪承疇離家已久,夜夜夜思念着自己的至親骨,卻怎麼也沒想到重逢會是在這樣的境地。不大驚失『』,虎目含淚,站在城頭大喊:"娘,恕孩兒不孝,不能相救。若娘今有何不測,孩兒他必斬清賊頭顱向母親謝罪。"明軍將士也都義憤添膺,口大罵皇太極手段卑鄙,挾人母以邀戰,非男兒所為。
皇太極哈哈大笑,令將士齊聲喊話道:"洪承疇,你枉稱孝義,難道要置老母幼子『』命於不顧嗎?你又算什麼英雄?算什麼男人?"洪承疇大怒,高喊"放箭",『』死了幾十個喊話的兵士。然而旗兵向來勇猛,並不畏死,但有士兵倒下,立刻便有更多人湧上來對着城頭叫罵,先還只是勸降,後來便只是罵人,污言穢語,辱及『婦』女,叫道:"皇上已經許了我,將你夫人賞給三軍,每天侍奉一個帳篷,讓兄弟們輪享受,也嚐嚐漢夫人的滋味。"又道是,"昨晚上我兄弟已經享受過了,説是滋味好得很哪,今晚就輪到我了,我做了你老婆的男人,我不就成了你這個老匹夫的連襟了,那與你也算是有點情了。"片刻之間竟將洪夫人在口頭上『』『』了數十遍,直氣得洪承疇目眥裂,大聲喝命:"放箭!放箭!給我殺!"瞬時之間,箭林如雨,旗人雖舉盾相擋,仍被『』死無數。那些士兵們多有父子兄弟一齊上陣的,見親人死亡,又怒又痛,遂不管不顧,竟連皇太極的命令也不聽,將洪門一家自柱上解下,一邊押着後退,一邊用力鞭打,便當着城上城下千萬人的面,打了個撲頭蓋臉,且一邊打一邊仍唾罵羞辱,話不絕。
那時,女兒洪妍不過五歲,兒子洪開只有三歲,兩個孩子吃不住疼,只顧躲閃哭叫起來。洪老太太卻只是泥胎石塑一般,瞑目養神,不語不動。洪夫人奮力掙扎着喝命:"洪妍,不許哭!洪開,不許哭!不許給你們的爹丟臉!不許給我們洪家丟臉!"洪妍聽到娘教訓,立即收聲止住哭泣,雖疼得小臉扭曲搐也不哼一聲;洪開卻畢竟年幼無知,大哭大叫起來:"娘,我疼呀,爹,我疼呀。爹,你快來救我呀,救我呀!"那些旗兵聽得哭聲,更加得意盡興,原原本本將這哭聲放大數十倍向着城頭喊話上去,一齊哭爹叫娘,學得惟妙惟肖,叫着:"爹啊,我疼啊,救我呀!你不來救我,你算是什麼爹呀?"那數十個魯漢子竟學三歲稚兒的口吻哭叫求救,本來甚是滑稽,然而城上的將士們聽了,卻是心如刀絞,不忍卒聞。
洪承疇的親兵侍衞含淚請求:"將軍,我們打開城門衝出去吧,不能再讓他們這樣羞辱夫人和小公子!"洪承疇鋼牙咬碎,卻只往肚子裏,斷然道:"萬萬不可!他們百般挑釁,就是等我們打開城門,將士們心浮氣燥,只想救人,不想廝殺,必會畏首畏尾,投鼠忌器。那時清賊勢必趁機破城,洪承疇可就成了大明的罪人了。"親兵勸道:"不然,就讓末將率百十英殺出去,搶得夫人回來。"洪承疇仍然不允:"我們想得到這一招,皇太極豈有想不到的?説不定早就等着我們用這一招,好俘虜我們更多的人做為要脅。若犧牲我洪氏一家,可保得大明萬代江山,洪某豈有憾哉?"眼看眾兵士先因旗兵百般辱罵洪夫人而俱面上無光,灰頭土臉;繼而洪開又哭得軍心動搖,了無鬥志,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拿主意。洪承疇知道,這一刻正是羣情湧之際,但是若再拖延下去,必致軍心渙散。遂痛下決心,咬牙自親兵手中接過弓箭來,親自彎弓瞄準,竟然對着兒子洪開的口,一箭『』去。
城上城下的人一齊大叫起來,救援不及,只聽得那小小的三歲孩兒慘呼一聲:"爹呀!"斃於箭下。洪妍撕心裂腑地大叫一聲"弟弟——"向前猛衝,卻掙不開押縛士兵的手,又急又痛,一口血噴出,竟暈倒過去。一時兩軍將士都屏息靜氣,連一絲息聲不聞。連皇太極與多爾袞等也都驚得呆了,再也意想不到洪承疇會出此殺子明志之計。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洪老太太卻忽然睜開眼來,衝着城頭大喝:"殺得好!兒子,殺得好!不愧是我們洪家的人!殺呀,再給我一箭,不要顧惜我,你要為了天下所有的母親而犧牲你自己,娘會為你驕傲!殺呀,殺了我,殺出我們大明將士的志氣來,殺一個義無反顧,勇往直前,殺了清賊覬覦我大明江山的賊子野心!"任憑她唾罵喝叫,八旗士兵竟無一言可回,他們都被這老『婦』人的氣概驚呆了。一個手無寸鐵的老人,一個三歲孩子的祖母,竟可以這樣置生死於不顧,面對八旗百萬鐵騎而毫無懼『』,他們都是自命英雄的好漢,豈能不愧?誰家沒有父母,誰人不生子孫,試問如果有一天異地相處,別人這樣凌辱他們的老母幼兒,他們又當如何?
眾旗兵一時垂頭喪氣,鴉雀無聲。押着洪家人的士兵都本能地撒開手來,讓他們母子姐弟見最後一面。洪夫人一步一步地走過來,抱起兒子,輕輕闔上兒子的眼睛,然後,緩緩地抬起頭,看着高踞城頭的丈夫。
洪承疇與夫人的眼神在空中相撞了,那一瞬間,他已經瞭解了結髮子的選擇,不虎目含淚,心膽俱裂——是他親手殺死了他們的兒子,她會怨他恨他嗎?從今往後,當她想起這父子屠戮的一幕,她可會原諒他?她出身於名門貴族,自小錦衣玉食,被父母家人捧在手心裏長大,嫁了自己之後更是呼奴喚婢,尊榮威儀,平裏便是話也不曾聽過一句,一生中何曾受過今天這般委屈。方才那些旗人士兵那樣詆譭羞辱於她,一定會令她有生不如死之痛,如今又要親眼目睹兒子慘死於丈夫的箭下,叫她如何承當?
然後,那最可悲可痛可驚可嘆的一幕發生了,洪夫人看也不看環繞周圍的士兵,竟低低地唱起一首歌來。他遠在城頭也聽得清楚,竟是催眠曲!她只當小兒子是睡着了,她不要他再看到眼前血腥的一切,只當是做了一個夢,而她要用自己的歌聲哄她重新入睡,睡一個長長的好覺。
那温柔的歌聲彷彿有一種奇異的力量,低沉而清晰,響徹兩軍,讓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漫天血雨都被母親的歌聲吹散了,利箭的傷痕也被母愛所撫平。她的兒子不會再痛苦,也不會孤單,她將會陪他一起遠離這廝殺,這羞辱,這脅迫,他們的靈魂將自由地飛走,一起回去温暖的家中。
她輕輕放下孩兒的身體,像是怕驚醒了他,她緩緩地站起身來,走向那些士兵。士兵竟然本能地後退,在這樣一個心碎的母親面前,他們終於覺得了愧意,為他們方才那些肆無忌憚的俗和不敬覺得罪惡和不恥。這個女人,這個剛剛才承受了極度的羞辱接着又眼見了極度的殘忍的悲痛的母親,她在此刻已經晉升為神。
更讓人驚異的,是這個女神忽然笑了,笑得那麼坦『蕩』,明麗,毫無怨憤,她對着城頭的丈夫,對着大明的方向再望了深深一眼,猛回頭,向着一個士兵的長矛猛衝過來。那士兵躲閃不迭,矛尖貫而入,洪夫人雙手抓住長矛,再一用力,長矛穿過身體,將她自己釘死在立柱上。
她站在那裏,淚下來,血下來,面『』痛苦不堪,嘴角卻噙着微笑,這笑容是如此痛楚而高潔,竟讓那個持矛的士兵忍不住對着她跪了下去,連他身後那些剛才辱罵過洪夫人的士兵也都一齊跪下來,彷彿在神的面前為了自己的罪行懺悔。
洪承疇在城上見了,便如那長矛也同時將他穿透了一般,痛不可抑,竟將牙齒也咬碎半顆。身後的將士們再也按捺不住,叫道:"將軍,再不要猶豫了,我們趁現在殺出去,為洪夫人報仇!"
"為洪夫人報仇!為洪夫人報仇!為洪夫人報仇!"將士們鬥志洶湧,羣情憤,都摩拳擦掌,只恨不得立刻殺出,殺他一個痛快。
洪承疇眼見兒同時赴死,再無後顧之憂,猛一揮手:"開城,殺出去,無論親仇,不須留情,我們洪家,豈可受滿賊要脅!"
"殺!"大明將士們一片歡呼,頓時打開城門,衝殺出去…
"殺——"洪承疇大叫着自夢中驚醒,冷汗涔涔,衣衫盡濕。耳邊猶自轟響着士兵們高亢的喊殺聲,而壓在那一切聲音之上的,是夫人臨終前的一曲催眠歌。
今晚他的夢做得有點長,以往常常在那『』向兒子的一箭發出之前就會驚醒。他千百次地回想,如果時間倒,他還會不會『』那一箭?如果早知道在那樣痛苦的犧牲之後,結果仍然是投降,當初又何必以身家『』命相抵抗?
他的兒子是枉死了,他的夫人是冤死了,他們會怨恨他的,會將這怨恨帶到九泉之下,合成一道罪惡的詛咒,綿綿不息。而他,將永生永世活在這詛咒之下,無可遁形。
那一戰是大明勝了。當時的明軍目睹洪夫人與小公子之死,都殺紅了眼,衝出城去,俱以一當十,奮不顧身;而那些八旗兵士卻為洪門一家的氣概所震懾,又愧又懼,瞭如鬥志,被殺了個措手不及,草草應戰,便鳴金收兵。
那是整個長達兩年的松錦戰役中,清軍受創最重的一次戰鬥。
然而又能如何呢?一次戰鬥的勝利對於整個戰役的失敗來説,又有什麼意義呢?
僵持兩年,大明還是敗了,他也被皇太極生擒,押回盛京,囚於三官廟。皇太極出盡百寶,始命漢臣范文程勸降,後又祭出洪老夫人和女兒洪妍相要脅。他們母子、父女終於相見,然而洪老夫人説的卻是:"你兒子死得好!你媳『婦』死得好!你的母親、女兒,也絕不會令我們洪家蒙羞!"他跪下來,恭恭敬敬地給母親叩了三個響頭,含淚應承:"母親的教訓,兒子明白了!自古忠孝難兩全,兒子不能為母盡孝,就此別過!"整整三天,他滴水未進,只盤膝而坐,對着大明的方向,闔目待斃。
然而到了第四天,莊妃娘娘大玉兒忽然來訪,説是奉皇上之命為洪將軍送蔘湯。他不理,她便自顧自地坐在他身旁,一股説不出的幽香細細傳來,跟她的髮絲一起被風拂向他,粘向他,攸地便直鑽到心裏去,拔也拔不出來。他怎麼也沒料到會是這一手,不面紅耳赤,心如鹿撞,不由將眼睛微開一線。
尚未看清,忽聽得她"哧"地一笑,聲音幽細不可聞,卻就響在耳邊:"你不喝,我來餵你。"她當真要餵了,噙一口蔘湯,湊過來,口舌相哺。那温軟的壓在他暴裂乾結的嘴上,是一種心悸的難受,又是那樣舒服,女人小小的舌尖伸一點點在外,於他結了痂的上輕輕『』逗着,太難受了,他忍不住呻『』,"哦…"方啓處,一口蔘湯驀地滑入,鮮美啊!不等他回味,第二口湯又送到了,他毫不遲疑地喝下去。喝下去,同時噙住了那送湯的矯舌,那哪裏是舌,分明就是蛇。蛇妖嬈地舞,妖嬈地舞,舞在他的口中,翻騰跳『蕩』,如飢似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