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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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收聽廣播電台的天氣預報,我已確信室內温度超過人體常温了。牆壁是熱的,桌椅是熱的,窗户敞開着卻沒有一絲風,剛用新打的涼水洗浸了頭臉,短暫的一陣舒適之後,熱汗又湧出來,膛裏憋得人簡直要窒息了。
我關了電燈,鎖上門,到河邊上去,那兒也許有點夜風。
古老的鄉村小鎮的街道上,偶爾駛過一輛卡車,雪亮的車燈,照出街道兩邊坐着或躺着納涼的赤膊腿的男女。南街那頭兒,傳來一陣絃索聲。拐過街心十字,聲音突然放大了。遠遠看去,一隻大燈泡吊在樹杈上,亮光下圍擠着黑壓壓一堆人。我猜定那一户居民有喪事,請來了樂人,為死者奏樂哩。一個沙啞的男聲和一個清脆的女聲正在對唱:要斬要斬實要斬!
不能不能萬不能!
…
待我走到跟前,一折戲剛剛唱完,從圍觀者的臉上,我看到了他們得到的滿足。古鎮上的居民,近年間雖然沒有少看傳統秦腔劇目,但仍然願意聽這種不化妝,不動作的對唱,主要是品嚐唱家嗓音裏的那一股味兒的。現在,他們頭接耳,議論中帶着讚賞,説那女的唱得美。其韻味和西安秦劇團某名旦相比,可以亂真。
我早已不奇怪近年間興起的埋葬死人請樂人唱戲這樣的習俗,卻着實沒有見過女人搭幫當吹鼓手的。在兒時的記憶裏,吹鼓手是屬於三教九一類人物的,即使十分窮苦的莊稼人也不願將自己的子弟送去掙這種不光彩的錢。吹鼓手活着不能與正經莊稼人通婚,死後不得葬入宗族的官墳。解放後,這些陳規陋俗早已打破,吹鼓手作為一種職業存在不滅。可女人,特別是年輕女人這號營生,還沒有親眼看見過。
被市民、農民和拖着長布的孝子圍在中間的,是十數個年齡相差甚遠的一班樂人,每人懷裏都抱着一件樂器,鐃、鈸,邊鼓、板胡、二胡、梆子等。那位女樂人背對着我,短髮,渾實的肩臂,雪白的短袖衫。她正用巾擦汗,衣領濕透了。
我的心裏微微一動,似乎預到一點什麼,就從人堆的外圍轉到她的對面,從男人和女人的頭上看過去。她正好放下巾,抬起頭來。唔!珍珠,果然是她,我的學生,印象裏比較深的珍珠!這是實在沒有料到的事。
她坐在那裏,坦然而又莊重,沒有羞怯,大約早已習以為常了。任前後左右圍觀的男人指指點點,紛紛議論,她似乎一概聽不見,不予理睬,也不看任何人,只聽着班主小聲暗示着什麼。梆子“嗒嗒”一響,板胡悠揚的音樂跟上來,下一折戲又開始了。
我立即轉身走開,許是不願意在這樣的場合聽珍珠唱戲,許是怕珍珠偶然看見我會使她難堪。心裏卻不知是一股什麼味兒。
星光燦爛,月朦朧,小河兩岸的楊柳現出山巒一樣的輪廓,發出輕微的譁響,稻田裏的青蛙在悠悠地叫,螢火蟲一閃一閃,微微的河風從河道上吹下來,夜是這樣靜,隴海路上東來西去的列車隆隆駛過,夜更顯得靜謐了。我坐在柳樹下,看着星光粼粼的河水,點燃一支煙…
兩條又又長的黑辮子,胖胖的紫紅的臉膛,兩隻黑烏烏的大眼珠,活就是兩顆晶瑩的寶石,這是田珍珠。她是班長,又兼着學校文藝演出隊隊長,舞蹈和歌唱,都是學校裏拔尖的。尤其是她表演的秦腔清唱,音純正,韻味悠長,學校附近村莊喜歡秦腔的農民,聽過她的演唱,是很受歡的,熱心地議論,説有這樣好的嗓門,應該到劇團去。
我曾試探過,她説她愛念書,不想去做演員。我很贊成她的志向,因為她不光擅長演唱,學業也很好。
記得有一天後晌,放學了,她抱着一摞作文本,走進教研室,放在我的桌案上,敬過禮,就把書包往後一甩,走去了,剛要出門,坐在門口辦公桌邊的李老師擋住她:“珍珠,不要走!”她站住。寶石似的黑眼珠盯着李老師“有什麼事呀?”
“唱一段戲!”李老師笑着説。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又回頭看我一眼,似乎在問,唱不唱呢?
李老師是個秦腔,自己就會拉板胡,説時已經從牆上取下板胡來,調着弦。
鄭老師是剛從師大畢業的青年教師,也笑着湊熱鬧:“已經下班了,該活動活動,娛樂娛樂了。來啊!”我笑笑“唱吧。”珍珠放下書包,大大方方站得舒暢些,問:“唱什麼,《山花爛漫》?
…
”
“唱《遊龜山》裏《藏舟》那一段!”李老師點出戲名來。
“那是老古董,現在不準唱!”珍珠説。
“沒事兒。”李老師堅持説“放學了,誰也聽不見,我們一聽就完了。”説罷,已經拉響板胡,開始了悠揚的“過門”音樂。
珍珠唱起來:耳聽得譙樓上起了更點,小舟內,難壞了胡氏鳳蓮。…我對秦腔沒有特殊的愛好,聽聽也覺得合興味,不聽也無不可。珍珠這段唱腔的韻味,我是從李老師入的神態裏間接受的。他歪着頭,閉着眼,拉着板胡,從臉上的表情看,已經忘記自己是坐在一所鄉村中學的語文教研室裏了,大約已經隨着漁家女兒胡鳳蓮細膩的心理抒情,進入月光下的河邊小舟之上了。
珍珠唱完,彎深鞠一躬,揹着書包跑了。李老師睜開眼,屋裏只有繞樑的餘音。他明顯帶着戲癮未足的遺憾,怏怏地鬆了板胡絃索,掛在身邊牆壁的釘子上,嘆着:“這女子她爸她媽都是老實巴的農民,她卻會唱戲,真是天生就的…”這樣的事在我心裏本來留不下任何記憶的。可是,隨之而來的一場運動把它沖刷出來,竟然成為終生難忘的一件憾事。
橫掃一切牛鬼蛇神。鐵帚之下,舉世混沌。筆槍舌劍,唾濺飛。為了生存,就得殺戮。教師們全都失掉了往裏文質彬彬的風度,自相殘殺,企圖洗清自己,把一切能抓到的髒物穢什抹到別人臉上去。中學生們理論有限,拳頭出手比文章出手自然更方便些。為了躲避學生的拳頭砸到自己的頭上,於是就有人給學生把方向和目標指向與自己毗鄰的窗户…
我被第一個推到鬥爭台上。
李老師出面揭發我培養黑苗子,唱才子佳人,到處放毒。似乎不能理解,這卻是事實。人在非常的生活環境裏,會突然亮出你從來沒有見過的那一面。小鄭也出來作證,他和他結成同盟了。現在,李老師點出田珍珠,要她揭發。三人證龜龜是鱉了。
珍珠站在班級的混亂的隊伍中,我不敢抬頭,看不見她的臉,只聽見李老師催促了幾次仍不見珍珠走上台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