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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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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三又喊:“俺不分黑明,受苦受累全沒説起!反倒成了只拉車不看路的瞎子?”幸福心裏明白,在引娣和韓主任的講話中,都説科研站有隻搞業務、不抓路線的傾向,是他們及時糾正了這種修正主義的科研路線,才取得了今天的成績。並且警告其它大隊在搞科研站的時候,一定要與只抓業務的傾向“鬥”!幸福當時也覺得這話説得太夯口,想不到直筒子王三簡直受不了,動這大氣。

明的育苗土專家景文老漢也隨着説:“引娣娃太狂了!從頭到尾在站上能來幾回?俺不説你,你倒批評俺…”

“她就給牆上貼了一條標語——路線是個綱。”

“她懂不懂籽兒怎樣下,苗子怎樣移?”

“説大話不費力,説假話不臉紅!”議論是一致的。王三更進一步發牢騷:“我不幹了,叫‘會看路’的來…”

“出力不討好,倒挨挫!”幸福難受得抬不起頭!他替引娣臉燒!這時間,他思想上早先混亂的問題清楚了:入黨這事本身不能給他倆爭執的問題做結論。正是因為這樣,他替引娣難受!

幸福爺這時候開了腔:“哎,夥計們,咱科研站是幹啥的!?為了務好菜!多增產,多收入!和誰憋氣呀!你不搞,菜苗育不好,隊裏分不下錢,你婆娘娃受難場,後悔就返咧!”這一席話,結實的程度,使發牢騷的人都一下子消了氣,不好意思地笑了。直筒子王三也點頭説道:“話是實話!事情叫人氣不順!”路線教育工作隊撤離前,宣佈了三結合的領導班子,引娣當了小楊村黨支部副書記。韓主任帶領工作隊離開小楊村以後,幹部,社員,老人,娃娃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開會開得沒有“坐功”的莊稼人實在受不了了…

小楊村又恢復了安寧。引娣卻到無所事事了。韓主任臨走安排的一週三次學習,兩次批判等等寫到牆上的條文,老支書似乎一夜之間忘光了,其他幾個委員也好象記更壞!引娣向支書提過幾回,似乎沒引起多大重視。引娣難受了,臉上的氣陰沉了,腳步兒也蹦得慢了!幸福看得出來,這是他該同她談知心話的最好時機了。

月亮從柳林背後升起來,河水在月亮下粼粼閃光,空氣中有返青麥苗的清香。

“我現在才知道,農村幹部不好當!”引娣説。

“怎咧?”幸福問。

“咱年輕,誰也不聽咱的!”引娣説“人都不服年輕人!”

“不一定!”幸福説“老支書上改那陣二十出頭,合作化也不過二十五六,聽説眾人都服!”這是事實,引娣不吭氣了。

“值得思量!”幸福説,很誠懇,又很親切“我看你説得多,做得少,浮了點!農村人最討厭只説不做的人,倒不在年輕年老。吉祥叔倒老,他當副大隊長説話也沒人聽。他懶!”引娣委屈地説:“我不想省力!工作隊成天叫開會,我不開咋辦?”幸福覺引娣還在為自己找遁詞,還沒有意識到她離社員的原因,就直接説:“説話做事,要腳踏實地,話説到社員心上,事能辦到人心上,人保險聽你的!象老支書,不説空話,不説大話!你想想…”

“老支書,沒鬥爭!跟不上趟!”引娣説“光會抓生產,韓主任批評過多回…”

“老支書沒鬥爭?土改是誰領着貧僱農鬥地主的?合作化是誰辦起來的?”幸福説“你聽韓主任胡扯!”

“説他現在!”引娣説。

“現在?現在他比你鬥爭強!”幸福説“他對韓主任那一套,軟磨硬頂,故意拖拉!社員們都看得清,更信服他!你聽韓主任那一套,跟着跑,社員才不聽你的!大人小娃都討厭那個韓主任…”

“唔…”引娣沉默了。

“我現在又要説,不管啥時候,腳踏實地!甭説昧良心的話!誰愛説誰説,咱不説!”幸福説“看社員平時不言傳,心裏清白着哩!”

“你還説我昧着良心説話?”引娣説。

“我説你當了幹部,更要注意!”幸福緩和一步。

談到月亮西沉,引娣仍然認為她是在“堅持鬥爭”不是説“昧良心的話”卻也接受了幸福的部分忠告,要少説話多做事,特別是參加生產勞動。談是平心靜氣的,幸福又不是那種好強的人,覺得引娣能部分接受他的勸告,很不錯了。這次談話以後,倆娃的接觸又多起來,他們都不願意再提起過去的爭論,誰都清楚那是一個隨時都會引起不愉快結局的導火索,都在躲避觸動它!

一年一度的大學招生開始,經過許多繁雜的形式,大隊裏要在幸福和引娣之中定一名,再報公社。

“怎辦?”引娣笑着對幸福説“要不要打一場?”幸福能聽出引娣在説笑話,挖苦有些村子為爭着上大學打架鬧仗的醜惡現象。他也笑笑,説“要是打架,我可佔便宜!”

“那不見得!”引娣伸着結實的拳頭“你,別忘了自個兒的外號!”幸福臉紅了。村裏人見他寡言少語,舉止拘謹,叔嬸嫂子們耍笑中把他叫“姑娘”哩。

“沒啥!”幸福誠懇地説“誰去都一樣!”

“對!”引娣説“咱倆之間,爭沒意思!”説完,臉紅了,嫵媚地瞧了幸福一眼。

幸福騰地大紅了臉——“咱倆”二字,那麼親呢,象帶着電波,使小夥兒正常的脈搏紊亂了。

從大隊初次傳出的消息是,因為引娣牽扯三結合的班子,老支書徵求了公社意見,果然,原駐小楊村工作隊隊長韓主任不同意拆散他苦心搭起的三結合班子,引娣不宜走,定下了幸福。

第二天傍黑,韓主任又來到小楊村,親自坐鎮支委會,改變了主意。於是第二天又傳出確鑿的消息:重新定下了引娣。

兩天內變換人選的消息,在小楊村引起種種議論和猜測,那些打賭認為幸福本去不了的人一下子氣壯起來:“看看,我早説過,幸福是牛犢兒跟着騾駒兒蹦——非窩了腿不解——你看咋着!”甚至有人竊竊私議,説在定下幸福後,引娣急了,跑到公社,搬來了韓主任云云。

幸福想,不管村裏人怎麼議論,兩人只能有一個人高興,引娣現在的政治條件比他強!在跨越公社最後一道關口時比他好辦多了!再説“咱倆”誰去不都一樣嗎?

引娣果然被公社選定了。

臨上學時,公社舉行了歡送大會。幸福懷着熱切祝福的心情參加了歡送大會,歡送他自幼相好的同學上大學。幸福擠在人堆裏,看韓主任給三個大學生戴花。鑼鼓,鞭炮震得人耳麻。之後,韓主任代表公社黨委講話。他一邊讀着稿子,一邊添加着臨時想起的發揮的話。幸福聽着,聽着,猛然看見韓主任一手揚着講稿,一邊説:“有的青年回到農村,自己不積極參加路線鬥爭,對進步的同志看不慣,把參加革命大批判説成是‘昧良心’,‘出風頭’…這樣的人,我看他一百年也上不了大學…”我的天,像一盆涼水面澆來,幸福從頭冷到心!大伏天的天會場,不停着汗水的孔一齊關閉;手發抖,頭髮暈;講台上空的紅旗,橫幅,戴着花的引娣,揮着手講話的韓主任都在他眼前旋轉,象兒時看見變幻無窮的萬花筒一樣。有如染上突發的霍亂,小夥子冷得打顫了。

從公社到小楊村這一段路,幸福也記不清是怎麼走回來的,他躺在炕上,不吃,不喝,不説話。

勸:“娃甭難受。引娣今年去,你明年…”幸福煩躁地對擺擺手,翻過身,給個脊樑。

爺爺勸:“你和娣娣事先説得好好,‘誰去都一樣’喀。這陣怎…”幸福鼻腔裏憎惡地“哼”了一聲。

支書劉大伯來了,坐在炕邊上只管一鍋接一鍋煙,並不勸解,坐了半晌,意味深長地問:“福娃,大伯問你:上大學要緊,還是人格要緊?嗯?叫我説,人格要緊。”兩位老人聽不懂支書的話,發着懵。

幸福卻一骨碌坐起,抱住劉大伯的肩膀,眼淚下來了。一句話,證實了他的紛亂的猜測,引娣把他倆的爭論當作動態告發給韓主任了,這是韓主任最後決定不惜拆散他親手搭成的三結合班子而改變打算的原因。太可怕了!

籠罩着河灘,朦朦月光下,雄偉的防洪大堤變得低矮可笑,水令人心煩地嗚咽,山嶺的輪廓更顯得醜陋而又陰森,夜改變了一切美好的事物的面目,幸福徘徊在河灘上。

一陣狂野的説話聲從河灘上傳來,是牛犢一夥又捕獲了獵物勝利凱旋了。

“幸福!”牛犢喊着跑過來“走!難受啥哩!我早把世事看透咧——‘靈熊哄笨熊,還怪笨熊不靈醒!’當今就是這世事!走,到咱屋談去!管他媽天塌地崩哩!”幾個人連推帶拽,幸福來到了牛犢的孤園。

幾次狗下肚,幸福奇怪地想:村裏人都罵牛犢瞎,規勸自己的子弟不要和他粘,自己以往也和牛犢少有往來,現在呢?我看牛犢還罷咧!他講義氣!比之那些在關鍵時刻不惜友情,把對方當作墊腳石而跳進理想大門的人,牛犢算得高尚的人哩!

幸福在科研站小小的土圍牆裏呆不住了,終於獲得寶全隊長的允諾,跟牛犢的股趕大車去了。三掛馬車,六個青年,進城送菜拉稀糞“離地二尺活神仙”!夜晚殺狗聚餐,打拳練武…

楊大叔和大嬸只怕孫孫變瞎了,自己勸,把親戚友人請來勸,又請支書來指教,似乎全沒有效果。我這次來,自然也要我開導開導,我到無力。當社會把成批人推向毀滅的時候,家庭和個人的挽救,顯得多麼無力和困難!

從已逝的回憶回到現實,對面是喜氣盈盈的大叔和大嬸的笑臉。一切都無需解釋,今天的喜慶局面是很自然的。

一陣胡弦響,我一回頭,牛犢和幾個青年走進院子,有的提着板胡,有的拿着鞭鼓、梆子。看架勢,是要盡興唱“亂彈”了。

牛犢看見我,嘻嘻哈哈説:“啊呀,你的鼻子真靈!從城裏也聞見這兒的香味咧?”

“我聞見狗咧!”我打趣逗他。

“你聞不見了。我已經把‘狗鋪子’的門關囉!”牛犢做個鬼臉,笑着説。

一庭院的男女老少鬨笑起來。

鞭鼓急雨般敲打起來,梆子也砸出清脆的響聲,板的手和二胡手在調絃,被眾人哄哄着推舉出來的唱者在清嗓子…

我卻不由地問幸福:“再沒見到引娣嗎?”幸福遲疑一下,眼裏掠過一縷痛苦的陰雲,嘆口氣,搖搖頭,又苦笑了一下,求饒似地瞧着我。我後悔自己問糟了。

大叔抻抻我的胳膊,説:“甭説哩!聽戲吧!”好!聽小楊村自樂班的亂彈吧!

1979。4小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