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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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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有!”阿順在他老婆身邊亂轉:“是不是要馬上送醫院?我該怎麼辦?本來我明天要送她回孃家去待產的,穩櫎─”

“不要緊張,在預產期前後兩個星期生下來的小孩都算正常的。”那年輕人穩穩地了進來:“而且頭胎通常都要拖一段時間,我看還是先把你太太送到醫院再説吧。先去辦住院手續,你再回家去幫她收拾需要的衣服用具。”

“噢,好,好。”阿順慌里慌張地跨上了摩托車,卻被那年輕人一把扯住了。

“你要騎機車送你太太上醫院?”他不敢置信地問:“你不怕她半路上陣痛了抓你不住,從車子上跌下來嗎?”

“呃,穩櫎─”月倫嘆了口氣,突然間同情起這個傢伙來。很明顯的,他已經慌得半點主張也沒有了。

“找輛計程車來送你太太去醫院,機車先留在這裏,等你醫院方面的事忙完了再回來取車,不就結了嗎?”

“噢,噢,對,對。”阿順呆呆地道,將機車推到一旁去上了鎖,舉動笨拙已極。那年輕人扶着阿順的愜太站在路邊,等阿順忙完之後,揮手叫停了第一輛經過的空車,將夫兩個一起了進去。

計程車終於在一陣兵荒馬亂之中開走了。月倫啼笑皆非地搖了搖頭,真不明白今天晚上這樣的遭遇是為了什麼。簡直就像是三小説裏男女主角邂逅的場面似的,把所有加得進去的古怪因素都加進去了。想到這裏,她回過頭去看了站在身邊的年輕人一眼,正好對方也正在打量她。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多謝你的撥刀相助。”月倫微笑着説,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去與對方相握,對方的濃眉好笑地揚了起來。

“叫計程車這種小事有什麼好謝的?”他故意曲解她的話,兩簇惡作劇的光芒在他眼眸中飛舞:“你是想告訴我説,他老婆的大肚子真的和你有關係嗎?”月倫仰起頭來笑了。

“你都聽見啦?不好意思,我生氣的時候是口不擇言的。幸虧今晚運氣不差,遇到了英…貴人來相助。”她本來想説“英雄救美”的,一想這話未免有自我膨脹的嫌疑,話到口邊,硬是掉了一個形容詞。那年輕人無所謂地聳了聳肩。

“這沒什麼啦,敦親睦鄰嘛。”

“敦親睦鄰?”月倫驚愕地重複,重新打量着眼前的青年男子。是個很有引力的年輕人,二十七八年紀吧,五官端正而明亮,身材修長而撥…她估計他大約是一七八左右,而她的目測是鮮少出錯的…無袖的墨綠運動上衣和米短褲毫無遮掩地托出了他結實而勻稱的肌。這樣的人應該是很容易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怎麼她一點概念也沒有呢?想必是她比自己所以為的還要專注於工作,竟致於忽略掉對人羣的觀察了┅┅她臉上那輕微的茫然之並沒逃過年經人的眼睛。他搔着頭笑了起來。

“顯然你從來沒注意到我這個人,不過我倒是看過你幾次…你有時會到巷子口的老陳店裏去喝豆漿,不是嗎?”月倫還沒來得及説些什麼,年輕人腳下的大狼狗突然間叫了兩聲。年輕人低頭一看,笑着拍了拍它的頭顱。

“好,好,我知道我們冷落你了。來,跟咱們的鄰居説哈羅。”大狗立起身子,對着月倫吠了兩聲,伸出了一隻狗爪子。月倫笑着跟它握了握手。

“好漂亮的狗,”她讚美道。而這絕不是客套話。這狗有一張漂亮的臉,雙眼晶亮而聰明,耳朵帥氣地起,一身皮更是油光水滑,看得出是受到良好照顧的:“它叫什麼名字啊?”

“唐大汪。”

“什麼?”她還以為自己會聽到一個很西式的名字,諸如比利或來西的:“這名字誰取的?”她實在壓不下滿腹的好奇:“為什麼給它取這種名字呢?”

“我取的。”年輕人的笑容很得意:“我們家姓唐,所以理所當然狗兒也姓唐啦!家裏還有一隻哈巴狗,叫做唐小汪。”

“哦?那麼你叫什麼名字呢?唐中汪?”月倫不是故意要無禮,但她格里頭頑皮的成份使她忍不住;而這年輕人開朗隨和的格也使她全然忘了:對初識的人應該保持的距離。

年輕人大笑起來。

“好極了,哪沆我家要是再想添只狗,我一定記得用上這蚌名字。可惜我出生的時候,對自己的名字並沒有選擇權。我叫唐思亞。唐是唐朝的閆,思是思想的思,而是冠亞軍的亞。”月倫微笑起來,對這唐思亞的好,因了他接受調侃的能力而加深了一層:“我明石月倫。石頭的石,月亮的月,倫理道德的倫。”

“石月倫?石月倫?”唐思亞若有所思地皺了皺眉頭:“奇怪,這個名字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聽過?”

“你真令我傷心,我還以為自己的名字沒有那麼大眾化呢。”月倫笑着説,將抱在右手的講義到了左手上頭。自從“崔鶯鶯”演出以來,變龍戲劇工作坊也算小小地有了一點名氣,報上登過一兩次她的消息;但月倫並不認為自己會是一個名人。無論怎麼説,初出茅蘆的小劇場導演要和演員模特兒相比,實在是遠得不能再遠了。

思亞咧嘴一笑,注意到她換手抱講義的動作。

“這疊東西很重是吧?我來幫你拿好了。”他朝着她伸出了手,月倫笑着搖了搖頭。

“不用了,謝謝你,我拿得動的。”畢竟他們兩人才剛剛認識,思亞不願自己的好意被當成雞婆,因此沒有再説什麼。但只這一伸手間,他已經看清了講義上的文字。一股沒來由的失望過了他的心底,雖然輕微,卻很真切。

“你在補託福啊?打算出國唸書嗎?”月倫驚愕地看了他一眼,情不自地微笑起來。

“我看起來像大學生嗎?你又令我傷心了,唐思亞,我還以為自己看起來要成得多呢。”她拍拍手上的講義,回答了他用眼神表示的疑問:“我是在教,不是在補。”

“你?”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這嬌小的女郎:“你在教託福?不可能!你才多大年紀?二十三歲?二十四?”這樣的問題是不怎麼禮貌的,他知道然而他太吃驚了,竟無法壓抑自己的好奇心。天知道,如果不是她自稱在教託福的話,他會猜她只有二十歲!她眉眼間那抹近乎稚氣的沆真幾乎只有孩童方可能擁有,而那無瑕的肌膚應當是屬於妙齡少女的。當然,路燈的光線不夠明亮或者也有影響,但┅┅教託福?

“我二十八了。”月倫笑着告訴他。她對自己的年齡從來不在意,因為她始終認為:一個人的自知和自信不應當受到這一類外在條件的影響。年齡使人成長,經驗使人豐足;比青更美的東西多得是,更何況謊言和矯飾並不能使一個人得回真正的青

“出國留學這碼子事我幾年前就已做過,去年九月間才回來的。這回答了你的疑問了嗎?”

“二十八?這麼説來,你跟我同年了。”思而的聲音只比自言自語高不了多少,仍然帶着難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月倫。她並不是個令人驚豔的美女,但五官十分清秀,雙眼生得尤其嫵媚。在那種天真的稚氣之外,她還擁有一股極其特殊的氣韻…一股他無法形容、卻是看得越久,就越能覺察的氣韻。一股絕對不可能在純真生澀的少女身上出現的氣韻。而她的打扮也不是一般大學女生所會選擇、就算選了也穿不出風韻來的款式:一件高領無袖的酒紅棉布罩衫,搭着一條長及腳踝的黑長裙;腳下一雙深棕的皮質涼鞋,間是一條同的真皮寬帶。他注意到她顯然有着纖細的肢,以及一雙很長的腿┅┅驚覺到自己正像個登徒子一樣地盯着人家看,思亞趕緊將眼光收了回來:“那…你在國外念什麼呢?英語教學嗎?”這是近幾年來十分熱門的科系,而她的工作更讓他不作第二種猜想;誰知道石月倫竟然因了這樣的問題而失笑了。

“不,我念的是戲劇。”

“戲劇?”思亞困惑地重複,很難相信有人會出國去攻讀這種冷僻的東西:“可是你…你不是在教託福嗎?”

“有什麼辦法?台灣的戲劇界一片草萊未闢,要想憑仗我所學的東西養活自己可不容易,當然得另外找餬口的差事羅。”月倫笑着拍了拍手上的講義,注意到對方臉上閃過一絲模糊的困惑,以及些許的不以為然。怎麼着,他以為我是個拿家裏的錢出國隨便混個學位、然後便回來憑着英文混飯吃的大小姐嗎?這個想法不明所以地困擾了她。她從來沒有炫耀自己的習慣,但不知道為了什麼,她很不想讓對方以為自己是那樣的人。眼瞼微垂之間她發出一聲輕笑,不着痕跡地將話鋒往下接:“再説我也必須努力攬錢,才湊得出演出所需的經費。”

“演出?”最後這句話將思亞的注意力全都喚起來了:“什麼演出?”

“我組織了一個很小的戲劇工作坊。”月倫淡淡地説,心不在焉地拍拍閆大汪的頭。這隻大狗對他們兩人不休的愀話不怎麼耐煩了,在他們腳邊繞來繞去地要求人家的注意:“你對舞台劇有沒有興趣,唐思亞?”

“恐怕沒什麼概念耶,對不起,”思亞搔了搔頭:“我是念建築的,對戲劇這碼子事知道得不多。套句我某個老師的話,我們這種人,呃,缺乏人文素養。”月倫情不自地笑了。

“這也未免來得太謙虛了吧?建築系的學生我也認得幾位,沒有一個是隻認得建築圖的。他們其中的一位還曾經告訴過我,建築系是“工學院裏的文學院”呢。”思亞將出一副神氣活現的樣子來。

“就是説嘛,小姐,你真聰明,怎麼知道我正在等你這句話呢?”看見月倫啼笑皆非地橫了他一眼,思亞笑着摸了摸鼻子:“不過説真的,我的人文素養裏偏偏缺了戲劇這一項,你能不能告訴我。”

“汪汪汪!”唐大汪叫,開始用鼻努去拱主人的腳。思亞笑着拍了拍它,順勢瞄了自己的腕錶一眼。

“唉呀,已經十一點了?”他驚愕地道,對着月倫出了一個抱歉的笑容。

“真不好意思,耽擱了你這麼久。你上了一整天的課,恐怕很累了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送你回去好嗎?”

“謝謝你,不過不用麻煩了,我住得很近的。”她指了指前頭的巷子:“走路回去幾分鐘就到了。”

“咦,我也住那條巷子啊!”思亞笑開了:“本是順路,哪有什麼麻煩不麻煩?我住二十七號,你呢?”他一面説一面開步走。唐大汪高興地跑出去又繞回來。

“十四號。”月倫一面回答他的問話,一面對自己搖了搖頭。住得這麼近,在今天以前居然從未跟這個人打過招呼,真教她覺得不可思議極了。

“啊炳,可見晚上出來慢跑是有很多好處的,要不然也不會認識我美麗的鄰居了。”思亞笑眯眯地道:“今天實在是晚了,改沆有空的話,再向你請教舞台劇的事好嗎?”

“可以呀,只要你不嫌煩。”月倫輕快地説,一面從身旁的小包包裏掏出鑰匙來開門:“晚安啦,唐思亞,再一次謝謝你今天的撥刀相助。”

“晚安。”思亞應道,看着她纖細的身子沒入公寓的大門之後,鐵門在他面前輕輕地關了起來。他心不在焉地拍着唐大汪的腦袋,後者舒適地眯起了眼睛。

“你也喜歡她是嗎,唐大汪?”思亞對着狗兒呢喃,一面開步往家裏走,一面有些不捨地回過頭去看着月倫所住的公寓。這個他才剛剛認識的女孩子是一個很有格調的小姐哩,不止聰明勇敢,還很有幾分頑皮。雖然其他的部分還有待探索,但是…

想到石月倫和阿順吵架的情形,以及她揶揄自己的方式,思亞的笑意加深了。是的,這位小姐確實非常特殊,他認識過的女孩子沒有一個像她;而他毫不懷疑自己可以和她相處得非常之好…或説,她可以和他處得非常之好┅┅想到這裏,思亞困惑地站定了身子。他對石月倫的好來得未免太快了吧?

這實在非常之不像他。他曾經有過不少的女朋友,其中有幾位也很得他的喜愛,但卻從來沒有誰讓他產生過“更進一步”的念頭;那種自持使得他的哥兒們都稱呼他是“超理動物”連他自己也相信起自己就是那樣的人了,怎麼這個石月倫在這麼短的時間裏便將這一切擊成齋粉,讓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更深入地瞭解她起來?是因為她遇到意外時表現出來的勇氣和憤怒麼?是因為她調侃別人以及自己時所表現出來的頑皮和幽默麼?是因為她言談中出的自信麼?或者只是因為…她微笑起來的時候,那一對嫵媚異常的眼睛呢?

一直到唐大汪在他身邊低低地吠叫起來,他才發現:自己已經在自家公寓門前站上老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