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9章:前塵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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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香橘姑娘是驚嚇過度,急火攻心,才會胡言亂語、詞不達意。她臉上和身上的傷並無大礙,只是若想回復容貌,卻是千難萬難了。”太醫院的院判孫太醫沉聲説道,一張臉孔看起來十分的沉重。青夏一身淡青錦雲紋長袍,站在空曠的蘭亭大殿裏,顯得有幾分落寞的淒涼,她淡淡的點了點頭,聲音透着一股説不出的疲憊“有勞孫太醫了。”
“娘娘言重了,倒是娘娘的身體,需要多加調理修養才好。”
“我知道了。”年邁的長者微微嘆了口氣,將葯箱給一旁的學徒,對着青夏施了一禮,轉身就走出了蘭亭大殿。夕陽將老人的影子照的很長,別有一番蕭條敗落的景象,就像這蘭亭大殿一般,籠罩着一層沒落哀愁的痕跡。
“娘娘,去歇着吧,你昨晚一夜沒有睡,今天又忙了整天。”一名看起來十六七歲的少女乖巧了走上前來,扶住青夏的手臂,温柔的勸着。
青夏搖了搖頭,沉聲問道:“香橘睡了嗎?”
“孫太醫給施了針,這會已經睡下了。”少女乖巧的答道,看着青夏面深沉,又續道:“奴婢們的命都是娘娘的,香橘姐姐為娘娘受難,那是福氣。”青夏不由得苦笑了一聲,暗道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自然可以説是福氣,真的事情臨頭,誰又願意去替別人受難?這個世上,誰的命就天生是別人的?搖了搖頭,也不説話,空曠的大殿之上,此刻是剩下幾名楚離臨時調來伺候她的丫鬟。
昨夜的一場動亂,楚宮大傷元氣,無數人慘死不説,老皇帝到現在仍舊昏不醒。楚離連夜帶軍機大營的兩萬兵馬進宮平亂,又調城外的綠營軍進城擔起守衞職責。盛都皇城一夜間雞飛狗跳,人心不穩,到處都充溢着一股兵荒馬亂的味道。老百姓呆在家裏不敢出門,生怕殃及池魚。到了今天,局勢越發動亂不堪。青夏知道,憑楚離現在的軍力,穩定局面易如反掌,但是他卻沒有這麼做,反而將局勢的越發混亂,似乎有意將水攪渾。這裏面的深意,青夏明白,滿朝的文武百官更是明白的。
所以,藉着十三王爺的這把火,以往不依從楚離的朝廷開始了一場大清洗。從今以後,南楚的權利格局,就需要重新洗牌了。
苦心孤詣的一個局,可是不到最後,誰又能判定,哪一個才是躲在黑暗裏的黃雀?青夏微微閉上雙眼,靠在寢宮的美人靠上,黃昏的夕陽將血紅的光投在她的身上,幻化出一道詭異悽美的華彩。
楚離靠在門框上,臂彎抱着頭盔,一一夜沒合過眼的臉上顯出一絲疲憊。可是這一刻,他卻不想去打攪她,很多前塵往事在他的腦海中盤旋而過,當初大齊皇宮裏,那個年幼的孩子,又迴盪在他的眼前。
九歲那年,他就被父親送到了大齊的都城為質。沒有人知道那一段子他是怎樣渡過的,獨自一人在異國他鄉,事事看人臉,處處受人歧視。長達十多年的時間,在齊國君臣眼裏,他一直是一個膽小怯懦、一無是處的弱國皇子。他隱忍着所有的恥辱和所有的蔑視,只為了有朝一能夠堂堂正正的站在高處,俯視那些曾經踐踏過他的人,將他們狠狠的踩在腳底。
認識青夏,就是在那一年。
雖然在齊都沒有任何依靠,但是作為人質,他還是可以得到進入太學學習的機會。而莊典儒,就是太學裏的坐席先生。
那時候的青夏,還只有六歲,天真幼小,有着暖暖的笑容和嬌的容顏。青夏無母,所以經常扮作書童,跟着莊先生來到學堂之上。齊國的皇子們上課的時候,她就坐在高高的門檻上託着腮等着莊先生下課。他至今還記着,那門檻很高,幾乎有青夏的一半。她往往要努力的抬起腿雙,才能跨過那道門檻。質子的座位當然不會太靠近先生,齊國人丁興旺,皇子眾多,他總是在最後一個位置上,望着前面各家王子後腦帽冠上的瓔珞,暗暗發呆。
“呀!你怎麼啦?”到了現在,楚離還是能清清楚楚記得他們第一次説話的場面,那一天,陽光照的齊國榮華宮好像要融化了一樣,到處都是明晃晃的太陽。夏蟬在樹上吱吱的叫着,讓人心厭煩的像是要炸開一樣。
他一個人行走在綿長的甬道上,衣衫破碎,滿臉的血痕。鼻涕眼淚都了出來,掛在嘴邊,顯得很髒。可是他卻沒有去擦,他的心裏被慢慢的憤怒填滿了,有着委屈,卻也有着害怕。
從楚國跟來的媽剛剛變賣首飾才換來的新衣裳,被齊國的三皇子齊雨,和他手下的伴讀們撕破,那個時侯,他才剛剛到達齊國,還不懂得韜光養晦,隱藏實力。他氣不過跟人家打了一架,一個人被十多個人圍在一起打,鼻子破了,着長長的血道,那羣人圍着他叫囂着,模樣囂張的撕破了他的衣服,然後將他從花園子裏踢了出去。
就在最狼狽的時候,他遇見了坐在甬道走廊上的青夏。她穿着一身粉紅的小庇子,小小的腦袋上盤着高高的髮髻,陽光灑在她白皙的肌膚上,有着一層金黃的光芒。看到自己過來,女孩子突然跳了下來,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叫道:“呀!你怎麼啦?”那是他們的第一次相遇,他,還是個落魄的異國皇子,而她,還是個不懂憂愁的幼小孩童。
從此以後,她就成了他在偌大的榮華宮裏唯一的一個朋友。楚國羸弱,作為質子的他自然不會受到禮待,時間漸漸的積澱下來,讓他清楚的認識到了自己的境況。他開始隱藏自己,不再多説話,不再反駁別人,不再出風頭,他甚至可以對着齊國的眾多皇子們諂媚的笑,甚至可以親自去賄賂那些宮廷里老的掉渣的太監,他的懦弱成功的惑了整個榮華宮的貴族權貴,就連齊王都譏諷的嘲笑他“麋鹿之子,怎可搏狼?”只除了太學的莊先生,他在所有人的冷眼蔑視中,清醒的看到了這個才不過十歲的孩子深不可測的心機。終於,在齊國施壓之下,使得還在齊國為質的楚離登上了楚國太子的寶座。那天晚上,莊先生來到了他小小的寢宮裏,在空曠無人的大殿上一字一頓的問他:“你矇蔽了所有的人,可開心嗎?”可開心嗎?可開心嗎?不!他從來都沒有開心過。他在黑暗中小心翼翼的前行着,卻沒有一個人可以幫他一把。他知道齊國需要掌握一個傀儡太子,來完成對楚國的控制,於是他就千方百計的讓自己符合這個標準,為了就是將來回楚之後,可以繼續和朝堂之上的那些哥哥弟弟們爭權奪位。他太瞭解權勢的重要,他要牢牢的把握住自己的命運。
總會有這麼一天,總會有的。
一年之後,他的花名就已經在外,齊王送了大量的美女,來給他這個還未滿十一歲的孩子。於是,他就順應他們的意思,完美的扮演起這個無恥、荒無道的蕩皇子。
那一天,是青夏的九歲生。在榮華宮西邊的兮羽海子邊上,齊雨和齊揚齊霄幾名皇子,來到了亭子裏,要用兩名歌姬來換楚離身後的小伴讀。
兩年的尾隨,讓整座皇宮的人都把青夏當成了楚離的伴讀。而隨着年齡的增長,僅僅九歲的青夏就已顯出驚人美麗。到現在,他甚至還能夠覺的到青夏那雙小小的手,她緊緊的抓住自己的衣袖,把自己當成了她的大靠山。她甚至還從自己的身後探出頭來,對着齊雨等人做着鬼臉,因為她相信,自己總是會保護她的。她是那樣全心全意的相信着他,她對着齊雨等人調皮的吐着舌頭,倔強的説道:“我長大了,保證比你的歌姬漂亮。”可是,他又能怎麼樣呢?他才十一歲,在齊國,沒有任何的朋友、親人、權利、地位,他孤立的就像大海中的一棵樹一樣,本沒有可以紮的地方。就這樣,他滿不在乎的對着齊雨笑着擺擺手“殿下喜歡,就讓給你。”永遠無法忘記那時的眼神,無法忘記孩子死死抓着自己的小手,無法忘記那天的天氣是怎樣的酷熱。他在長長明亮的甬道上飛速的奔跑着,好似一隻絕望的豹子。他跟自己説,我總會把失去的一切全都奪回來,我總會把所有欺負過我的人都踩在腳下,我總會讓青夏再回到我的身邊,我總會…
可是,他畢竟不會了。時間就那樣過去了,他也曾試着跑回亭子裏,可是面對齊雨等人的時候,他卻只能説一句:“別忘了把歌姬送到我宮裏。”他跟自己説,不過是一些孩子,不過是一些惡作劇罷了。
可是他卻也知道,那並不僅僅是一個孩子的無聊把戲,在那一天裏,他失去的,是一份最珍貴的信任。
那一天,青夏的眼神是那樣的明亮,她滿臉都是男孩子們惡作劇抹上的漆黑的泥巴,被緊緊的綁在大樹上,長大了嘴,大聲的哭着。一邊哭還一邊對着自己喊,她説離哥哥,離哥哥幫幫夏兒…
到底,去幫她的人不是他,齊安那時候已經是大齊的太子,他取代了他的位置,將小小的女孩扯進懷裏,對着一眾抱頭鼠竄的弟弟們喝道:“以後誰也不許再欺負她!”那天之後,莊先生開始真正決定幫助他逃離齊國,回到楚國即位。為了籌備這一個決定,他們用了十年的時間。
離開自己宮殿的時候莊先生回過頭來,雙目裏有着大海般深沉的光芒,他淡淡的點了點頭,聲音沉重卻又帶着飄渺“一個什麼都可以放棄的人,必定能得到整個天下。”這就是莊典儒肯幫助自己的原因,也是他人生最大的轉折之處。只是因為,他夠狠心,能放得下。
楚離靠在門框上,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之中,所有的時間在他的耳邊呼嘯而過,有誰的心,遺落在遙遠的當年。…